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州奇侠正传7:寂寞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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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兰陵王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如此用唐教坊底二十八调遗音中的十八调,唱了一段,由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淨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添一人作装孤,演起“黄粱梦”来。

这诨名“鼓子词”的杂剧,扛堂扛堂地在台上演,戏台稍嫌简陋,显得搭建匆匆,但戏服华贵,而且一排排、一列列,坐得满满,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聚神看戏,闲咳瓜子,时交头接耳,时哄然叫好。有的孩童,在戏台旁嬉踢毽子,妇女栀子膏味道好一阵冲鼻。在戏台前排,人群中望去,第一眼必被他神容吸引住的那人,正皱了皱眉,搐了搐鼻,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这教千人万人中首先望得著的人,便是“君临天下”李沉舟。

李沉舟也并非专注在唱词上,他略带倦意的眼神游梭四顾,时有父老妇孺来问好道平安,他也连忙欠身,脸带微笑的招呼:元大妈还有做饵块麽,真是好手艺,吃过便难忘……庾四爷的风湿痛好了些麽,回头叫秀山给四老爷上药去……戴细官怎麽了,上次给唬著的事,究竟压惊了没有?……如此一一相询,如煦煦暖暖家人语,谁也难以想像,在峨嵋金顶以一人面对千百名武林一等高手的虎视眈眈下,谈笑自若,技压群众的“权力帮”帮主李沉舟,在这裡一样亲切如家长、笃诚如君子、温文识礼的慊慊淳儒。

李沉舟便是常常凑办些节目,诸如梨园、弹词、大鼓、参军戏等,给帮中家人娱赏。李沉舟也偶出现其间,跟大家殷勤问候。他对属下极严,对属下家人则视若至亲,故帮中上下,无不对之愿效死相报。

这时台上的戏开得正闹,一名白鬍子白髮白眉的老爷子持拐杖巍巍颤颤走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连忙相搀扶,李沉舟也扶另一边,笑道:“汤爷爷愈来愈健朗了,再过几年,连我也自歎弗如。”

那老公公想说话,张开手,嘴呀呼呀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胡都盖住了嘴巴,李沉舟笑著替他醮湿了胡梢,梳理了纹路,旁边的老头子笑道:

“帮主,您提携我几个儿子,又擢拔我几个孙子,连同那几个小反斗,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您待我们汤家五代,真是恩同再造,粉身难报啊……”

李沉舟微笑道:“这是哪裡话,汤家五代同堂,都为‘权力帮’立过大功,是帮裡欠汤家的恩典哩。是了,您老今年三月才做过九十大寿,令尊大概也有年龄过百了罢……”那老头儿笑得眼皮都睁不开来似的,说:“帮主您好记性,我爹他老二十九岁生下了我……”

李沉舟咋舌道:“老爷子福寿并昌,真了不起。”那汤老爷子似老得联手都不灵便了,挠著舌就讲不出一句话,只能点头致意。李沉舟微笑表示瞭解,这时又来了帐房吉先生。这老先生已喝得醉态阑珊,委顿不堪,手中犹执著秤锤,一摇一摆地打著酒唉,李沉舟笑道:“怎麽,吉先生打起‘醉拳’来?”

吉先生醉斜著眼,幌然笑道:“‘醉八仙’?我只会打‘醉螃蟹’。”吉先生不谙武功,帮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醉八仙”是普通的武艺,吉先生在帮裡待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吉先生如此说,模样又怪形怪状,众下都笑了,李沉舟拍拍他的肩膊道:

“吉先生,坐下来听戏罢,是兰陵王的破阵子呢。”吉先生当下颔首,李沉舟拉了张紫檀木凳子教他坐下了,又去搀扶汤老太爷和汤老头父子落坐。

这时戏正演到了“大面”。“大面”又叫做“代面”,演的是北齐兰陵王,文才武略,骁勇善战,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作假面,常著之以临阵,曾破周师于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而作此舞,以模拟其指麾击刺之状,世称“兰陵王入阵曲”,在唐时已盛行。戏者戴覆可怕的大面具,身著紫衣,挥金妆刀,执鞭而舞。

这时台上的人,舞得正是激烈,随著交集的乐音,而且上身盘旋著振翅欲翔一般的龙蛇,剧烈地旋转著。李沉舟微笑地看著。这时“兰陵王”忽地一个纵身,半空翻七个觔斗,人人一齐喝得一声采。

这时鞠秀山匆匆走了过来。鞠秀山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中的“水王”。“八大天王”中,“鬼王”阴公死于浣花溪中,“蛇王”老少死于伏虎寺中,“剑王”屈寒山殁于骑鹤钻天坡上,“火王”祖金殿逝于峨嵋山下,“人王”邓玉平被杀于鸿门,“药王”莫非冤浣花萧家丧命,“权力帮”中现只剩下了“水王”与“刀王”。

鞠秀山在权力帮是个儒生。权力帮虽是武林帮派,但也亟需文藻之士、才识博洽的人来应付些事理。帮裡交给鞠秀山的差事,无不一一办理得妥妥贴贴。日久之后,立了无数小功,他又不以此自居。李沉舟知道了,便派他一些大差事。凡事交在鞠秀山手上,无不治理得一清二楚,又快又妥。但此人行踪神秘,常无故不在,启人疑窦。李沉舟便派给他极棘手的事,来考验他,鞠秀山虽遇凶险,但依然处理得稳稳当当。李沉舟万般考较他后,试出此人任劳任怨,克勤克俭,而且谆谆谏言,耿耿忠心,便提升他为“八大天王”中的“水王”。

李沉舟知这鞠秀山向来稳重淡泊,遇事精明强干,而今见他手持一物,脚步稍有些仓急,知发生了要紧事儿,当下问:“什麽事?”鞠秀山道:“人头。”李沉舟一皱眉,遂又展开,问:“什麽人头?”

鞠秀山用身背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打开那布包的结,张开来凑近李沉舟,李沉舟一看,又一蹙眉道:“‘虎婆’?”鞠秀山道:“是”

“狮公虎婆”与“长天五剑”,俱是“权力帮”的要将,当日“五龙亭”、“古严关”、“海山门”之役,这七人均有参加,而且举足轻重。而今“狮公虎婆”中,“虎婆”首级在此,李沉舟也不禁要锁紧双眉:换作往日,权力帮自是赔得起,但这些年来,权力帮损兵折将无算,连对朱大天王的攻势,都得改为自保,易反攻为守,步步为营,对萧秋水那一伙人也以连横结交而非对立,权力帮处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李沉舟当下问道:“她怎麽死的?”鞠秀山道:“今日是‘狮公虎婆’轮值,她的尸首是给送来的。”李沉舟问:“送来的人呢?”鞠秀山道:“死了。”李沉舟问:“怎会死了?”

鞠秀山道:“送这颗头颅来的人,早已被逼服毒,人头一送到我手裡,立即就死了。”

李沉舟道:“那对方断无可能为了送这颗死人的头,而费如此周章。”

鞠秀山道:“是。”

李沉舟目光闪动,道:“那麽这颗人头定必有问题了。”

鞠秀山道:“是有问题。”

李沉舟问:“什麽问题?”

鞠秀山用五隻手指,轻罩住那“虎婆”的头盖骨,道:“这头壳曾给人用刀整个小心地剜去,然后掏出裡面的东西,而塞入炸药,接缝得极其巧妙,若末留心,很难发觉得到。”

李沉舟沉吟道:“这炸药能不能自燃?”

鞠秀山立刻摇首:“不能。”

李沉舟道:“那麽敌人之所以杀‘虎婆’,是为了将她的头内安置炸药,这塞满炸药的人头,当然是为了炸死我……”目光射向鞠秀山。

鞠秀山垂首道:“是。”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你以为那安排这道毒计的人,会在什麽时候下手?”

鞠秀山道:“现在。”

就在这时,那戏台上飘飞倏忽的“兰陵王”,“呼”地斗然翻出,纵刀斜削,金刀耀目,一刹那间,下了七记杀手。

同时间,左边的吉先生,锤秤忽然点打而出,疾戳李沉舟后心七大要穴!

同一瞬间,右边的汤老太爷,白花花的鬍子变作鞭子,“督”地迎头鞭下,左手“大韦陀杵”,右手“小金刚拳”,双锋贯耳,连环打出!

这刹那,直如电光石火,李沉舟蓦地不见了。

他已闪到了台上,那手握赤金鞭,执持紫金刀的“兰陵王”,与他正斗在一起,只见人影倏忽,如两隻大鸟般此起彼落,看戏的人,无不因变起非常,愕然立起。

大家站起来的时候,汤老太爷已倒了下来。汤老太爷的招数,突然打空的时候,便等于全打向吉先生。吉先生居然以锤秤一一化解,但就在此时,他已发觉自己背后已多了一人。

汤老太爷狂嚎回身,尚未出手,那人已一刀刺中了他的心窝。正中心房,那人飘然身退,汤老太爷倒下,喘息,神情又回到那病骨支离、老迈不堪。汤老头儿这时俯伏过去,哭道:

“爹,你为何要这样做……”泣不成声。那青衣罗帽的青年双手放入袖内,也不为已甚。

吉先生的武功比汤老太爷要好。他化解了汤老太爷的一轮急攻后,再要觅路而逃,已来不及,这时他可一点醉态也没有了,却在鞠秀山的一双如水长袖下,失尽了先手,锤秤也丢飞了。

鞠秀山的武功,一如“道德经”中的“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委下,柔弱处上。”吉先生左冲右突,仍然冲不出鞠秀山掌影笼罩之下,忽地“水王”将袖一卷,声势转弱为强,如一张大铁帚般迎面扫了过去。

吉先生见来势如此盛强,忙拍出双掌,想借势后纵,并乘机逃遁,忽觉来势陡缓,又化强为弱,水袖舒展,竟在他手中塞了一物。

这时吉先生的双掌,正全力一击,手中忽多了件东西,吉先生情急间翻腕亮爪,自然送出内劲,“波”地一声,那事物被他捏穿,“轰”地一声,火石硝烟,吉先生惨嘶而倒。

他抓的正是“虎婆”的人头。

“兰陵王”的刀光,耀眼生花,颜色夺目的戏服灿灿闪亮,三人之中,他的武功比吉先生还强十倍。他初只求打中头颅,引起爆炸,与李沉舟同归于尽,但李沉舟一上来就把他迫回台上,使他远离了炸药。他只好再求其次,想要伤敌,一上来就变了七八种武功,却连李沉舟的衣袂都没法沾到。最后只求得脱,但李沉舟身形东倏西忽,“兰陵王”金刀霍霍,闯了十次,也被化解了十次。

“兰陵王”长歎一声,回刀自刎,李沉舟轻哼一声,身影一闪,一出指,“嗤”地破空射出,击中他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兰陵王”金刀呛然落地。

“兰陵王”大喝一声,舞服上的金饰一齐急响,他人如大鸟般阜起,平飞掠出,掠到了一柱擎天的旗杆上,轻轻一点,宛似飞燕在天空一折,又掠了出去。

这轻功简直令人瞠目:但他掠出去的身子,却几乎撞到李沉舟!

天空那麽阔,他竟撞上李沉舟。

“兰陵王”一咬牙,身未回,身形却“赤”地倒飞而出,宛若流星,斜挂纵落,在鸡蛋花树桠上一点,又疾地冲天而起,这次去势,比刚才更遒劲急,他的舞服在骄阳下映耀,犹如孔雀开屏,破空而去。

可是天空那麽广大,李沉舟仍是在他的路上等著他。

就在这时,“兰陵王”的身子遽然急旋起来,这急旋之际,他茧绸长袍,竟然冒出一股白茫茫的浓烟来。

所有的人都怕那烟有毒,捂住了鼻子,“兰陵王”愈旋愈急,白烟也愈来愈浓,并发出啪啪火花,在浓烟之中,一条淡淡的人影破空斜裡射出。

他那令人神驰目眩的衣服,已置于地上,他的人著了一套窄身短打,急掠而出。——就像壁虎逃避敌人留下了断尾,来吸引住敌人的注意——他的身法快如鬼魅。

李沉舟跃开,静静地说:“慕容若容,败了便败了,你不该逃走的。”

这时“兰陵王”的身子已跃上了围牆,陡地一顿,在轻轻柳梢弯稍稍迟疑一下终于跃落,李沉舟轻轻歎了一口气。

忽地一人自围牆外升起,倒落回牆瓦上,怔在当堂,背向众人,只听围牆上有人说:

“是的,你不该逃走。”

那去而複返的是“兰陵王”,他仰天倒下,跌落到牆内来,咽喉如喷泉一般涌冒著鲜血,喉咙格格有声,在脸具后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落下,恰好来了一阵风吹,那柳丝在围牆外点头也似的,这时围牆上便飘来了一个人,是个身著青衫文士巾,正在用一条洁白的手帕,抹揩自己的手,脸上带了个淡淡的微笑,是柳随风。

李沉舟没有再说什麽,他只是蹲下来,俯视汤老太爷的伤势。汤老太爷的伤当然是没救了。他一面咳,一面咯血,一面挣扎起来,要握李沉舟的手。李沉舟伸手让他握住了,汤老太爷展开了一个安慰的微笑,李沉舟用另一隻手掌拍拍他的手背,露出瞭解的眼光。

汤老太爷大口大口地喘息一会,道:“……好……帮主……您座下‘刀……王……’……他的刀法又进步了……”

杀他的人便是“刀王”。“刀王”兆秋息静静地在一旁看著,没有作响。汤老太爷嘴角不断溢出血来,已神枯力竭,支撑不住,犹自问道:“你……杀我的是……什麽刀……?”

兆秋息杀人,每杀一人,即换一刀,天下闻名,只听他道:“是‘清臣守节刀’。”汤老太爷听得一震,阖合双目,竟淌下两行清泪来。

原来唐开元天宝年间,安禄山反于范阳,挥兵南下,西进潼关,颜皋卿与弟真卿两兄弟起兵勤王,举事响应,以号召勤王有功,加御史大夫;未几河北凡十七郡,重归唐室。后常山城破被俘,安禄山擒之,因曾对他礼遇有加,痛斥之:“何负汝而反邪?”皋卿正气凛然的骂道:“我为国讨贼,恨不能斩汝!”安禄山怒极,便将颜皋卿和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一同支解处死。

颜真卿便是皋卿之弟,写得一手好字,又是一门忠烈,官拜老太子太师。玄宗曾歎其廿四郡县无一忠臣,得真卿奏章,大喜曰:“朕不识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李希烈兵变,宰相卢杞因畏惮真卿刚正清廉,欲借刀除之,乃建议真卿去汝州安抚,李希烈掘坑于廷,胁以为相。真卿叱之日:“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皋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位至太师,知守节而死,岂受诱胁?”卒被害,颜真卿字清臣,这“清臣守节刀”是德宗追念他的忠节而铸的。

汤老太爷知自己乃丧生在这柄刀下,潸然泪下,汤老头子悲声泣道:“爹爹,帮主待我们阖家恩厚,你又何苦如此做……”

汤老太爷勉力动嘴唇,苦笑道:“孩儿,我这般做,确是丧尽天良,全无心肝……但慕容家……慕容世家对我们先人,有过活命之德,再造之恩……有恩,岂能不报……”汤老头哭道:“可是帮主对我们家也有恩呀……”汤老太爷磕然道:“那是后……后来的事……”说到这裡,目光涣散,眼见不活了。

李沉舟接去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去罢。今日的事,不会向你后人追究。”汤老太爷听了这一句话后,才算放了心,便咽了气。汤老头抢天呼地,嚎啕大哭,李沉舟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来,这时烟雾已散尽,帮中的人,早已在这顷刻间不慌不乱地离开了场地。戏台上只剩下了几个人:李沉舟、兆秋息、柳随风、鞠秀山和痛哭中的汤老头,以及汤老太爷、吉先生、“兰陵王”的尸体。戏台上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