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志忠
我认识三位陈平:
一位是是汉高祖刘邦的宰相陈平、一位是日本国会议员兼作家野末陈平、一位是台湾著名作家“陈平”。
我也有三个名叫三毛的好朋友:
一位是张乐平的漫画人物三毛,一位是滚石的老板三毛,一位就是顶顶大名、喜欢在世界各地漂泊流浪的“三毛”!
在还没认识三毛之前,就由她引进台湾并亲自翻译的阿根廷漫画家季诺的《娃娃看天下》漫画,爱上那位关心世界和平、公义、民主和女权的漫画人物、六岁小女孩玛法达!由玛法达的特质联想,三毛应该也是一位非常关心世界和平、公义、民主和女权的公众人物吧?而玛法达的形像是那时我心中的三毛。
跟三毛第一次接触是因为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三毛搬离非洲,要回台湾跟妈妈住在一起,想卖掉台北的小木屋。”于是我打电话给皇冠杂志总编辑陈皪华请她转告三毛,我愿意买她的小木屋,之后我会将她的小窝完全保留原样不动,等到哪一天她又想买回去时再以原价卖还给她。
两三天后,接到一封皇冠转来厚厚的一封三毛亲笔写的谢函,她说还没真的狠下心来卖掉自己细心经营的温暖小窝,如果将来有一天真想卖时,也非常期待我会是她的小木屋的第二个屋主。很有意思的是信中文字全像被风吹得斜向一边的齐头芦花,三毛的字,有如她徒步踩在撒哈拉沙漠,面对着狂风千里独行而被风吹歪了身影一样。
第一次亲眼见到三毛本人,是在武侠小说作家古龙的丧礼会场上,只见她身穿一袭黑色衣服从第一殡仪馆大厅的中间走道缓缓地走到中间位置静默地坐下来,由于场合不适宜,也就没有走过去向她致意。接着一两年间,除了跟她通过几次电话,和农历年前曾快递一个插满腊梅的窑变古瓮,以增添她小木屋的春意之外,我并没有跟三毛正式见过面。因为我以前生性害羞腼腆,不知道跟大名鼎鼎文学作家面对面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有一次我到皇冠交稿,依惯例会顺道到皇冠画廊参观画展,巧遇也来交稿顺道到画廊参观画展的三毛,只听她真情地大叫特叫,吓到了当时背对着她的皇冠画廊经理黄小姐。
大家都知道三毛除了写作之外,有多方面的才华,她与音乐大师李泰祥曾合作过很多首流行音乐和当时最流行的民歌,《橄榄树》是我听过齐豫所唱最好听的歌。三毛也曾与李大师合作过由张艾嘉与齐秦为男女主角的舞台剧《棋王》。当李泰祥大师被委任为树人基金会董事长时,我与三毛和李宗盛、顾重光、李锡奇等人同时被李大师委任为树人基金会的董事,责任就是帮忙为脑性麻痹的小孩们募款。有一年母亲节之前,我们这几位艺文界的董事们,各以自己的诗文图画作品印制成母亲节感恩卡片,为脑性麻痹的孩子们募款举办义卖活动。三毛与我相约两个人合作,由她写对母亲的感恩,我画蓝色猫头鹰妈妈与小猫头鹰的对话,制作成一套五张很漂亮的母亲卡。从三毛所写的诗文中,很明显可以看出所写的话语,其实是她一直想亲口对妈妈说的真心告白。几次与她在日本小酒馆山喜屋吃饭喝酒相谈,只听她兴高采烈地谈奇乡异国趣闻而不曾提及荷西,猜她大概善于隐藏自己的伤心过往,只把一些痛苦寂寞无奈往自己的心里藏。只愿意以人生光明欢笑面对读者与朋友,而很少对别人吐露心事,纵算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如此。
认识三毛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取名为“三毛”是因为流浪!
后来她到上海与画《三毛流浪记》的作者相见,自称自己是漫画家张乐平的干女儿。
是因为自己的漂泊流浪,才以三毛为笔名!
在还很少有人出国的时代,三毛就独自一个人远到世界各地去流浪,并以非常简洁优美的文字写出她的心情故事。在还没有Discovery频道的年代,我第一次知道撒哈拉沙漠就是由三毛的书中看到的。我不知道触动她离家远到他乡的理由是什么,但由她所写的《橄榄树》歌词大概可以略知一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同样身为一个创作者的我,大概比较可以理解她的心境。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我一定回答说:
“十年闭关研究物理数学期间,是我生命中最享受的日子。一个人在东京画漫画诸子百家四年,是我第二好的时日。”
一个人能独享一大段生命,是一生当中最大的幸福。
创作者喜爱孤独寂静,远离红尘俗世。因此他踩在孤寂道上,而乐此不疲。
创作者独处的空白,多于与人群聚之时。因为无言静默之时,心就会发挥自己。
每当我跟别人论及世俗事物时,心灵之门便会自动关闭起来。
当独自一人长期寂静不语,心便开始对我们喋喋不休地说话!
孤寂,是创造力的泉源!
我相信三毛是个天生的创作者,因此她喜欢一个人踩在孤寂道上独行,朝向寂静彼岸,追求心灵的远方故乡。她在他乡找到挚爱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结婚,在大迦纳利岛上过着三毛式的古典浪漫。然而随着荷西意外身亡,回到台湾的三毛十二年间始终难以忘怀这段姻缘,也没有其他强烈的真爱以添补内心的空白。1989年3月,三毛因为意外胸腔严重创伤,第二天我与女儿和《滚滚红尘》导演严浩到荣总医院探望,我与女儿在外面阳台等护士为她换药时,听到由病房传来她极端凄厉的惨叫声,仿佛在为自己的命运多乖痛苦哀号。
接下来的一年,知道她很投入地改编张爱玲小说为《滚滚红尘》的电影剧本,在电影拍好深受好评之际,突然很震惊地由报上得知三毛死亡的消息。
出殡那天在荣总的灵堂门口,三毛的妈妈抱住我痛哭地说:“蔡志忠,你告诉我三毛不是自杀的对吗?”
我回答说:“她当然不是自杀的,她好端端地坐在马桶上如何自杀呢?我相信她现在已经人在天堂。”
我知道三毛的妈妈信仰基督教,如果是自杀,将来母女不能在天堂相见。如果有人问我三毛的死因,我会回答说:“她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而这世间却也没有让她留下来的理由。”
从网络上看到一则有关琼瑶与三毛的讯息:
作家琼瑶与三毛成为好友有二十多年。三毛的死,使琼瑶非常震惊、悲伤。
琼瑶常常在深夜倾听三毛诉说人生的无奈与痛苦,很能理解三毛的孤独感。
我完全同意琼瑶的观点,琼瑶认为:
“三毛的死与其疾病无关,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绝望,写完《滚滚红尘》之后的三毛顿失寄托,人生已无所追求了。”
很少有作家像三毛一样横跨这么多领域:旅行、写作、出书、教学、民歌、流行歌曲、舞台剧、电影。当《滚滚红尘》电影完成之后,这个世间再也无法留住一心想到另一世界与荷西相会的三毛了。
今天是三毛离开我们二十周年,让我们以三毛所写的《滚滚红尘》最后几句歌词来怀念她: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抬头望向远方天边的一朵白云,仿佛看到云端梦幻般的三毛独坐在橄榄树下,她已经完成世间的使命,找到梦中山间轻流的小溪、宽阔的草原和天空飞翔的小鸟,清心自在地安住于有一棵橄榄树的家园。
写于2011年1月4日三毛去逝20周年,原刊载于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