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这些年虽然已经历过很多事情，但毕竟还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所以在这个中午，他一见到妻子还没有说话，立刻就从她的脸上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妻子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刘春看得出来，她心里很慌乱。
刘春曾听火化厂的一个炉前工说过，女人的心里是最搁不住事的，如果她在说话时不敢直视自己的丈夫，那就说明肯定是有问题了。这个炉前工不愧在殡葬业干了大半辈子，对人间冷暖世事炎凉都已经看透了。所以这时，刘春立刻就有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跟妻子走到这一天只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它终于来到眼前了。
果然，他妻子又沉了一下才抬起头说，他……已经同意了。
刘春也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妻子。
妻子又说，就在今天上午，他已正式答应了。
妻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并没说明这个他是谁。
但她显然很清楚，刘春应该知道她指的是谁。
刘春的确知道妻子说的这个他是谁，不过也是刚知道不久。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初也在那家生产自行车的斯普瑞奇企业工作，是一个设计室的副主任。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辞职出来了。这个人有很高的学历，是文革后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因此从斯普瑞奇一出来立刻又应聘到一家更大的台资企业，当了高级工程师，据说年薪二十几万。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刘春是早已听说过的，当初他在斯普瑞奇企业时虽然跟他并不很熟，但他知道，这个人一直对自己的妻子有意。公允地说，这个男人还算坦荡。他的妻子早已病逝，他曾经对刘春的妻子表示，如果她肯离婚，他会给她更幸福的生活。当然，刘春的妻子在当时也很坦荡，立刻就明确地回绝了他，而且回来后还将他的这些话都告诉了刘春。刘春当时听后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相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听到这种事都会感到愤怒。但他愤怒之余再想一想，又觉得这个男人说这样的话虽然破坏别人家庭，属于不道德行为，却也总比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勾引别人良家妇女的道德败坏的男人要强得多。因此，他当时只是表扬了一下他的妻子，说她回来告诉自己是对的，这恰恰说明她的心里没有鬼。然后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是，让刘春没有想到的是，他妻子从东朗医院出来后竟然一直是去这个男人工作的那家企业里上班。这时这个男人已在那家企业升到很高的职位，而且有了相当的权力。当他得知刘春妻子现在的境遇，立刻就让她去了他那里。因此，在这个中午，刘春的妻子提到这个男人时，刘春也就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刘春的妻子告诉刘春，方桐已经同意拿出三十万元，做为给她父亲做肾移植手术的费用。但他同时又提出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这笔钱算是借给她的，等将来有了钱再还他。而第二个方案则省事多了，刘春的妻子说，方桐说了，如果她肯嫁给他，不仅这笔钱算是他孝敬她父亲的，将来手术之后，他还会为她父亲安排一系列条件更好的后续治疗。刘春的妻子说到这里，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沉了片刻才又说，她已经算过了，这笔钱，她是无论如何都还不上的。
刘春听了点点头，也表示同意。
这时刘春也已在心里迅速地想过了，这个叫方桐的男人要出的这笔钱对于他和妻子来说，简直就相当于一个天文数字。这一点方桐当然也很明白，但他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说，也可以算是把笔钱借给他妻子的呢？这就涉及到一个更致命的隐患。应该说，他们这些有学问的高级知识分子的确比一般人要狡猾，他为他妻子提出的这两个方案其实是一回事。就算他妻子选择了第一个方案，今后跟他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但刘春的心里更清楚，像自己这样的男人除非跟妻子彻底办理了离婚手续，否则是绝不能容忍她跟那个男人保持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的，上一次周明主任那件事，应该就是一个证明。而刘春现在也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他觉得出了那一次的事后，他已经很累了。
所以他想，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当机立断。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问妻子，你是怎样打算呢？
他妻子摇摇头说，我也不知……该怎样好了。
刘春很认真地看看她，又问，你真不知道吗？
刘春的妻子说，活着真难啊，好像每条路都被堵死了，倒不如死了痛快。
刘春立刻明白了，妻子这样一说，实际也就等于表明了态度。他们过去吵架时，她也经常会说类似的话，不过每当说出这种话来，后面跟着就会提出离婚。刘春的妻子说离婚有时像气话，似乎是在发泄，但也有时，给他的感觉却是发自内心。尤其在他到云河医院看守太平间以后，妻子几乎已经不愿再跟他多说话。她说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但总还落一个干净，现在好了，她一见到他就能闻到一股死尸的气味，让人浑身汗毛直竖。刘春也承认，太平间里由于要经常保持清洁，确实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但他身上有这种气味并不等于说他就是一具尸体。他有时甚至觉得，妻子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活死人。
这时刘春听了妻子的话，心里反而坦然下来。
刘春的心里明白，他不可能阻止妻子去要方桐的那三十万元钱。换句话说，这是她父亲救命的钱，他也不可能这样做。而只要她要了这笔钱，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接着，刘春的妻子又对他说，方桐这一次终于告诉她，他之所以看中她，就是因为已将婚姻看透了，像他这样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又有这样的条件，按说找一个三十来岁甚至更年轻的女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可是现在的年轻女人，肯嫁他这种年纪男人的又有几个能靠得住呢，她们如果没有别的目的，干嘛不去找一个年纪更相当的呢？所以，这个方桐对刘春的妻子说，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她这样年纪的女人更合适一些。
刘春听了妻子的话，觉得这个方桐所说的理由简直让他无话可说。他看上了别人的妻子，说人家的妻子很适合自己，这似乎很不道德，也不合情理，但是，倘若换一个角度想，他看上别人的妻子也是因为他有看上的资本，而且也有能力让这个女人过上一个女人应该过的好日子，而像自己这样的男人，守不住自己的女人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既然你不能给自己的女人好日子过，又为什么不允许别人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