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关关雎鸠
14900400000006

第6章

1

有一个跟你们一样的青年人,他对未来充满幻想,他的体内涌动着活力。那天他父亲让他一起去自己的上司那儿。他们是去父亲老板的家里,为了这一天,父亲还专门买了礼物。老板家那天非常热闹,公司的人都来了,人人都带了礼物,跟父亲一样,他们也都提前准备好了。年轻人跟大家一起坐在客厅里,听着大人们的说笑。他有些沉默,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跟这些大人们近在咫尺,却似乎有些看不到他们。那时,老板终于出来了,他的出现让大家猛然间沉默下来,似乎每个人都被恐惧吓着了。老板身边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太太微笑着对大家说,可以入席了。

大家走进了餐厅,十多个人围在一张大桌子旁,开始吃饭了。老板是从美国回来的海归,所以大家还喝着红酒。老板似乎是一个爱说笑的人,他总是在说着幽默的话,然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像被上了发条的钟一样,突然笑起来。老板真是太有趣了,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智慧而且幽默。大家笑得整齐,强烈。

只是这个年轻人,这个刚二十二岁的男孩子,老是有些神情恍惚。他感到老板的语言一点也不可笑,确切说他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突然跟人们一样笑起来,他不明白这些父亲、母亲们究竟为什么要那么笑。他先是看着桌子,那儿残留着最后一只大虾,然后,他看着屋顶,那上边的木头已经有些裂缝。突然,父亲在老板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之后,在一片笑声中,用脚踢他,并凑过脸来悄悄对他说:

儿子,你赶快笑呀,快笑呀,快笑呀。

他看着老板,没有笑出来。父亲给他的巨大压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了,那时他突然感觉自己吃饱了。他知道父亲带他来,没有带母亲来,是专门为他寻找机会的。他应该讨好那个叫老板的人。可是,尽管他明白所有这些深层次的原因,他就是不想笑。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边开车,一边有些伤心地对他说:儿子,你为什么不笑?爸爸有意识地把你安排在老板的身边,费了很大的劲……

2

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下边坐着的人只有十几个。完全跟他的想象不一样,当他看见自己说的话远远没有想象中的效果时,就忍不住地重复说: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边开车,一边有些伤心地对他说:儿子,你为什么不笑?爸爸有意识地把你安排在老板的身边,费了很大的劲……

那时,他再次把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睡觉的那个男生身上,他就是刘元,那个爱笑的男孩子。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以及后背的曲线上,这让他即使睡着了,也仍然朝气蓬勃,似乎欢乐的生命力正从他的每一次强烈的呼吸中涌进这个教室,让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在一个叫闻迅的剧作家自信的声音里兴奋地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不能不让刘元睡。那时他还没有被如今的学生打击到必须无耻地要求他们不许在课堂上睡觉的地步,因为一个说话充满吸引力的男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对你的表达不感兴趣,而困顿,而疲倦,就对那个人有任何伤害的企图呢?如果,你的话别人不爱听,那么说明你的能力有问题;如果,别人不爱听,你还去打搅人家的好梦,甚至想法报复人家,那就是你的人格有问题了。其实,他开始就看到刘元睡觉了,那是他开口的一分半钟之后,他意识到阳光正在朝南边缓缓移动,空气里悬浮着颗粒物,它们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清晰,而有个性。当时他没有打搅这个完全不理会自己的学生,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气息断开,他渴望一气呵成,就像是金斯伯格写诗一样,或者说像李白写诗一样。他开始准备好要像唱歌剧的人在舞台上一样,有连贯的声音,而且要保持住自己声音的品质,让一个热爱戏剧人的内心世界如同图画一样展示出来。于是他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眼光越过刘元,并且越过那些散淡的眼神,而看着窗外的天空,那样自己有可能显得深邃,像是一个哲学家。

儿子,你为什么不笑?爸爸有意识地把你安排在老板的身边,费了很大的劲……

他在自己的内心里再次重复了这句话(它有可能在未来的剧本改编之时,成为重要台词)之后,才开始观察每一个学生的表情说:各位,这不是我编的故事开端,我也无意解释什么叫开端。我不喜欢在概念上兜圈子。我认为我们中国人在年轻时就被过多的概念压垮了。你们从小学开始到现在,可能背诵过很多概念,现在全部忘记了。我经常想,一个反复用概念折磨青春的民族是可怕的民族。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那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熟睡的刘元,他感到自己又找到了一点谈吐的感觉,有了一些说话时的快感。其实,对于民族弱点的批评从来都可以是自言自语。

他缓缓地朝学生们走去,就像是在舞台上,那个男主角突然决定要走向自己的观众一样,他也开始走向自己的学生。他思考着,沉默着,像是一个外国大学里的教授一样,终于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那些女孩子的背影,还有她们的头发说:

这是取自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当然,我在叙述时有意无意地作了改动,把故事背景从旧俄时代移到了现在。我是想说,如果我们想写一个剧本,那最好应该从内心深处的强烈矛盾开始……

3

那时,门开了,从外边走进来一个人。他是一个身穿西装的老人。他的头发朝后背着,梳得非常整齐、光亮,他的身姿矜持而庄重,他走得很小心,没有太大的声音,似乎完全没有打搅别人的意思。然而,观众们都知道,又一个重磅演员上台了。阳光似乎又在移动,完全照耀在这个老教授身上。

他当时看着这个正站在讲台上的老先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已经停止了说话。他的目光,以及全体学生的目光,都被对于这个外来人的好奇吸引。大家都在看着那个走进来的人,他就是柳先生。注意力在瞬间就被转移了,显然,他跟契诃夫两人共同的努力都不如一个临时的闯入者那么具有魅力。

柳先生越过了讲台,越过了学生们,走到他的身边时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然后,他在最后边坐下了。

他仿佛觉得自己的激情也被坐在了老教授的身下。

老先生坐下后,就拿出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写了两下。

他看着老先生,心想校督导在写什么呢,也许是年月日,某教授的课吧,他发现老先生写字显得一丝不苟,完全是认真投入的。他没有说话,而是一直看着老先生,就好像在他简单的动作里边真的蕴含着特别深刻的真理。如果他在准备箭,那这是一支多重的箭呢?如果他在准备刀,那这又是一把多锋利的刀呢?

教室里阳光充足,却完全没有早晨时他对于课程、语言、激情、目光的想象,他从开始就能够意识到这是一间没有回音的教室。一切都没有色彩、共鸣,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从来都不缺乏的感染力在这儿消失了。就如同澎湃的河水一直在流,最终它们消失在沙漠里。先是沉默,然后还是沉默,他刚才的讲述没有激起任何人的兴趣。这让他吃惊,也让他悲哀,突然间他变得完全不自信了,因为他本来渴望像个正面的英雄,事实上却被推到了小丑的境地。

他是一个积极的人,他知道自己不会孤独地站在讲台上,等待激情死亡。他有办法调动这些学生,就像他能在舞台上调动那些演员,能在餐桌上激动起那些女孩子的心情。他走到一个男孩子面前,说:能说说你的感觉吗?你可以大声说。

那男孩子看着他,眼神有些迷茫,轻轻摇头。

他拍拍那个男孩子,又走到了另一个男孩子面前,说:你也会摇头吗?

老师,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我父亲从来不做这样下作的事情,他不怕比他地位更高的人,却总是对那些小人物充满同情。

他看着那个男孩子,说:向你父亲致敬。

然后,他又走到了另一个孩子面前,正想说什么,那孩子却说了:

老师,我记得父亲曾经对我说,今后出门别惹事,有事别怕事。我觉得他的哲学是对的,是中国人的哲学。

老师,我觉得这太残酷了,生活本来就无聊,我们还专门去写它,有必要吗?

老师,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老师,正因为生活黑暗,我们才需要光明。

显然,这些学生被这个故事的开头刺激出了观点。只是他突然发现,本来完全没有必要解释的东西,现在却处处需要解释了。

真的有些累了。

柳先生仍然在微笑,他听着每一个学生的观点。如果他同意,就会赞许地点点头;如果他不同意,就仍然微笑。

他没有看这个老先生,对着学生们说:我只是希望你们能从我的叙述中,感受到人生的某些滋味,某些体验,那种状态让我们心酸。

说到这儿,他有些激动了,又说:我们可能有很多知识,但是知识把我们压垮了。

他看到柳先生开始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我们有可能从那些完全没有必要的知识里,获得了大量的观点,可那是错误的。我们每一个人的父亲都生活在现实的社会里,当你的父亲被迫对给他造成压力的人去笑时,你就会心酸……

那时,刘元醒了,他抬起了伏在桌子上的脑袋,揉着眼睛说:谁就会心酸?

全体人都笑了,那是他们在这个上午第一次开心的笑。

他看着刘元,感到自己似乎被嘲弄,尊严也在被冲击,就说:你就会心酸。

刘元的脸上展示出了他一贯的、迷人的、灿烂的笑容:为什么心酸?

他说:因为,你父亲不得不面对着那些他不喜欢的人拼命去笑。

刘元突然大声说:你父亲才会对他们拼命去笑呢。

然后,这个男孩子的脸上再次浮出了开心、感染力极强的笑容。

全教室再次哄笑起来,连严肃的柳先生也忍不住地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他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内心真的被刺伤了。他知道自己刚才对刘元说的话,其实有些蠢,他完全没有必要对一个孩子具体地说到他的父亲。更何况,这个父亲自己见过,更何况这个父亲可怜的笑容直到现在都让他内心不舒服。他看着这些一直笑个不停的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只是感到笑声像洪水一样覆盖了他的整个生命。

4

走出教室时,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经历是非凡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刘元显然是在故意跟自己作对。为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来招生的时候,在那个晚上刘元到了自己的房间说过的话,他心想,是呀,我没有要你们家的钱,一分也没有要。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任何人的钱。我不想利用自己当教授的身份,来向学生索取。这是无耻的,我知道。是不是刘元的父亲对儿子说闻迅老师要了他们家的钱?那父亲是在撒谎。父亲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不会的,没有必要。于是他又想起了那袋晒干的蘑菇,它好像还在自己车上的后备箱里,他也许真的不应该收它。他想给刘元父亲打一个电话,他似乎在手机里存了刘元父亲的电话。他开始搜寻手机,真的发现了那个可怜的父亲的电话,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了。你给人家打电话,人家认为你是个神经病。而且,如果真的收了他们家的钱,也许他家的孩子会更乖。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内心突然平静了许多。

他从喧嚷的舞台中心走到了校园里,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突然内心有些轻松起来。这些年他都很少有失败的感觉,就是最后那个话剧上演时,争议很大,骂声一片,他也没有失败感。像是觉得自己挑战了他们的忍耐度、审美极限,还有对于戏剧的理解力有差异,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的恶作剧而已。今天不一样,一个自信的演员,在热爱自己的观众面前出了丑。而且,这个出丑的过程是在他自我陶醉的状态中渐渐表现出来的。

校园里的春天似乎也没有那么敏感了,它们变得迟缓了许多。走在那排法国梧桐树下时,他再次看到了刘元,这个男孩子似乎在等人。

他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迟疑,而是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那孩子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在朝别处张望。当他走过刘元身边时,他仍然像没有看见自己的老师。似乎他们之间在今天上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想跟刘元说话了,也没有让速度放缓,像是经过一个不认识的学生身边。突然,刘元说话了:

老师,我无意冒犯你,我真不喜欢你讲述的这个开头。我父亲就够惨的了,你还拿他取笑。

他有些震惊,不看刘元,而是看着天空。

这时,刘元再次笑起来,好像他说的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

那时,他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看了看刘元,感到那孩子说得很对,自己用契诃夫的小说开头,以为震撼心灵的东西能让他们受到启蒙,却深深地刺伤了他们的内心。今天一共有十九个人来听课,有十九个父亲在给别人送东西,为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悲伤的事情为什么要公布于众呢?坦诚地面对自己曾经有过的卑下、渺小真的是一个戏剧文学系的学生必须要先做的功课吗?特别是那些女孩子,她们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对别人诉说她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她是一个公主,她的父母都很体面,你却让她面对自己父亲的谄媚,这是不是真的有些残酷呢?

他本来想说,我没有取笑任何人,我只是在从一个人的自尊入手,让他们尽快地进入剧作的心灵。他没有说这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起刘元父亲那张疲惫的脸,就感觉到不再忍心与这个儿子去争辩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能超然地去看待这一切呢?是因为老了,对于尊严不敏感了吗?

刘元似乎已经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了,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那边看。他看着这个叫刘元的学生,点点头,离开了他。他独自朝前走,心里纳闷,刘元没有去喧闹的学生食堂,而是一直站在这儿,他显然不是专门等我的。他在等谁呢?这么专注。那时,他无意中回了头,朝刘元眼光的方向望去,恰恰看到了岳康康修长的身影从教学楼里飘移出来。他望着她,内心突然产生了忧郁,又感觉到不好意思。就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看见了那些美丽的需要保护的女人一样。他没有心思对她说什么,再说,她那么远,她中午会去哪儿?他一无所知。

突然,他内心一闪,刘元是在等她吗?他看看刘元,发现这孩子已经朝她走过去了。他一直观察着,想看看刘元会对她说什么,当然,是听不见的。可是,他能够观察到他对她的态度,他能够从这个爱笑的孩子身上感受肢体语言的暗示。

可是,刘元一直朝她走着,经过她身边时,竟然没有减速,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从她身边擦过。目光没有斜视,脑袋没有偏移。

一个单纯的孩子,只有你才会想得那么多。再说,有谁会如同你这么复杂呢?

5

这个图书馆比他想象的要小许多。照理说一个在国内那么有名的大学图书馆楼完全应该是一座航空母舰,而眼前这个不过是一件模型而已。他一走进来的刹那,就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纸张变质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他内心难过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味道,还是声音,甚至于一种舌头上的感觉。

多么清淡的中学、大学岁月!

这是谁的诗歌呢?他猛地有些想不起来了。自己读它应该是在中学时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好像还有别的翻译版本:多么清淡,那些中学、大学的日子……

记得曾经有过争论,就是在学校图书馆里进行的,究竟“日子”好,还是“岁月”好?还有,对于别人诗歌的句式是不是可以改动?

他走在由巨大的书橱构成的通道之中,渐渐意识到了是“清淡”让他内心委屈的。像“清淡”这样的词汇也许你平时不太注意,但是,它在某一个瞬间一旦进入你的眼睛,就会影响到你的整个身心。似乎你身上所有那些曾有过的伤口,又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疼痛。你会因为难过而想哭,又会因为想哭而渴望坐在那儿静静地发呆,你会有重温旧梦的酸楚,你会想起童年时得到的最柔软的抚摸。

很久都没有进图书馆了。在书店里买书,把家建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图书馆,然后,又在网上买书,在家里堆放得到处都是,然后,就完全忘记了图书馆里清淡的味道。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感觉这儿真是舔舐伤口的地方。从中学,到大学,只要是受到了伤害,他就会来到图书馆里,这儿的空气可以让他忘却那些纷乱。走到书里,走在所有那些思想里,可能会是你最没有思想的时候,你被静寂吸引,被平和填满,被忘却掩埋。

他在图书馆里借到了《品特戏剧集》的最新版本。然后,他看到了《莎士比亚戏剧集》,那曾经是他每天都要读的书,最后被别人借走了,就没有再看过。是不是再拿回家看看呢?他犹豫起来。就像是你看到了贝多芬的唱片,你却在犹豫着是否听它,因为听肯定会带来沉重。一张那么熟悉的唱片,再听是不是有些浪费时间?

他站在图书馆里看着莎士比亚的那一刻,再一次思考人们对于文化的态度。就连贝多芬和莎士比亚都可以懒得去再次聆听,都害怕他们打扰你,那你自己写的那些东西究竟还有多少遗存的可能?所以你的剧本《大象》轰动过十年之后,人们不再演,不再说,没有一个评论家愿意为它再多写一个字,你在网上也再也搜寻不到任何关于它的新消息……所有这一切,你还有什么委屈呢?

你不就是这样面对贝多芬的吗?他把自己的眼睛再次定格在那几本莎士比亚上,感觉那英国男人突然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开始说了点什么,声音很小,而且是用中文……

6

我想跟你探讨一下。

尽管声音不大,却吓了他一跳。他朝身边的声音看过去,甚至都看不见对方。

图书馆的光线灰暗,图书馆的思想遮盖了他的目光,他感到有些恍惚了。

我不相信,你的眼睛也出了问题。

最后这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图书馆里狭路相逢,竟然遇上了柳先生。

那时,他终于能看见了,柳先生站在自己旁边,像夜里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神灵一样,他离自己很近,几乎能让他感觉到呼吸。而且,似乎他们的皮肤都贴在了一起。

柳先生显然对自己的幽默比较满意,又说:我经常对学生们说,你全身任何地方都能出问题,但是,脑子不能出问题,思想不能出问题。因为,这牵扯到一个关于信仰的问题。

他始终坚持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柳先生。他的气势真的有些强大,似乎他与他相比,突然掌握到绝对的优势,可以居高临下。而且,柳先生今天的脸上有微笑,有长者的风范。

他说:我们应该谈谈,那儿有地方。柳先生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块地方,而且,他没有回头,说明他对这个图书馆极其熟悉。

我们之间能谈什么呢?他那时不得不把莎士比亚放回去,内心突然产生了某种委屈:是这个该死的老头不让我读莎士比亚的。同时,他也感到有些可笑,想起了知识分子面对政府时,就是这样。原本只是一点点犹豫不决的愿望,由于政府的存在,就变得强烈起来。他现在突然那么渴望能安静地读一会儿莎士比亚,而不愿意让柳先生的信仰折磨自己。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是多么美好。美好是如何产生的?因为渴望。那些实现不了的渴望。现在渴望读读莎士比亚已经不可能了,起码这一个小时之内不可能,于是巨大的委屈产生了。他突然内心有了语言,是那段他在二十多岁时不停地去为许多女孩子背诵的台词:

论气魄,到底哪一个更高超呢?是忍受命运无情的肆虐,任凭它投来的飞箭流石……

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任何可以谈谈的吗?

你说呢?

还是面对无情的苦海,敢挺身而起,用反抗去扫去烦恼……

我认为思想需要交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思想是可以交流的东西。

我们最起码坐到那边去,可以心平气和。

柳先生说完这句话,就非常诚恳地看着他。

死了,睡着了,如果那样就能除去心中所有的痛苦,逃避生命中千百种的烦恼,那真是一种解脱啊!

他的脑子里飞速地,像闪光一样的掠过了莎士比亚的思想。然而他最终决定放下莎士比亚,只是拿着那本皮兰德娄的《寻找自我》,他已经打算跟随着柳先生的脚步了,却说:我们能心平气和吗?

柳先生笑了,说:不要一次讲课失败,就这么暴躁。

谁说我讲课失败了?

我当然不这么简单地去肯定,只是学生们并不喜欢你。

如果是学生们错了呢?

在我们这个以教学为本的大学里,学生的认可是最重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

那得看是一群什么样的学生了。

要知道,学生永远是正确的,而我们,只应该反复检讨自己,反省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永远只能低头认罪了?

柳先生说:“文化大革命”语言,不过,“文化大革命”那年,你恐怕还没有生下来呢。是吗?

那又怎么样?

柳先生开始摇头,说:闻迅老师,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最起码应该算是同事。

而且,我想强调一点,是你们让这些学生们走进了我的课堂,而不是我自己。

你就好像生活在真空里一样,一切都是为你准备好的。

像我这样的老师,有没有权利为自己招一些喜欢的学生,而同时对他们负责,对自己的名声负责?

那是你的理想状态。

这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悲剧。不管是什么原因吧。

你从舞台上来,不要把这儿的一切都当做舞台了。你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现实中生活。

表演?

他的眼前再次迷茫,莎士比亚的话再次响起来:

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终生疲于操劳,默默地忍受其苦其难,而不远走高飞,飘于渺茫之境,倘若他不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

在不知不觉中,他跟随柳先生来到了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那儿有一个窗子,可以看到下边的学生正匆匆走过,阳光有一点被那个刚盖好的大楼遮住了,留下的那一点像是从侧幕打来的补光,洒了些斑点在眼前的桌上。学生们很像是从舞台的这头走向那头,而他跟柳先生现在就是剧作家,他们正商量着脚本。他本想把自己的感觉和想法告诉这个老教授,可是,看看他,心里又想:这个他妈的老傻逼。

那时,柳先生开始转入正题了。他没有犹豫,而像是拿着一把上方宝剑朝着他直刺过来:

你说我们可能有很多知识,但是知识把我们压垮了。这个观点不对,甚至是非常错误的。我们经常说知识改变世界,改变我们。让今天的学生意识到这些不容易,我们不能随便去扰乱他们相对来说还纯洁的内心世界。

那时,他似乎重新看见了前方的灯火,透过窗帘,他望见了外边高高的老榆树,他暂时一点也不想说话,只是想听柳先生说完。

你那天说得对,戏文的学生是需要一支笔,但有这支笔,还要看他写什么。你承认吗?写什么是最重要的。

谁给钱,让他写什么,就写什么。

如果是错误的观点呢?

只要有需要,我们就写,错误的也写。重点在于,我首先需要一个愿意写的人,然后,我想办法让他写得更好。

柳先生那时望着他,就像是望着一头正在说话的大象,然后才说:你呀,我觉得这已经不是学术问题了,这其实是一个思想观点立场的问题。我们这些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最不喜欢说思想,可是,现在已经到了非要说说思想的时候了。

他也停止了讲话,再次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看着下边被灯光照着的学生们,那时他觉得舞台显得非常有秩序。

你为什么老是去为难那个叫刘元的学生?他跟你过不去吗?

我没有为难他,相反,就在这样一批学生当中,他是一个聪明的人。

可是,我听说你总是喜欢难为他,从招生时给他打分,直到今天在课堂上。

我觉得刘元是一个聪明的学生,可是他不应该到戏文来,他应该去学别的专业,比如说国际政治。

柳先生非常关注地看着他,想听他说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下边,因为他那时看到了从小路那头渐渐走过来的刘元,这个大一的男孩子显得没精打采,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水洒在了一棵小树上。他的头发在摇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笑容有些奇怪。他缓缓地朝图书馆对面的校医院走过去,然后,站在了一棵大树的后面,开始抽烟。

柳先生没有随着他的目光一起朝外看,而是盯着他看,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吗?

他仍然看着那个抽烟的男孩子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没有好奇心,也不想有好奇心。

那时,他突然看到了岳康康从医院里出来。她仍然穿着那件长长的风衣,走路不像平时那么快。他的心突然有些紧缩,他喜欢看到她,尽管她美丽的身影总是让他感觉到忧伤。她朝图书馆这边走过来,他甚至感觉到她透过玻璃看到了自己,而且,他与她的目光已经对在了一起。然而,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渐渐走得快了。这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刘元的秘密,那个男孩子显然一直在跟踪着他这个美丽的女老师。此刻,刘元正把烟掐灭,像谍报人员一样扔掉了那根烟,然后,缓慢地把目光抬起来,朝着女老师看着。然后,他抬起腿,跟随着她,显得老练而沉着。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目标,走路的姿势也有几分神秘。

岳康康丝毫也没有感觉,她走得更快了,似乎她刚才不是从医院里出来,而是从网球场出来。她经过图书馆的窗下时,仿佛正在唱着一首歌,歌词是英文的,还是中文的?她的嘴在轻轻动着,她的眼睛里有着灵活的光彩。

似乎柳先生一直在说着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楚,只是隐约感觉到他说:那好吧,关于刘元,我就不跟你说什么了。

这时,他注意到刘元一直跟在岳康康的后边,保持着五六十米的距离,他觉得她似乎是朝导演系走过去了。而那个孩子也朝导演系走去。

又是一个男孩子在阳光下跟踪他们的女老师,在这个孩子的感觉中,春天空气那么新鲜,他的激动宽广而博大。他的天空跟那个三十岁的美丽女人在一起摇晃,先是蔚蓝色,然后变成了五颜六色。

他看着窗外刘元与岳康康渐渐远去的身影说:我真的不了解刘元,我其实对他还是很有兴趣的。

你为什么会对他有兴趣?

柳先生紧跟着他问,他又说:你跟别人说话从来都是这样没有礼貌吗?不看别人,而是看着窗外。

岳康康与刘元消失了,他把目光收回来,开始认真地看着柳先生,说:刘元来这儿,其实对他是很不公平的。

柳先生的眼睛睁得很大,说:为什么?

他接着说:但是,我们不知道是谁,非要把这样一个孩子放到戏文,这有可能把他引入歧途。

柳先生说:也许是你的方式会把学生引入歧途,不仅仅是刘元。

他仍然坚持把话说完:如果有一天,刘元出了问题,我可能一点也不会感觉到奇怪。

柳先生突然显得有些暴跳如雷,他大声说话,完全不顾是在图书馆,他的声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有人甚至走到他们跟前来看热闹。

闻迅老师,我的忍耐已经到家了,我给你面子,你也不要太过分,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在学校,而是回到你的舞台上去。

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在学校。

柳先生愣了,显然过去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不应该在学校。突然,他笑起来,说:太可笑了,太可笑了,那,我请问,闻迅老师,如果我不在学校,应该去哪儿?

他想了想,说:党校。

柳先生说:我这时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在世时曾经说过,一个人如果完全没有礼貌……

他看着柳先生的眼睛,摇摇头,没有听他讲完,就站起来,突然打断他说:您回去跟您妈妈探讨吧。

柳先生说:我觉得我们都不太冷静,没有办法交流,以后再找机会吧。然后,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起身,拉开他们身边的一个小门出去了。他朝里边看,看到了工会的办公室,那边也有楼梯,可以更直接地走到外边的春天里。柳先生很熟悉这儿,他是大学的元老,中国的大学就是专门为他们办的。他似乎能听到老先生的脚步声,缓缓地走过那个已经有些衰老的木楼梯,把那句“您回去跟您妈妈探讨吧”留给了那个说出这话的人。这应该是最后一句话,然后,就要落幕了。

他习惯地看到舞台上,那个深色的幕布正缓缓落下,后台一片欢闹,观众席肃穆,而他作为一个剧作家,因为吐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慨,瞬间变得有些轻松。男女主角似乎还有哭泣,他们被自己的表演打动了,还没有从角色中彻底走出来。特别是那个男主角,他在谢幕之前,竟然蹲在了舞台的侧幕旁,忍不住地继续号啕大哭——

7

可是,奇迹出现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岳康康竟然走进了图书馆,来到了他与柳先生对峙的二层。她没有看到他,只是独自静静地到了外国戏剧那片书柜前,仔细地找着。他看到她去了那儿,而且,走到了意大利戏剧家的专柜前。他完全知道了,她要找的正是刚才自己已经借走的皮兰德娄戏剧与小说,而里边最重要的就是那部话剧《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那本书是灰颜色的,就是此刻正在自己手中的《寻找自我》。平心而论,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如果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天天都在说要寻找自我。当时新鲜,似乎找着了自我,就什么都找着了。二十多年来,他们什么都找到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干净的天空没有了,干净的河流没有了,干净的空气没有了,激情的学生和激情的老师都没有了。

她一直在认真地看着,却没有发现她想要的那本书。他看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却仍然在顽强地一本本地翻弄着那些书。也许他们说得对,寻找书的过程就是在寻找自我。可是,自我究竟要什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她内心的秘密是什么?她又开始重新把那些意大利作家的书再次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那时,他看到了失望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时,他看到了刘元从楼梯上走了进来,竟然跟一个完全没事的人一样,也跟踪着她来到了图书馆二楼,世界真的是很小。他观察着这个孩子,发现他在上楼的时候还很镇定,可是,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女老师就在欧洲书架区,他在猛然间像要躲什么一样,身体晃了晃。然后,他像完全没事一样朝美国书柜区走去,他要经过她的身边。她完全注意着那本要找的书,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学生正从身边经过。他怀疑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每周都会给刘元上课。

刘元停在了那一大片马克·吐温面前,他随便拿起一本,土黄颜色,应该是《黄金时代》。他手里翻着书,眼睛却一直在她的身上。

她的手机在那时候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看,眉头皱得更加厉害。她没有接,而是肯定地把手机关上了。因为,他即使隔得那么远,竟然也听见了关机的声音。

那时,他从窗户下边看到了柳先生从刚才刘元的路上走过,他似乎也在跟踪着一个人,他觉得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戏剧其实就在这几个人之间展开了。校园虽然不大,却很古典。于是,非常传统的悬疑剧在古代的庭院里进行:一个学生在跟踪着她的女老师。女老师却在跟踪着一本书。那个男老师却已经把那本书紧紧地抓在了手里。那本在手里的书却在中国出版了近二十年中一直跟踪着自我。自我在跟踪中迷失了,然后,夏天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