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牛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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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南蛮庄,取名字是相当讲究的,往往从怀孕那天起,家人就开始给儿子或女儿想名字,有文化的就从《三国》、《水浒》、《说岳》等书籍或评书中找名字,什么张翼德、关云长、宋公明、李师师、岳鹏举等等,男孩列三张,女孩列三张,等到孩子出生时从中挑选一个最好的。打算得很好,结果等到真有了孩子,却往往将那些名字都摒弃不用,因为听一个更有文化的人说,张翼德就是曹操,岳鹏举就是秦桧,至于曹操为什么又改姓张了,秦桧为什么又改姓岳了,则是永远争论不休的学术问题。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之前,人们是不会把张翼德、岳鹏举当好人的,于是人们只好另起一个壮壮、强强、翠翠、丽丽之类没有异议的名字。

丁戊出生之前,他的父亲丁力和母亲孔小翠在起名一事上也是着实动了一番脑筋的。丁力只上到初中,孔小翠没上过学,他们在南蛮庄是属于没有文化的人,自然是想不到从《三国》、《水浒》这些书中找名字的,就算真想从书中找名字,丁家也没有书,更没有钱买书,他们只好参考村里其他孩子的名字来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南蛮庄有几个男孩叫强强,还有几个男孩叫壮壮,女孩里叫丽丽、莎莎、翠翠的最多,孔小翠说:

“咱们的孩子要是一个男孩,也叫强强、壮壮就行了,两个都挺好,叫哪个都行。”

“这两个名字是不错,但都有缺点,一个男孩如果只强不壮,或者只壮不强,那还是不够好,又强又壮的孩子不是更好吗?要是生个男孩,就叫丁强壮吧。”

“丁强壮这个名字好,又强又壮。要是生个女孩呢?”

孔小翠的名字里已经有一个“翠”字,丁力和她的孩子自然也就不能再有这个字,丁力说:

“要是一个女孩,就叫丽莎吧,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听着洋气。计划生育管得这么严,要是生一个女孩,是还可以再生一个,但谁也不能保证第二个就一定是个男孩。还是头一个是男孩更好,也不用再生第二个,别说养俩孩子要多花钱,单是计划生育五百块钱的罚款,咱们也交不起,还是一个孩子好养活。”

丁力绞尽脑汁为自己的孩子想好了丁强壮和丁丽莎两个名字,后来却发现,他的劲都白费了。

孔小翠为丁家生了一个儿子,这让丁力非常高兴,虽然刚刚出生的儿子并不强壮,甚至还非常瘦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丁力对儿子和“丁强壮”这个名字的喜爱,他坚信,有了“丁强壮”这个名字,他的儿子长大以后肯定会又强又壮,一百多斤的麻袋能够很轻松地就扛起来。就在此时,丁力外出多年的大哥丁丁突然回到了南蛮庄。丁丁看到丁力的孩子,说:

“丁力,这个孩子取名了吗?”

“取了,还没上户口。”

“幸亏还没上户口,上了户口,再改名字就麻烦了。我没结婚,没孩子,也不打算结婚生子,按照丁家的规矩,你的儿子应该叫丁戊。”

丁力知道,他的曾祖早已定下规矩,自曾祖开始,十代以内长子按天干依次取名,曾祖名叫丁甲,祖父名叫丁乙,丁家下一代的长子应该叫丁戊。丁力并不是那一代的长子,但是他的大哥、那一代的长子丁丁一直在外地,他不知道丁丁有没有儿子,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想过他的儿子会是下一代的长子。尽管丁力并不喜欢“丁戊”这个名字,然而丁丁既然说自己没有儿子,也不打算结婚,他就不得不放弃“丁强壮”这个名字,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丁戊。很多年以后,丁戊才明白,他取这个名字就是一个误会,便放弃了“丁戊”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如果那时丁力还活着,一定会让他改名叫丁强壮。

丁戊的高祖丁甲生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比丁戊早了整整一个世纪。丁甲虽然立下了规矩,自他以后的十代长子按天干序列取名,但他的“甲”字并非取自天干。据说,丁甲年轻时,丁家颇有些产业,他的父亲之所以给他取名丁甲,是希望他长大后参加科举考试能名列三甲。成年后的丁甲不负祖望,才学名闻乡里,二十几岁就中举,成为是村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举人。然而,恰在此时,清廷废除了科举考试,丁甲名列三甲的宏愿就此落空,虽然如此,他还是希望后世子孙能够记住他名字的来历,不忘读书。丁甲想到,“甲”字正好是天干之首,如果后世子孙以天干命名,他身后至少九代子孙就都不会忘记他们有一个叫丁甲的祖先,进而也就记住了他名字的来历,于是他定下规矩,他之后九代以内的长子均按天干依次取名,以期书香之家可以传承至少九代。九代以后,就是后人的事情了。虽然丁甲并不贪婪,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的几个儿子皆无心于学业,同时家业也每下愈况,以至于后来,想读书的后代子孙也因为没钱而不能读,到民国时,已变成纯粹的贫农,家里几乎一本书都找不到。

丁力对丁戊说:

“我清晰地记得,你的老爷爷丁乙去世的那天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雪,地上的积雪比我还高。那时候我刚六岁,人们把我抱到了牛棚里,我们家的母牛正在生小牛,我看到,小牛仔一点点从母牛的身体里出来。人们说,这头小牛就是你老爷爷托生的。”

“那头小牛和老爷爷长得像吗?”丁戊说。

“长得像极了,一出生头上就有一撮白毛。”

“那头小牛后来怎么样了?”

“好像是卖了吧。”

“你们怎么能把老爷爷卖了呢?”

“牛长大了,都要卖掉的。卖了牛,才能有钱交学费啊。”

“可是那头牛是老爷爷托生的呀!”

“我说错了,牛没有卖。时间太长了,我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只有三岁,怎么记得住呢。”

“你刚才还说,那时候你六岁,现在怎么变成三岁了?”

“我老了,记不清了,刚才说错了。”

“你记不清了,那你怎么记得老爷爷变成了牛,牛头上还长了白毛?你是个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