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堆的行李中,一个超大皮箱随行车晃动着,晃动着,从内侧被慢慢地打开了拉锁。一个小矮人不费吹之力从皮箱里钻了出来。他很快找到朱大海的纸箱,小心开封,露出捆成多束的贵妇兰。他数了数,全掏了出来,然后从行李堆中又找出一个村民常用的加厚编织袋,打开编织袋,从里面取出数目相同的兰苗,依原样捆成束放回纸箱中封好。接着,把到手的贵妇兰装进编织袋里。大功告成。小矮人抹抹汗,对看不见的白雪公主做个鬼脸儿,用手机发出一条OK短信,重新钻回皮箱,拉上拉锁。
车到洼里站。站里站外人头攒动,接的送的,混乱不堪。
朱大海随下车的人一起来到行李仓前,等着取行李。当行李仓被打开时,本来还静等的人群忽然乱了阵。有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吵闹起来动了手,你拳我脚,你爹我娘,大跌眼镜,大抢眼球。就在这拳脚争霸的混乱中,大变活人的皮箱和装有贵妇兰的编织袋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取走了。
朱大海紧张地挤进人群,取出自己的纸箱。就在他把纸箱提在手里的时候,开出租的职业敏感让他突然发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这时,刚好有两三个拉活儿的司机凑上来张罗生意,朱大海急忙上了一辆出租车。
盯着朱大海的是苗爷派来的人。他们本想下手生夺,想不到取行李的人忽然乱起来,车站上的警察闻风而动,断了他们的念头。眼看朱大海上了出租,他们急忙跑出站外开上车去追。
哪儿还有朱大海的影子?
开出租满世界跑的朱大海对洼里倍儿熟,一出站就指挥司机扎了胡同。当苗爷的人开着车满处瞎找时,他已经靠在小旅店的花被上,喝上了老板娘的王老吉。当然,他不知道,螳螂捕蝉,公安在后。紧跟着他的便衣,就守在店外静候买家的到来。
“朱大哥啊,有日子没来啦!叫个小妹陪陪你?昨天刚到的!”
老板娘站在床边不走,起劲儿推销生意。朱大海死盯着手机,心急火燎地等老六的电话。见老板娘纠缠不休,只好随口应付:
“好好,你帮我去挑挑,让我先躺会儿。”
老板娘这才颠颠地走了。
朱大海仰面朝天躺着,看到天棚上糊的还是样板戏《红灯记》的老海报,李玉和正冲他举着大红灯瞪着大牛眼。瞪我干什么?快叫老六来电话!说也真神了,朱大海刚跟革命老前辈交代完,老六的短信就到了。
朱大海打开一看:
“交易改期。”
这不是涮人嘛,真把村长不当干部。
朱大海差点儿气晕过去。气归气,晕归晕,总不能就这么投奔了梁山吧。他委屈地叹口气,操一声老六娘,扛着纸箱退出店。
他刚出小旅店,就被苗爷的人发现,急忙向苗爷报告。
苗爷接到报告,问货还在手上吗?
回答说还在。
苗爷心想,货没出手又原路返回了?蹊跷啊……
陈友正也同时接到便衣的报告。他心里纳闷,怎么没成交啊?跟我玩什么大迷宫!他指示便衣分成两组,一组跟朱大海,另一组进店探虚实。
进店的便衣才推开门,就被老板娘领来的小姐们死死缠住。老板娘笑成了开花大牡丹,溜了一个,来了仨!
老六一招得手,把对手都装进了葫芦。
贵妇兰很快摆到了江一天的眼前。
江一天差点儿笑疯了。他连抹三次鼻烟,连打三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阿嚏!
阿嚏完毕,有感而发,引出一大段独白:
“刘应君啊应君刘,做人还是厚道好。我说花钱买你的,你就是他妈嫌钱少。贪心啊,贪心害死人!现在可好,你人为兰死鸟为食亡。对我来说幸福又来得太快了点儿,小锅小碗的还真有点儿盛不下。嗨,天底下本来就没有公平的事,咱们大家也都想开点儿。宽容解烦恼,知足命长寿。念你种兰辛苦,每年忌日我都会为你烧香点烛,愿你平静,愿我安宁!”
独白完毕,计上心来。趁热打铁,夜长梦多。
江一天让老六立即乘飞机把贵妇兰送回广州,他随后就到。老六明白,这意思是路上万一有麻烦,让他一人顶雷。得,为老板两肋插刀就得豁出肺。他说了句老家见,就把贵妇兰装入纸箱,猴急地赶往机场。
天助也!老六在机场买到了当天飞广州的最后一班机票。在办理登机手续时,他把纸箱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办了托运。当承载着贵妇兰的传送带缓缓地进入安检口时,已经没了心的老六连魂都吓飞了。还好,安检顺利通过。人家要检的根本不是这东东。啪的一声,大章盖上,提货票到手。老六的魂这才飞回脑壳。可他的心还跟着纸箱一起,在曲折黑暗的通道里瞎撞乱撞。直到他坐进机舱,听空中小姐说关闭手机,看见飞机笨笨地在跑道上摇晃,他的心才落定。
飞机陡然拉起,老六离地升空。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白云机场。老六挤在取行李的人群中,眼看着自己的纸箱像一块大金砖似的,从传送带上摇头晃脑地被传送出来。他激动得真想大喊一声中国飞机万岁,又怕招来警察引来贼。于是,强忍住爱国热情,伸手去提纸箱。
老六一提起纸箱,突然感到不对。怎么这么重啊?难道进水了?
急忙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哪儿是贵妇兰啊,满满一箱大土豆!
妈呀!老六惨叫一声,招来了警察吓跑了贼。
老六的贵妇兰被一个酒鬼行李员乱点鸳鸯谱,送上了飞往新疆的班机。
就在老六被土豆气成土豆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返回新疆的那位肉丝买买提大叔,提货时发现自己可爱的纸箱变轻了,打开一看,惊叫起来:
“韭菜?这是谁的韭菜?”
这位爷把兰花给看成韭菜啦。
旁边看热闹的一位还装内行呢:“这不是韭菜,是蒜苗。”
肉丝买买提眼珠儿一转:“酸毛?酸毛多少钱一斤?”
内行一转眼珠儿:“也就一块多吧。”
买买提发出河东狮吼:“不换不换。我的土豆两斤三块多,是买来做种的。优良品种雅克西!”
内行乐了:“一块多一斤,两斤三块多。那不一样吗?”
买买提急得眼里直冒肉丝:“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两边都不干,机场只有换。
经多方查找联系,联系查找;广州至新疆,新疆返广州。
买买提取回土豆时,土豆还是土豆。优良品种雅克西。
而老六的贵妇兰,早已干成一堆草。
江一天闻讯,当场气成江二天。
江一天气得半死。老六劝他吸口鼻烟儿消消气,说贵妇兰没了,贵妇红还在啊。
一句话又让江一天起死回生!
老六出面约了朱宁远,三个人在茶楼里见了面。
陈年普洱泡上,江一天开门见山。
朱宁远说贵妇红已经捐给基地了,给多少钱也不卖。
江一天不气不恼,笑眯眯地递上名片:“生意不在人意在。贵妇红让你爱了国,兄弟我佩服。听说你还养了不少别的好品种,说不定哪天你高兴了,也能照顾照顾我小江的生意。”
朱宁远说手里不缺钱,什么兰花也不想卖。
老六凑上前去:“朱哥哥,您可别把话说死了,哪块云彩上有雨谁能说得清啊?真有那一天,江老板绝不会让你吃亏。你记着,在云江,能提着钱箱子满街转悠有多少兰收多少兰的人不多,也就三个。第一个是江老板,第二个是江老板,第三个还是江老板!”
送走朱宁远,江一天对老六说: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呆子跟刘应君一路货。咱们还得抓紧啊,贵妇红一入库就没戏了。”
老六一哈水蛇腰:“天无绝人之路。”
“你说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
老六说完,笑成了一只狐狸。
阿——嚏!
这边,老六笑成狐狸;那边,朱大海还在傻老婆等汉子。
老六一计调包,不但把朱大海蒙在鼓里,苗爷和陈友正也同样被蒙了。
手下人对苗爷说,干脆把姓朱的绑了?苗爷说时候不到。副队长田壮说,干脆把朱大海铐起来?陈友正说要抓早抓啦。
陈友正劝田壮别急,其实他比谁都急。
这天晚上,暹罗猫仍未归队。陈友正疲惫不堪,正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昏然入睡。忽然,门被轻轻挤开。他一下子惊醒,睁眼一看,暹罗猫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陈友正高兴坏了,说鬼东西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张开双手就要抱。暹罗猫没有像平常一样跳到他怀里,而是原地不动,尾巴竖成一根棍,两眼怪怪地盯着陈友正。怎么,才分开两天就认生啦?不对,它有心事!陈友正急忙站起身。暹罗猫见他站起来,叫了一声就出了门。
陈友正二话没说紧紧跟上。
一出门,吓了一跳。这是哪儿啊?
明明睡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一出来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小院,还有自己和弟兄们一块儿栽的三大棵野桂花树。现在这些全没了。一出门,就上了山!古木森森,葛藤乱乱,蝙蝠飞飞,野猪窜窜。没有星光,甚至没有天。到处是一片飘忽的烟。闻闻又没烟味儿。阴凉的风中含着血腥味。再看那暹罗猫,像一支没有点亮的灰白灯笼,摇摇晃晃在前面引着路,三步一回头,生怕主人跟不上。
陈友正往后一看,哪还有什么办公室,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好啊,鬼东西,你拿爷练胆儿啊,有本事把爷引到澳大利亚去。这样一横心,脚底下利索多了,嗖嗖嗖,跟上去。
暹罗猫当然没把他引到澳大利亚去,那还得办签证。麻烦!不过,它领陈友正来的地方,也够澳大利亚的。这不是别处,正是莽山脚下的坟地。
但见荒草萋萋,坟冢林立,狐狸出没,蛇蝎横行。
阴风送来阵阵鬼哭,凄凄惨惨,似有若无。
忽然,陈友正看见一个人在前方急急行走,很像是赵宇。再细一看,原来是朱大海。他忍不住叫大海大海。朱大海好像没听见,自顾急行。陈友正紧追上去,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追不上。追着追着,朱大海竟化成一团青烟,消失在乱坟荒冢。
陈友正四顾茫然不知所措,烟飘云荡处传出凄楚的叫声,救救我,救救我——紧跟着,一个女鬼迎面走来。披头散发,目露紫光。啊,是杜青青!一看失踪的杜青青变成了鬼,陈友正忘记害怕,张开双手拦住她问,青青是谁杀了你?青青说是你!啊?是我?青青的回答吓着了陈友正。是你,是你——青青咬牙切齿,直冲陈友正扑来。陈友正躲闪不及,兜头一凉,青青竟然穿他而过。陈友正回头一看,青青已没入坟冢。长发飘飘,长裙荡荡,阴风送来叫声凄楚,救救我,救救我——
赵宇,朱大海,杜青青,三个日夜占据着陈友正心的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让陈友正丢魂落魄。他站在坟地里进退两难,忽然又想起了暹罗猫。四下一寻,无影无踪。
就在这时,眼前闪现一堆火光。火舌飘摇,若明若暗,照亮一座坟冢。只见一个人正趴在坟前磕头。随着身子一起一伏,火光中的黑影变幻莫测,像鬼在跳舞。阴风吹亮火堆的瞬间,陈友正看清了磕头人油汗涔涔的脸。这一看不要紧,让他大吃一惊。半夜三更在坟前跳舞的鬼,竟然是苗爷!
只见苗爷边磕头边口中念念有词,恩人恕罪,恩人恕罪。我恩将仇报,罪不该饶……
啊,苗爷干什么了?
陈友正疑惑地抬眼看那坟冢,但见坟前端坐着一个人,面如纸白,眼似冰霜,长发过肩,胡子落地。这不是别人,正是死去三年的朱文伯。苗爷对朱文伯磕头如捣蒜,恩人,我不是有意杀你啊……
啊?苗爷杀了朱文伯!那为什么又管他叫恩人呢?
陈友正想听听苗爷还要说什么,忽然间,扑棱一声,凌空飞来一条带翅膀的灰蛇,直冲苗爷扑咬过去。陈友正一看,正是暹罗猫。他大叫一声,别咬!也跟着扑上去——
这一扑不要紧,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摔歪了鼻子惊醒了梦。
睁眼看,碾子还是碾子缸还是缸,办公室里还是老模样,办公室外桂花香。折腾一溜够,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一样,老太婆又回到小木屋前用破木盆洗衣裳。
陈友正捶捶自己的脑壳,脑壳还长在脑壳上。
邪门,自己怎么会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要是叫陆局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可梦中的情景又真真切切,叫人难过叫人心忧。
陈友正心有不甘。
第二天,他只身来到莽山脚下的坟场察看。但见荒草凄迷,坟冢林立,狐狸出没,蛇蝎横行。一切都跟梦里一样。
当他找到朱文伯的坟时,不由大惊失色——
坟前当真有一堆新烧的纸灰!
陈友正闭眼又睁开,纸灰仍然在;捶捶脑壳,脑壳知道疼。
这下他可真服了。
老天爷啊,你千万睁睁眼,可别吓唬我啊。我陈友正没做过什么坏事,最缺德的也就是在警校时往一马屁精的啤酒里偷撒了泡尿并看丫喝下去。
陈友正又趴地上闻闻,纸灰味道很新鲜。是谁烧的呢?
他拨通朱宁远的手机,一问回答说,祭日没到,兄弟俩尚未上坟。再问有无亲朋上坟?回答还是NO。
陈友正狐疑不止,立刻叫刑侦技术过来,提取了坟前的脚印。
报告很快有了:坟前的脚印与密取到的苗爷的脚印比对,认定同一。
妈呀,烧纸的不是别人,正是苗爷!
报告再清楚不过,可陈友正却糊涂到家了。
噩梦成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友正无法解释。他看着报告,苦笑起来。难道我的特异功能被开发出来了?我身上还有什么绝活不为人知吗?
他马上把报告叠起来,塞进耳朵里听,嗡嗡嗡;又扣在碗里,用意念喊了一声进兜!再摸摸兜,兜里有个屁。打开碗一看,那报告还在里边傻傻的。陈友正有些扫兴。他捶捶脑壳,咕咚咚,像进了水。
无论如何,坟前的发现也是一个新进展。陈友正风风火火地找到陆局,向他报告了苗爷给朱文伯烧纸的事。
陆局眉头一皱:“很正常啊。纪念亡人,谁都有权利。”
陈友正被噎住了。他不敢说自己的梦,那不是给陆局找乐儿嘛!
看陈友正郁闷,陆局又笑了:“我说的只是一般规律。但就苗爷而言,你的这条线索却大有琢磨。他为什么要给朱文伯烧纸?原因可能会很多,有待我们破解。但这条线索充分证明我们把他纳入视线没错。对他的监控还要加大力度!”说完,眯起眼睛看着陈友正,“有进步啊,怎么忽然想起去坟地取证呀?”
陈友正支支吾吾。
再说说朱大海。在洼里没能成交,回来后坐立不安。左等老六没信,右等老六还是没信,急得脑壳起大包。终于,他下决心不等了,另寻买家。
老六,你他妈就是给爷一座金山,爷也不卖给你了!
朱大海很快得到回音,广西兰王覃五要买他的兰。这覃五,方脸盘子金鱼眼,头顶秃得像又生了一张天脸。自称广西兰王,那是吓唬人的。不过奔走于广西云江之间吃吃两地差价。
覃五鼓着金鱼眼,盯住朱大海像盯住一条鱼虫儿。“你,你,”他有点结巴,“你的货是真是假,我,我,怎么知道啊?”
朱大海听覃五怀疑他的兰,心里像吃了个苍蝇。“你,你,”他也结巴了,“你的钱是真是假,我,我,我又怎么知道啊?”
覃五说:“那我们就找个中间人,一手托,托,托两家。”
朱大海说:“行。”
覃五笑笑:“我先提个人,人,人……”
“谁?”
“苗,苗,苗爷。”
朱大海想不到覃五会提苗爷,先是愣了一下,转念又想,丑媳难免见公婆,豁出去了。“苗爷就苗爷!”
这边,朱大海准备跟结巴覃五成交;那边,陈友正害怕朱大海为还赌债越走越远,忍不住找到他哥朱宁远。当然,他没敢跟朱宁远说更多的,只蜻蜓点水说大海可能因赌欠债,让他劝劝弟弟。
朱宁远一听心慌意乱,急忙找到大海。大海经不住哥哥死缠烂打,承认自己欠了赌债。但欠谁的,他没说;欠多少,也没说;当然更不会说贵妇兰的事。他向哥哥保证,只要还了债,他再也不赌。
“再赌,你就剁我一只手!”
朱宁远吓得头发立起来像猪毛。
“你拿什么还?”
“你别管。”
朱宁远怎么能不管呢?
回到家,他翻江倒海想好了一阵。终于,掏出江一天的名片。
拨通了手机,想不到里面发出羊叫:
“咩——”
“喂,喂!”
“咩,咩——”
江一天怎么变成羊了?
看看名片,号对呀;再听听,还是羊叫。
莫非江老板在羊圈里视察?
朱宁远疑惑着,正要挂断,手机里又忽然发出人声:
“谁呀?”
“我,我,朱宁远。请问是江老板吗?”
“谁呀?”得,又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