书城文学两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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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两地书·原信版》读后记(2)

第二个特点,是它的元初的真实性。因为是私密的,所以通信人之间可以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无所不谈。这种私密性又和通信人之间的亲密程度成正比,愈是亲密的愈私密,话也就愈坦诚。《两地书》是公开发表的,因此,把不宜于公开或不愿意公开的内容删除、修改,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当事人的权利。许广平和鲁迅的通信,开始是学生向老师请教;随着思想的交流,接触的频繁,“灵台无计逃神矢”,由师生而相恋,两个恋人之间的“悄悄话”出现了。这些“悄悄话”是“私密性”的,是“隐私”。在公开发表的《两地书》中,作者把它们抽出来,不予披露,不仅无可厚非,也是理有固然。不但“恋人”之间的“情话”,就是朋友之间的有些话,当事人不愿意公开,也是他们的权利。鲁迅在给萧军萧红的信里说:“装假固然不好,处处坦白,也不成,这要看是什么时候。和朋友谈心,不必留心,但和敌人对面,却必须刻刻防备。我们和朋友在一起,可以脱掉衣服,但上阵要穿甲。您记得《三国志演义》上的许褚赤膊上阵么?中了好几箭。金圣叹批道:谁叫你赤膊?”发表通信是把本来在私人空间的言说公开到社会这个公共空间去,阅读的人那里都是朋友?相反,是非常庞杂的;何况鲁迅有那么多的论敌、怨敌。古代有一个大臣向皇帝打小报告,攻击另一个大臣为妻子画眉。据说,那皇帝的回答是:闺中有甚于画眉者。这是千真万确的。每一个恋人,每一个有异性朋友的人,每一个已婚的人,都心领神会的。封建时代的一个皇帝尚且如此网开一面,拒绝“这一种”小报告,何况生活在现代的我们。然而,当时的中国并不这样开明。此所以鲁迅愤慨地对许广平说:“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便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为了在身上留下盔甲,《两地书》抽出了说“悄悄话”的通信,是势所必致,理有固然的。谁都有权利保护自己的隐私,鲁迅也不例外。那么,为什么又保留这批信件,并且告诉儿子在他们身后可以发表呢?我想:关键不但在“一瞑之后,言行两亡”,已经无关乎生存;尤其在给后人“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避免无谓的猜测,推论,和是是非非。现在由权利人海婴先生授权完整地公开发表父母亲当年“谈情说爱”的通信,让读者看到了“原信”中本来面貌,也就是“元初”的真实,有什么可骇怪的呢?在当事人是平平常常,在我们应该有一颗“平常心”。叫一句“嫩弟弟”有什么“肉麻”呢?恋人之间在私密的空间咬耳朵的情话是不受“肉麻”之类的话语谴责的。用“不”平常心来看鲁迅,来要求鲁迅,鲁迅认为:“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肉麻。”很显然,这里有一条界限,是“在人面前”,还是只在两个人之间。然而,这是在两人的秘密空间的心语啊。是以不情为伦纪,不可取的。《两地书?序言》中说:这批信“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是真的。信中谈到许多他人的事,在私密的通信中,当然是“指名道姓”“直呼其名”的了;但要公开发表,性质就不同。所以《两地书?序言》中说明:“是信中的人名,我将有几个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坏,并不相同。此无他,或则怕别人见于我们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则单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而已。”事实也是这样。看“原信”,我们就可以一一对号,知道是怎样“改掉”的,“改掉”的原来是谁。还比如,信中对北伐的进展多所关心,多表欢欣;并说到“现在我最恨什么‘学者只讲学问,不问派别’这些话,假如研究造炮的学者,将不问是蒋介石,是吴佩孚,都为之造么?”六个月后,蒋介石背叛革命,不仅血洗盟友,而且疯狂屠杀无辜的青年学生和工农民众,鲁迅又一次“出离愤怒了”。他说,“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他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了。当《两地书》出版的时候,鲁迅在《序言》中说:“而最坏的是当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讲自己的事倒没有什么,但一遇到天下大事,就不免糊涂得很,所以凡有欢欣鼓舞之词,从现在看起来,大抵成了梦呓了。”世异时移,情随事迁,不愿意在蒋介石的指挥刀下,保留当年倾向他的话语了,于是将它删除,不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而且这就是立场,这就是态度。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元初”的真实。

“元初”的真实性,并不表明公开发表的通信就是不真实的,同样是真实的,但是“两种”不同的真实。而“元初”的真实性,并不就等于“见不得人”。当然,在“元初”的真实中,在有的人,却确有“见不得人”的秘密的。有,还是没有,正是对于一个人的心性和操行的鉴别。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国内国外,议论蜂起。是的,鲁迅而没有“怨敌”不成其为鲁迅。鲁迅清醒得很。逝世前一个半月作《死》,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在国外境外的议论中,有一种是:大陆把鲁迅字纸篓里的东西都翻出来,编在《鲁迅全集》里了;大陆的作家惟有鲁迅可以出这样的《全集》;鲁迅还是鲁迅,并不能改变对他的评价。我以为这是对鲁迅最实在的最高的最好的评价。在鲁迅,许广平也同样,他俩的私密性,只是不必顾虑扩大到对于社会的影响,乃至扩大到对于第三个人的影响,可以“毫无保留”地吐露“心声”罢了。比如《两地书?二》所说: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容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