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聆听撒哈拉的歌声:三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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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色彩:最沉默的生命力

有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能够看穿我,能够明白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斑斓和荒芜。那双眼眸能够穿透我的最为本质的灵魂,直抵我心灵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她的话语能解决我所有的迷惑,或是对我的所作所为能有一针见血的评价。

一段灰色的孤独记忆

内心一片冰冷,仿佛世界末日即将降临。生活变成了一个噩梦,就连灵魂都在颤抖。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三毛日后对这段时光的回忆。

学校成为最可怕的地方,每天,三毛都是若无其事地起床、穿衣、吃饭,可是一旦踏出家门,她就仿佛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再也无法掩饰,空气中的氧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稀薄,三毛不得不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

距离学校越近,她的呼吸就会越急促,有好几次,心中的烦闷让三毛险些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窒息晕倒。她每一次都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依然无法像从前一样坦然地踏进学校的大门。

她就像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的花蕾,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迫不得已地中止了绽放。阳光再也照射不进她的心房,她的内心世界只剩下灰暗和封闭。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掩盖着她内心痛苦的挣扎。她用冷静的假象保护着脆弱的内心,就像一只刺猬,只有自己知道坚硬的刺底下是柔软得不堪触碰的内心。

三毛再一次选择了逃离,逃往她最喜欢的墓地。只有在墓地里,她才确信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自己,那里的空气中,流淌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冷冷清清的墓地,是内心最好的栖息地,三毛在那里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看书,让文字默默抚平心中的伤口。

她逃学的次数越来越多,可是却担心会被家里人知道。于是,她只好逃几天学,再上几天课,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家里人都没有发现她逃学的事。

纸包不住火,三毛如此频繁地逃学,学校忍无可忍了。他们给三毛的父亲发去了一封公函,详细陈述了三毛逃学的事实。

听到三毛逃学,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无端的气愤。因为他分明从女儿的双眼中看出了悲伤与委屈。这位深知女儿个性的父亲没有说出一句责怪的话语,只是默默地把三毛从学校接回了家里。

父亲知道,每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难免有磕绊,留下的伤口,也只能靠自己去默默舔舐。他希望女儿在家休养一段时间之后,可以重新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样子。然而事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乐观,回到家里的三毛仿佛丢失了自己的灵魂。

虽然整天无精打采,至少休学的日子不会让三毛感到恐惧。可是,休学的日子转瞬即逝,转眼就到了要重新返回学校的时间。父亲看出了三毛眼中的不情愿,可是却也不能容忍她一辈子待在家里。

父母几乎是半商量半强迫地把三毛送回了学校。为了让她乖乖上学,母亲决定每天亲自送她上学。

然而,三毛眼中的学校,仿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学校的空气里仿佛弥漫着血腥的气息。站在走廊里,三毛感觉自己被怪物吞进了肚子里。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她就感到呼吸困难,竟然晕倒在走廊上。

第二天,三毛又被母亲送到了学校。坐在课堂上,三毛再一次想起了多年前那只待宰的羔羊,老师在课堂上讲课的声音,仿佛是在用威严而又恐怖的语调宣判着她的死刑。三毛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内心的煎熬,一节课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学校,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她没有逃往墓地,而是逃到了台北省立图书馆。那里面储存着大量的图书。文字是最好的镇静剂,她仿佛感到自己的伤口在阅读大量文字的时候慢慢愈合。自由呼吸空气的快感,让她无暇顾及父母脸上忧郁的神情。

父母终于默认了三毛休学的事实,她仿佛受到了大赦一般,拿到了休学证明。三毛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可是她的内心和灵魂,依然被她自己封锁在一片狭小的区域里,不愿轻易释放。

她的情绪开始变得烦躁,有时候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她喜欢和同龄的孩子吵架,一次和堂弟在家中发生了争吵,暴躁至极的三毛竟然用一把钢梳子残忍地扎向堂弟的脸,锋利的梳子齿尖扎进了堂弟的皮肤,疼得堂弟哇哇大哭着跑了出去。

没有人跟自己吵架的日子里,三毛就成为一个破坏分子。她常常拎着一壶刚烧开的水去浇花,看着刚刚还盛放的花朵在一瞬间枯萎,她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她的个性变得有些扭曲,可是,到了夜晚,无边的黑暗袭来,又让她感到无比恐惧。为了在黑暗中抓到一丝安全感,她让父亲在卧室的所有窗户上都加上了铁栏杆,又将一把大大的铁锁焊在了门上。

夜晚的三毛,是一个矛盾的个体。虽然黑暗让她感到害怕,却也让她感到安全。有时候,她会离开自己那个层层封锁的小屋,走出家门。也只有在黑夜里,她才不用担心别人会看清自己的容貌,她也不用看清别人看待自己的眼神。

在静默里等待光芒

喧嚣的城市为忧伤穿上了华丽的衣裳,寂寞的情绪伤感着心中挥之不去的惆怅。哭与笑最终都会回归到沉默,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只有苦涩的味道在空气中不断升腾。

在黑暗中行走的三毛,专门喜欢走一些僻静的小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空地堆满了水泥管子,三毛喜欢把自己藏进水泥管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阻隔全世界对她的伤害。

没有人告诉三毛,她已经得了抑郁症,并且正在朝着自闭的趋势发展。她只是觉得生命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即便别人说,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正是如花的年龄,可她却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刚刚被开水浇灌过的花朵,正在明媚的阳光中迅速地枯萎死去。

哪怕是艳阳高照,三毛的灵魂也仿佛永远待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阳光已经照射不进她封闭的内心,对自己的人生,三毛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她可以清楚感到自己正在日渐颓废,父母的一切希望在她的身上都已经破灭。她也清楚自己不是个听话的女孩,如今遭遇的一切,她全部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认为自己是个无能的人,也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对所有人的一种拖累,如果死去,说不定会得到解脱。

死神在三毛的面前轻轻勾了勾手指,她从自己的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这种味道竟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香。她仿佛中了邪一般,提前感到了死去之后的快感,这种快感驱使她带着愉悦的心情将刀片轻轻地划到了手腕的血管上。

鲜红的血液带着欢乐的节奏从血管中汩汩涌出,看着这般鲜艳的颜色,三毛的唇边扬起了一抹满足的微笑。她的眼前弥漫起朦胧的雾气,为眼前的一切赋予了一种梦幻的色调。在梦幻的场景中,三毛缓缓闭上了双眼,迅速从血管中抽离的鲜血也带走了她的生命力,她渐渐失去了知觉,昏迷了过去。

三毛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昏迷过去的世界里,竟然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曾经在墓地中结识的灵魂,他们仿佛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可是,他们焦急的语气和神情仿佛不是在召唤自己,而是想要把她驱赶到他们之外的世界去。

在这些呼唤的声音中,三毛缓缓睁开了双眼。她发现,一张焦急的面孔就在她的面前,她的双眼因为昏迷了太久,眼神有些涣散,当视线重新聚焦,她发现这张焦急的面孔正是自己的母亲,她的身后是眼中含泪的父亲。她刚刚听到的呼唤声,就是父母对自己不舍的呼喊。

三毛用尽全部的力气朝父母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忽然意识到,父母给了自己太过强大的爱,这样的爱没有给死亡留出一丝缝隙。三毛重新活了过来,她暂时放弃了死亡的念头,不过,她那被牢牢封锁起来的灵魂却并没有随着她一同重生。

父母终于意识到,女儿一定是生了很严重的病,他们终于决定让三毛彻底休学,在家中好好休养。至于耽误下来的课业,父亲可以为女儿讲解。

于是,陈嗣庆每天下班之后,就陪着三毛一同在书海中畅游。文学仿佛是一把万能钥匙,能够轻易打开三毛紧紧封锁的心扉。每当看到父亲脸上慈爱的神情,三毛身边的黑暗仿佛就会呈现出一丝微光。不过,这丝微光和打开心扉的时间一样短暂,只要离开文字的世界,她的心门又会紧紧地锁上。

没有父亲陪伴的时间里,三毛就会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空荡的房间里传来的回声,就是对她的话语唯一的回应。她就这样在家中度过了七年时光,除了自言自语,陪伴她的就只有文字。

三毛曾经在书中读到过一则希腊神话:山林女神Echo因为美丽的容貌遭到了天后的嫉妒,天后将她贬到了人间,并且夺走了她表达爱情的能力,甚至不能正常说话,只能重复对方话语的最后三个字。

一天,Echo遇到了纳雪瑟斯,他是一个美男子,Echo对他一见钟情,却无法表达自己的爱意,只能心怀悲伤地跟随在纳雪瑟斯的身后。纳雪瑟斯发现有人跟随自己后,问了一句“谁在这里?”Echo却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能重复着他说的最后三个字:“在这里。”

纳雪瑟斯说道:“不要这样,我宁死也不愿让你占有我。”Echo却只能答道:“占有我。”纳雪瑟斯感到眼前的女子简直莫名其妙,他开始讨厌Echo,不理会她悲伤的眼神,转身离去。

当天帝知道了这件事,决定惩罚纳雪瑟斯。在天帝的指引下,他来到了一处湖边,从湖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如此美丽的容貌让纳雪瑟斯深深迷恋,久久不肯从湖边离去。于是,天帝把他变成了一株水仙花。可是,Echo依然对纳雪瑟斯念念不忘,成了一名最爱水仙花的女神。

三毛被这个神话故事深深打动,她决定把Echo当成自己的英文名字,这个名字还有一个中文的释义,叫作“回声”。

日子在时光中缓缓流淌,在这样的城市里行走,每一步都是彷徨,每一步都会刻下一道晦暗的伤。

三毛心中的伤口依然没有恢复,不过,远离学校的生活,已经让她感受不到恐惧。她享受这种随时可以与书为伴的日子,书籍的安慰让她忘记了伤口的痛。她虽然依然不愿意迈出家门,但是躲在房间里看书的感觉,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怀里那般安稳。

寂静的海边也曾经留下过三毛瘦弱的身影。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她会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海边,找一处没有人的海滩,将自己的满腹心事都说给沙滩上的贝壳听。她不需要贝壳对自己有任何回应,只要它们愿意倾听自己的秘密,三毛就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

为了女儿可以重新回到那个充满阳光的世界,父亲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他不忍心看着如同花朵般美好的女儿就在房间中日渐枯萎,于是重新为她申请了上学的机会。父亲以为,一所美国人创办的学校可以不同于台湾学校那般死板,可是对于三毛来说,再轻松的氛围,也逃离不开“学校”这个字眼。这两个字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噩梦。面对父亲的提议,她只是拼命地摇头。为了不再让三毛犯病,父亲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几岁的三毛,依然有着一副青春而又稚嫩的脸庞,可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却饱含着与这个年龄不符的忧郁。她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这种躲闪的神情,让父亲的心如同刀割一般疼痛。

父亲挖空心思地想要让三毛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尝试,问三毛想不想学习画画。听到画画,三毛回忆起小时候看到过的一幅油画——大块大块的色彩,堆砌出一个美丽的姑娘,这简直就是色彩的魔法。想到自己可以掌握运用这种魔法的能力,三毛的眼中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朝父亲开心地点了点头。大喜过望的陈嗣庆赶忙去对上帝表达自己的谢意。

父亲很快就为三毛请来了一位美术老师——山水画大师黄君璧先生。这位老先生当时正在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为了请他来为三毛授课,父亲不惜开出优厚的报酬。

老先生的教育方式完全按照旧式的规矩来进行。他让三毛在缭绕着轻香的窗边研墨,然后一笔一画地临摹。三毛本以为学习画画,可以让自己头脑中天马行空的幻想呈现在纸上,却没想到学习画画的过程如此枯燥无味,仅仅学习了两三个星期,她对画画就完全丧失了兴趣。

索然无味的学习过程,不是三毛幻想中五彩缤纷的世界,也许她终将成为一只美丽的蝴蝶,可是她却不愿忍受破茧而出的过程。

去做毕加索的另外一个女人

世间最难走的,就是孑然一身的路,路途中有太多的风雨,也有太多孤独的无奈。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色彩就成了唯一的陪伴,也只有这些色彩,能繁华起一度苍凉的红尘。

父亲好不容易为三毛找到了一项爱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放弃。于是,他开始思考三毛想要放弃的原因。他发现,也许是老先生的教学方式难以让女儿敞开心扉,为了让三毛继续学习画画,他只好重新聘请了一位老师。

这次,陈嗣庆请来的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这位名叫邵幼轩的老师也是美术界知名的人物,不仅受到过蒋经国的高度称赞,还被美国各大艺术院校聘为终身教授。从陈嗣庆的口中,邵幼轩老师多少知道了一些三毛的事情。当看到这个瘦弱的女孩站在她面前时,身为女性的细腻情感,让她忍不住对三毛一阵心疼。

她不愿像那些不负责任的老师那样,用“低能”这样的字眼随意去定义三毛,她觉得,在三毛忧郁的眼神背后,一定有一些特殊的才华在等待着被人发掘。于是,她放弃了那些按部就班的教学方式,而是转换成一种更加自由的方法,每天给三毛一些自由发挥的时间,让她把脑海中的图像呈现在画纸上。

脱离了章法与规矩的束缚,三毛一下子就重新找回了对画画的兴趣。她开心地拿起画笔,在没有主题没有笔法的前提下自由地在画纸上挥舞。很快,原本一片空白的画纸上,呈现出三毛心中的图案,那是一只灵动可爱的小鸟,虽然没有太多技巧,可是线条却十分流畅。这只小鸟的眼中,流淌着三毛眼中曾经的灵气,从这只小鸟身上,邵幼轩老师似乎看到了三毛曾经的样子。

她一下子就被三毛的画深深吸引,并感到震撼。一个几乎没怎么学过绘画的小孩子,竟然懂得用画笔去倾诉内心,这绝对可以称之为一种天赋。当看到三毛笔下的花朵,邵幼轩老师再一次感到震惊。这些花朵甚至比小鸟更加传神。想到这样充满灵气的孩子成为自己的学生,邵幼轩老师的心中不免感到庆幸。

绘画为三毛的生命涂抹了一笔美好的色彩,她一度迷茫的人生似乎重新出现了一种叫作梦想的东西。不过,对于绘画,三毛依然有些懵懂,她并没有打算将画画当作自己毕生的追求,只是抓紧一切时间,从画画的过程中寻找丢失已久的快乐。

一天,三毛的二堂哥来到家里,他同样是一名休学的孩子,不过,他休学的原因并不是对学校厌恶,而是因为对音乐的痴迷。为了潜心学习音乐,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将自己的学生证撕得粉碎。好在三毛的父亲懂得尊重每一个孩子的意愿,他主动承担起这个孩子学习音乐的费用,还不惜重金请来陈懋良担任他的音乐老师。

艺术是相通的,虽然二堂哥对音乐无比痴迷,却也不影响他对绘画的喜爱。他偏爱油画,是毕加索的狂热“粉丝”。二堂哥把一本毕加索的画册送给三毛当作礼物。三毛在画册中看到了一座被战争摧残的小镇。这座叫作格尔尼卡的西班牙小镇,在“二战”时期德国人的狂轰滥炸中失去了往日的美丽,然而三毛却从画中的灯火中看出了希望,这就是充斥着血腥与暴力的《格尔尼卡》。三毛被这幅画惊呆了,并不是因为血腥的场面让她感到恐惧,而是因为大块大块的色彩竟然能够堆积出如此分明的层次。

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她爱上了用油画表达情绪的方式。油画不同于山水画的柔情婉转、气势磅礴,而是一种有些简单粗暴却又让人酣畅淋漓的绘画方式。

因为爱这样的色彩,三毛也爱上了毕加索。毕加索笔下的油画,时而奇幻,时而立体,他的画已经超越了常人对美的理解,可是三毛却可以懂得毕加索从画中表达出的一切情绪。虽然她从未见过毕加索,虽然他们之间有着几十岁的年龄差距,虽然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但她坚信,自己一定就是毕加索的灵魂伴侣。三毛在心中悄悄许愿,有朝一日,她要成为毕加索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隔绝了与外界的交流,三毛反而更容易触摸艺术的灵魂。晚年的毕加索,经历了年轻时的炽烈与张狂,最终却回到了孩童般的纯真。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艺术家,返璞归真的毕加索对鲜艳色彩的运用更是纯粹得夺人眼目。

他曾说:“我的每一幅画中都装有我的血,这就是我的画的含义。”而多年以后,似乎是作为与毕加索的回应,三毛在自己的每一篇文字里都融入了自己的灵魂。

三毛开始痴狂地迷恋毕加索,也迷恋他生活的那个国度。仿佛从他的画中,三毛就已经读懂了他的内心。毕加索生活的西班牙,成为三毛心中的圣地。她甚至弄来了一张毕加索在巴黎居住过的别墅的照片,每天都拿出来仔细端详,畅想着有朝一日能在那里与毕加索相遇。

是毕加索在三毛沉寂的世界里注入了一丝生命的活力,她的一帘心绪在流年中轻舞,却也只能无奈地遗落在如梦的芳华里。

如果说是堂兄为三毛打开了通往油画世界的大门,那么,陈缤与陈骕姐弟就是三毛通往油画世界的引路人。

这对姐弟原本是三毛的姐姐陈田心的玩伴,一次他们来家中玩耍,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自然无比喧闹。三毛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只是静静地躲在角落,时不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这里。

孩子们的游戏似乎与战争有关,一直学习油画的陈骕突然提出要把战争画出来给大家看。大家自然纷纷响应,于是,在画布上涂涂抹抹了一会儿后,一场印第安人与骑兵之间的惨烈战争就呈现在了大家面前。

大家对陈骕的绘画技巧赞叹不已,拿着画争相传阅。不过,只短短一会儿,他们的吸引力又被其他事情吸引,这幅画也成了过气的玩具,被丢在了一边。

直到这一刻,三毛才从角落里走出来,捡起这幅被丢在地上的油画。她在画中看到了正在被熊熊烈火燃烧的战车,拉车的战马倒在地上,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已经死去,骑士们依然在振臂高呼,似乎想要做最后的冲刺。

因为学过画画,三毛更容易欣赏到一幅画的灵魂。这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几乎让她忘记了呼吸。孤寂的内心太需要丰富的色彩去填充,想要学习油画的念头瞬间充塞了三毛的全部意识。

她曾经听陈骕说过,顾福生是他的油画老师。这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画家,更特别的是,他还是国民党高级将领顾祝同的二公子,并且还是鼎鼎大名的绘画团体“五月画会”的成员。虽然他为人一向谦和有礼,不过请他做老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母亲听到三毛亲口说想要成为顾福生的学生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让这位慈爱的母亲根本无暇顾及这位老师有多难请。她含着激动的泪水连连点头答应。当三毛的父亲带着忐忑的心情去邀请顾福生时,没有想到顾福生竟然一口答应收三毛做学生。

这简直是上帝再一次眷顾了这个不幸的家庭。不过,在答应之前,顾福生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不会上门授课,而是要三毛来他家里学习。

这个条件仿佛拉长了三毛与油画之间的距离,以她如今的状况,就连从卧室到大门之间的距离,都显得那样遥远。

让灵魂在颜色里复活

当灵魂无路可走,迷茫的心绪就会开启一番挣扎的过程。然而,当一条全新的路呈现在面前,在前进与后退之间,似乎又会展开一番全新的挣扎。

走出家门到别人家里学习油画,的确是一件让三毛为难的事情。对外面世界的恐惧,似乎战胜了成为顾福生的学生的欣喜。上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可是三毛却迟迟没有走出房门,母亲看到原本放在床上的枕头,已经变成了扔在地上的一堆破烂棉絮。她知道三毛一定在经历一场痛苦的内心挣扎,于是没有打扰女儿,而是悄悄拨通电话,更改了学习的时间。

对那一抹抹浓烈色彩的渴望,终于让三毛鼓起了勇气。事实证明,学习油画是她最正确的一次人生抉择,顾福生也是一位改变了她命运的老师。

第一次见到顾福生,三毛的胆怯与忐忑就彻底融化在他温暖的微笑里。他是一位儒雅的翩翩君子,言行举止恰到好处。他带着三毛穿过了院落中的一片牡丹花丛,进入一间挂满了油画的画室。

顾福生温柔地问三毛,为什么想学油画?尽管他的脸庞和语气是那样亲切,可毕竟依然是一个陌生人。在陌生人的面前,三毛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她在心中反复斟酌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我休学了”。

善解人意的顾福生看出了三毛的为难,他没有继续追问休学的原因,这个举动也让三毛对他更增添了几分好感。从顾福生的身上,三毛看出了艺术家独有的魅力。他就像一颗闪耀着光芒的太阳,时刻温暖着三毛潮湿的内心。

三毛最喜欢看他画画时的样子,每当这时,他就会变得沉默,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蹙起,屏息凝气地舒展着修长的手臂,很快就会完成一幅精美的作品。

不过,他并没有让三毛马上开始学习油画,而是给她一支铅笔,教她从练习素描开始。此刻,学习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一个懂得呵护受伤心灵的老师,比任何一种绘画的抚慰效果都好。

三毛从素描练习中体会到了更加轻盈和随性的创作感受,然而,几乎与此同时,她渐渐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绘画天才。毕加索终究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三毛与绘画大师之间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

越是否定自己,三毛越是觉得画笔不听使唤。三毛笔下的线条显得笨拙而生硬,就连配色也显得那样奇怪。

一连两个月,三毛的绘画水平都没有丝毫进展,她开始变得失落,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讽刺她的绘画水平。看着画室中垂头丧气的兰花和阴沉的天空中飘落的雨丝,三毛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自卑感瞬间在心头弥漫。在痛恨自己不争气的同时,三毛想到了放弃。

她第一次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再见到老师时,三毛只是低着头不出声,因为她觉得,没有完成作业的理由,实在是有些难以说出口。

在心中挣扎了半天,三毛终于小声地对顾福生说:“我是个没有画画天分的学生,请老师放弃我,对不起,耽误了您这么久的时间。”说着,她缓缓抬起头,大大的眼睛中盛满了泪水,眼神中的委屈与难过,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心疼。

顾福生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三毛的意料。他似乎没有为三毛的话感到惊讶,也没有因为她没完成作业而生气。他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平静地让三毛坐下,然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与她聊起了天。

聊天的内容与画画无关,顾福生问三毛喜欢看些什么书,这一个问题一下子打开了三毛谈话的闸门。读书是她最大的爱好,谈到书籍,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自己读过的书,甚至连同讲出了自己读过这些书之后的感受。在说这些话时,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神采,之前的阴霾被眼中的光芒一扫而空。

顾福生终于发现了三毛身上最闪光的部分,画画的确不是她的天赋,文字才是她与生俱来的灵魂。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笔记》杂志的合订本和几本《现代文学》杂志,叮嘱三毛回家之后好好读一读这几本书。

即便没有老师的叮嘱,三毛也一定不会放过读书的机会。打开这几本杂志,一股清新的文风扑面而来。这里面的文学语言不似传统的文学那样深沉晦涩,更像是走进了春天的原野,读过之后,仿佛可以闻到花开的芬芳和青草的香气。

这几本杂志中的作者,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与人说话,这种方式让三毛感到新奇,却又有些欲罢不能。只要一捧起这几本书,三毛就会陷入一种痴迷的状态,好几次因为读书过于投入而忘记了吃饭。

三毛收回了之前和老师说过的话,如果不再学习画画,就再也见不到这位懂得自己的老师,三毛不愿意那样,于是,她又按时来到了顾福生家里。

再次见面,顾福生没有与三毛谈起任何有关画画的事情,他们聊起了文学。三毛的话越来越多,在这位老师面前,她感觉自己可以无话不谈,许多话在心中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在聊天的同时,心中原有的孤寂仿佛正在一丝一丝地抽离。没有了这些充塞着内心的忧郁,三毛忽然就感觉内心仿佛轻快了一些。

每一次见到顾福生,三毛都能带回一些老师借给她的书。这些书简直就是她的精神食粮。一旦全身心投入书的世界,周围异样的言语和眼光就再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有些伤口,在忽略的同时,也就开始了愈合。

短短几周时间,三毛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忧郁的外壳已经彻底蜕去,她眼神中的光芒证明着她又重新披上了欢快的外衣。

只要见到顾福生,三毛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述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看过的书。顾福生的脸上永远挂着温暖的笑,他从不对三毛的任何见解表示否定。在老师的鼓励之下,三毛曾经丢失的自信又开始一点一滴地累积,她也想像杂志中的那些作家一样,将自己的感受落于笔端。

于是,她写了一篇题为《惑》的文章,里面写满了她曾经的伤痛。有些痛,说出来,也就不痛了。她写道:

天黑了。我蜷缩在墙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开灯,我要藏在黑暗里。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风吹进来,带来一阵凉意,那个歌声,那个缥缈的歌声,又来了,又来了……她兴奋地把自己写好的文章拿给顾福生看。看过之后,顾福生依然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默默地把文章放在一边,像平时一样授课。

他的举动让三毛的心变得忐忑不安,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几乎瞬间消融。可是她又没有勇气问老师的看法,只好开始逃避,一连一周都没有出现在顾福生面前。

当她再次来上课时,顾福生终于开口谈到有关这篇文章的事情。他说已经把这篇文章送到了《现代月刊》,下个月就会刊登出来。

一种狂喜的情绪瞬间注入三毛的血液之中,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文章即将变成铅字,刊登在自己最喜欢的杂志上。老师没有骗她,一个月之后,三毛果然见到了那本印有自己文章的杂志。她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回到了家里,还没进家门,家人就能听到她欢快的叫喊声:“爹爹,爹爹,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快看,我的名字在上面。”

看到女儿的文章,父母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们知道,一度濒临“死亡”的女儿,终于活了过来,一颗饱含生命力的种子已经在她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她经历了凤凰涅槃最痛苦的过程。三毛也知道,自己这一系列的蜕变,都离不开心灵导师顾福生的帮助。

迎接阳光的艳丽

如果可以为自己的生命祈求些什么,三毛一定愿意为自己祈求到一抹如同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她的世界已经被阴霾笼罩了太久,在一片灰暗的世界里,她终于萌生出对风和日丽的向往。

自从她的文章在《现代月刊》杂志发表之后,文字对于三毛,就变成了比任何食物都更加美味的食粮。她开始贪恋写作的感觉,伴随着纸上诞生的每一个文字,她的心绪也可以在笔端缓缓流淌。

于是,她一篇又一篇地将自己的文章投给杂志社。让她开心的是,竟然没有出现过一次被退稿的情况。她创作的《月河》《雨季不再来》《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安东尼?我的安东尼》等文章先后在杂志上发表。三毛开始相信,读者们是真的喜欢自己的作品,而那些看过三毛文字的人,也对这个署名为“陈平”的作者十分好奇,他们想要知道是怎样一个人能够描写出如此细腻的情感。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三毛从懵懂无知,经过人生的花季,走入了人生的雨季。常人难以想象,她在最美的年华里究竟度过了怎样难挨的岁月。幸运的是,她遇到了顾福生,那个在人生的悬崖边上伸手拉她一把的人。

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蚀骨的痛,也许三毛的文字中就不会饱含着感人肺腑的潮湿情绪,也许她的人生轨迹就会不同,世界上就会少了一个名叫三毛的作家,少了一些用眼泪浇灌而成的文字。

少女三毛将女孩的心思描写得淋漓尽致,在她成长的那个年代,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并不多见,三毛的文字一下子从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跳脱出来,直击读者的心灵。人们把三毛当时的作品称为“雨季文学”。不过,长期以来一直笼罩在三毛头上的那片“雨云”,正在不知不觉地消失。

她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自闭,文字为她搭建起了一座快乐的天梯,每登上一步,三毛都会感到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成熟。

也有人不喜欢三毛那段时期的作品,他们不理解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着如此忧伤的笔调。也有人妄自揣测,在这个本应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怎会有如此深沉的忧伤,这个女孩一定是借鉴了他人身上的故事。

这些不认识三毛的人,不懂得她的雨季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好在三毛对这些评论并不在意,她的全部心思都投入了文学创作当中。也许她的文章难免伤感青涩,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三毛心灵深处的阴霾已经被文字驱散,一去不复返。

清浅的风,吹散了心头的忧伤,恩师顾福生,在三毛成长的年纪里,总是恰到好处地为她指引人生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个人的指引,无法帮三毛支撑起完整的人生,于是,他建议三毛多出去交一些朋友,朋友多了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似乎又将三毛指引到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领域。三毛一直觉得,有了文字和顾福生的陪伴,人生已经足矣,至于交其他的朋友,她从未想过,也并不感兴趣。

顾福生看出了三毛的心思,他决定以老师的身份给她施加一些压力。于是,一张写着一个地址的纸条被顾福生塞进了三毛的手里。顾福生的话,在三毛听来总是带有一些神圣的意味。为了不违背老师的叮嘱,她只好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了永康街上的一栋房子前面。在按响门铃之前,三毛的心中还有一丝忐忑,她并不知道房子里住的是怎样的人,如果无法和那个人成为朋友,该怎样和老师交代?

但三毛忘记了,顾福生仿佛是她生命中的天使,他带进三毛生命中的人,一定也是天使。那栋房子里住着陈秀美,是一个与三毛年纪相仿也同样热爱文学的女孩子。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简直一见如故。三毛觉得,比起老师顾福生,陈秀美更适合每天和自己腻在一起,两个女孩子也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看过许多书的三毛,已经比同龄的孩子了解了更多知识,认识陈秀美之后,三毛发现她竟然比自己懂得还多。从陈秀美那里,三毛第一次知道糖是永远都不会变坏的食物,也第一次知道,猪永远都无法望见头顶上的天空。

陈秀美还告诉三毛,美丽的珍珠会在醋的浸泡下渐渐融化,可惜三毛找不到可供自己实验的珍珠。但是,她却可以和陈秀美一同趴在窗边仰望夜晚的天空,看着满天繁星,猜测哪颗星星属于哪个星座。

陈秀美与顾福生一样,都在尝试着把三毛偏离的人生轨迹重新拉回正确的方向。她让三毛知道,只活在一两个人的世界里,终究是狭隘的,只有敞开心门,世界才会变得更加广阔,也更加美丽。

一天,陈秀美对三毛说,台北华冈刚刚创办一年的中国文化大学是一个声誉很好的地方,她建议三毛尝试着去那里读书,说不定能将辜负的光阴重新捡拾起来。

三毛很认真地记下了陈秀美说的学校名称和地址,回到家后,她仔细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给中国文化大学的校长张其昀先生写一封自荐信。

她在信中写下了自己休学的原因以及休学以来的经历。信中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少女三毛的血泪。她在信的最后附上一句:“区区向学之志,请求成全。”足以见得她渴望重回课堂的决心。

三毛的信打动了张其昀先生,他马上给三毛写了一封回信,同意她即刻到学校注册。张其昀先生在三毛的人生旅程中,伸出了最关键性的援手。正是他的这一决定,使三毛的人生轨道终于回归原位。经历了七年的兜兜转转,三毛终于将中国文化大学当作了全新的人生起点,在良师益友的陪伴下,重新启程。

张其昀先生曾经看到过三毛发表的文字,也在注册的那一天看到了三毛创作的绘画作品。他认为这是一个在文学和艺术方面都有天赋的女孩子,因此建议她把文学或是艺术当作自己的专业。

可是三毛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她在申请表的专业一栏郑重地写下“哲学”两个字,原因很简单,她想要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她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偷走了她最好的七年光阴。

失学七年,对三毛的学业的确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中国文化大学里,许多课程都是三毛不曾接触过的。因此每当考试时,三毛就开始犯难。

聪明的三毛想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办法,写作是她的强项,于是她用一篇作文代替了考卷上的答案,她把自己的经历与家史写得悲怆无比,老师读过之后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就这样让三毛通过了考试。

重拾自信的三毛,也重新找回了久违的好胜精神。她读书的范围涉猎得十分广泛,可是依然会从同学口中听到自己没有读过的书。每当这时,她小小的好胜心就会作祟,一定要找到那些书,认真读过之后,再去与同学进行一番辩论。

大多数时间里,三毛依然是一个沉稳内敛的女孩子。在一众年轻的女同学中间,三毛的沉静,总是能从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中跳脱出来,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她会讲英文和日文,会写作也会画画,懂得多,却并不卖弄。当听到同学们说着加缪、柏拉图和自己的忧愁时,三毛的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不发一语,即便是从别人的话语中听出纰漏也不会轻易出言指正。

三毛已经彻底走出了往日的阴霾,无论成绩好坏,她都已经不再是老师眼里的坏学生。再美丽的花朵,在不适合生长的土壤里也会日渐枯萎;相反,如果找到适合的土壤,哪怕是一株小草也会闪耀着耀眼的光泽。

中国文化大学就是适合三毛生长的土壤,再多愁善感的人,只要在生活中发现全新的美景,也会悠然地放飞情丝。那些欲言又止的心思,也终将化为雨季里的层层涟漪,渐渐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