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人成熟了,王川直想找周紫玉谈谈,他其实并不奢望和她重温旧梦,因为,以他对她性情的了解,他知道那肯定是南柯一梦。他只是想和她解释一下自己当年的心态,当年的感觉。恋人无缘,友情总应该有的吧,因为他始终觉得:周紫玉应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好的、也是最亲近的朋友。
但周紫玉始终就是周紫卫,她好像生到这世上就是来折磨他的,她就是不给他机会,不对话、不接触、不见面,就是在兵团战友聚会的特殊场合,她也绝不给他半点机会。她对他像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说。王川不解,她哪来的这么大的怨气呢?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成了他的一个心结,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痛苦难言。
文化茶舍的启动,好像是个契机,从上次见面周紫玉所表现出的平静,到以后可能的工作接触,让王川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也许他们两人间的芥蒂会慢慢解开,也许他们还能恢复以往的友情、甚至是恋情,他的心情开始好转了。
今晚是个机会,多接触一次就可以多迈进了一步关系,应该是这样。王川为了这次正式的约会,提前一小时离开了单位,他到了一家高级美容店坐下来,他要认真地修整自己一番,虽然他平日的仪表在任何场合都是众口一词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但今天,他还是要修饰一下,因为周紫玉精致,他就也要精心……
周紫玉家。
乳白色带褐纹的大理石餐桌上,小米粥冒着热气、俏花卷拧着蛮腰、黄鸡蛋炒翠青椒、胡萝卜拌醋粉丝、白豆腐炖黑木耳、紫茄子焖嫩花生,几个时鲜小菜的自然搭配,显出女主人做事的精细和待客的周到。
周紫玉今天特意把柳平请到家里,是想把气氛制造得温馨一点,因为话题太沉重、太残酷,她怕自己在外面把捤不住柳平。开始时,柳平说,不去家里。她说紫玉家太讲究、太精细,她不自在。可经不住紫玉的软磨硬劝,终于还是来了。
柳平一看桌上的五颜六色就笑了,她说:姐们儿,你活得可真够精致的,营养大师洪召光的理论让你这么一演示,活生生地成了一桌营养教具了。怪不得你显得比我年轻、滋润,原来都是自己精心调养的!
周紫玉说我学用结合,精心调养不好吗?
柳平不以为然,当然好了,可是我觉得,做什么亊都太认真、太仔细了太累。其实,不过是一顿晚饭,致于这么用心吗,你累不累呀?
紫玉瞪了柳平一眼说:你真刁蛮,真会得便宜卖乖,我这么仔细为了谁呀?
柳平说:为我,我知道,可是……
紫玉说:哪那么多可是,吃你的就是了。
你真的不觉得累?
不累,因为我有兴趣我做饭就像你写文章样,只耍有人欣赏,就特别有成就感怎么样?快尝尝,多夸几句我就什么都有了。
柳平说:干嘛岈?你知道我这个人惟一的缺点就是不会夸人。
紫玉抽了张餐巾纸递给柳平:但听夸奖是我的兴奋点啊,你要淸楚,如果你今天把我夸高兴了,哪天你再来,我保证给你做几样拿手的大菜尝尝,中西合璧,相信你一定会吃了上顿想下顿,吃了今天想明天!她学着陈佩斯的小品逗柳平。
柳平瞥了她一眼说:行了吧你!在吃的问题上,我的原则是:宁可不吃,也坚决不做!说着她夹起一撮胡萝卜丝小心嚼了嚼,不由惊叹道:哎呀,你这田螺姑娘果然不一般呀,这胡萝卜丝让你加醋加糖这么一搅和,竟然化腐朽为神奇了!你知道我过去可从来不吃胡萝卜的。好了,周紫玉,你的麻烦来了,就冲你这高超的厨艺,我以后要经常赖到你这,我吃定你了,你逃不掉了!
周紫玉道:那可太好了,我正愁退休了找不着老伴呢,说话算数,不许反悔!
柳平做郑重状广我出伙食费,你出劳务,咱们各尽所能,按需生活!拿酒来!
周紫玉愣了一下,立刻顺从地到柜里找了一瓶干红说:喝酒可以,可不要喝多了,天底下我最怕的就是酒鬼耍酒疯了柳平道恰恰相反,我今天就是要在你这一醉方休,变成酒鬼最好,我还成仙了呢。
周紫玉咬牙道:你逼我做钟馗啊!
柳平瞥着她:你怕没那个本事!
柳平今天想借酒使性她也就只敢在周紫玉的家里,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任性自己,让身上的女人味儿尽显无余。那是一种天生的任性、矫情和放肆。一段时间以来,她太压抑了、太沉闷了,她快得忧郁症了。
见柳平情绪不错,周紫玉觉得火候到了,她说:柳平,你知道世上有句俗话叫吃人嘴短吗?
柳平看着她不说话。
紫玉说你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就必须帮我办事,这是公理。
柳平坏笑:公什么理?帮你做什么事?就是那个破茶馆呀?有你一个阿庆嫂不就足够了嘛,干什么偏拉上我?你今天必须要把话说清楚,否则,本姑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那就是:饭,吃了白吃!事,说翻了大天也不干!
周紫玉说:这可由不得你了。
柳平夹起一朵黑木耳放到嘴里,边嚼边说:那就走着瞧吧!
周紫玉正经起来,她认真地对柳平说:咱俩别斗嘴了,我今天请你来确实是因为茶舍的事。求你了,你必须来帮我,不仅是你,这个茶舍里还有向海滨、杨华、王红蕾等人,咱们要一起干,才可能把事情干成。
柳平随便地问等人是谁?
周紫玉说王川,还有阎涛!
柳平筷子一扔,干脆地说不干!
周紫玉叫,为什么呀?就为阎涛?
柳平喝了口酒,冷冷地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干!周紫玉沉默了,柳平的态度是她意料之中的。看着她那张自负、自傲得有些讨厌的脸,她真不忍心说出真相,但今天又必须说出真相,这是她几天来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后决定:她必须要向柳平彻底摊牌,因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而不是像阁涛、王川他们要竭力隐瞒的那样,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事到临头,周紫玉的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见紫玉表情怪怪的,柳平问:怎么不说话了?我等着听你说教呢!
周紫玉说:别那么刁蛮,先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柳平脸色微红,她哼了一声:讲吧,我早就知道你今天摆的是鸿门宴,我不是傻子!要酒的目的是什么?酒壮英雄胆呀!好了,有你这瓶红酒垫底,我现在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能理解,什么样的难题都能对付。别顾虑,大教授,幵课吧,我洗耳恭听!
周紫玉别无选择,她给柳平的杯中倒满酒后慢慢地说:我说的是中越自卫反击战时的一个小故事,是道听途说的,但听说是真事,最起码在人性上它是真实的。
柳平笑了是英雄主义教育呀?不过,我可是只狗熊,不,是只熊猫,你现在可能是在对猫弹琴!
你老实给我听着。周紫玉表情严肃地继续说自订反击战时,在前沿阵地上,一场战斗打得十分激烈。激战中,一个十八岁的小战士身负重伤,他被送到了后方医院,虽经医务人员全力抢救,但对小战士的生命仍无力回天。小战士临终前,向女护士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几句临终遗言,女护士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慌乱中竟失手掉了药盘。
柳平不以为然地打断周紫玉的话,什么临终遗言?少故弄玄虚。
紫玉看也不看柳平,接着说:女护士是个刚交了结婚申请就请缨匕前线的年轻女大学生,小战士的临终遗言让她犹豫了片刻。她脸色通红、手心出汗,但片刻之后,她的表情渐渐庄严起来,她轻轻地伏身在小战士耳边,温柔地对他说:放心吧,姐姐一定满足你。说罢,她慢慢地脱下外衣,慢慢地脱下内衣,又慢慢地脱下了胸衣……在场的医护人员都震惊了!在战火纷飞的部队后方医院里,年轻女护士丰蕴的胸膛,在小战士迷茫的眼前一展无余。女护士轻轻地低下头,对气若游丝的小战士说:弟弟,你不是从没见过母亲的胸怀吗?看吧,姐姐的胸怀和母亲的一样,她永远都是对你敞开的。小战士的眼睛游移地定在了女护士的脸上,当他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嘴角上是满意的笑,眼角边却是滚动的泪。
周紫玉讲完了。
柳平沉默了,她没问为什么,但绝顶聪明的她猜到了周紫玉的用心。周紫玉一定有非常严肃的事要和她说,她想那一定是个坏消息,一定是个让她极为震惊的坏消息,否则,周紫玉不会绕那么大的圈子来诉说。那会是什么?答案就在周紫玉的嘴边,她这会感到浑身有些发冷,但却强装镇静。
周紫玉静静地看了柳平片刻,轻轻地问:柳平,你是怎么看待这个女护士的行为?
柳平答:一个崇高的女性。
如果是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柳平反问如果是你?能做到吗?
周紫玉不防我?也许……可能吧。这是一个战士的临终心愿,总不能让这个小战士带着遗憾走吧?他那么年轻,那么单纯,他真的很像个弟弟,你说呢?
当然。
那你会吗?紫玉追问。
也许,我会!周紫玉,你言归正传吧,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
周紫玉说:你很精,我知道什么事也骗不了你。好,我实说吧。
早知道你该实话实说了,说吧,到底是谁出了什么事情?这一会儿,柳平的心里已经开始发虚了,她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
周紫玉说:好,我就实话实说,如果……如果有个和你曾经有过芥蒂,但多年来一直深爱着你的朋友,我说是如果,他发生了意外,在大限将近的时候,他想和你一起完成个心愿,你会答应吗?
柳平打断周紫玉的话:什么如果,你就直说吧,是阎涛吗?他怎么了?受伤了?得癌了?还是快要死了?
周紫玉大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平的脸刷地白了,她只是随便扔出了一句狠话,没想到,却语中的,她感到心里轰地声,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丫: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猜想,难道他……真的是?
当然是真的,他得了癌症,没多少日子了。柳乎,你没事吧?周紫玉担心地问。
柳平沉默了。她低头喝了门酒,不想却呛了嗓子,咳个不停,咳嗽中,她正好借机比泪水流了下來。好一会儿,她心甩都像是被什么堵似的喘不上气来周紫玉看在眼里,酸往心串。她扯了块餐巾纸递过去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既然心甩有他,为什么还要扳着那股劲儿冷淡他呢?
柳驴白了她一眼。擦着泪说:谁心里有他?这酒真是呛死人了:行了吧你,你瞒得了別人还瞒得了我?我实话告诉你,阎涛现在心中有个心愿,就足想为咱们做点事,和咱们一起把茶舍建起来你看,他现在已经这样了,还在拼命帮我们,你就不要再赌气了,我们共同还他这个心愿吧!这应该不难,你说呢?
柳平道:你说呢?你不就是想让我学习女护士,舍身取义吗?
周紫丑道:你舍什么身啊,只不过成全阎涛帮我们做点事时已,他想最终用行动来实现对你的爱,真有那么难吗?行不行?你快回答我!
不!柳平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冰冷的字,表情也冷漠得像座冰雕。
周紫玉陌生地打量着柳平,她不相信这个冷酷的字是从她嘴里说出的,因为连她当初听王川说了阎涛的病情后,都难过得几天没睡好觉,按理说,柳平现在应该伤情大恸,大放悲声才对。她现在是在周紫玉家,任什么样的失态也不会泄露出去,她可以尽情释放。哪知道她却是这么个态度。
周紫玉气不顺了,阎涛已经踩到鬼门关上了,作为好朋友她不能不管!但她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样的魔鬼在柳平心里,让她表现得如此冷酷无情、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周紫玉现在已经忘了自己事先设计的要好言相劝的初衷了,她绝不允许柳平和阎涛这一对几十年的真心恋人,在任性和误解中遗憾阴阳两界!对眼前这个不明事理的柳平,她只有训斥加指责,针锋相对了。
周紫玉也冷着脸说柳平,这件事你不行也得行!不错,我就是想让你舍身取义,为阎涛取义!你必须要安慰他,关心他,按他的意愿做事!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最起码,还是我们的兵团战友!
柳平冷笑:周紫玉,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你就别再费心了。说一千道一万,让我顺着他的意愿办事?办不到!
周紫玉气得双手发抖,她结巴着说:你……你……你怎么是这样!
我应该怎么样?柳平问。
你冷血动物!周紫玉叫道。
你倒不冷血,你仁慈,你救他呀。
周紫玉摇着头说:柳平呀柳平,你可真会胡说八道,你对阎涛有感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不就是年轻时的一点误会嘛,这么多年了,人都变成老头、老太太了,致于吗?看看我们现在:青春没了,热情没了,儿乎什么对我们来说都不多了,但你们俩的感情还在,爱还在,这多让人羡慕啊。对这份感情,你应该珍惜才对,可为什么却要处处用自己的狭隘心肠去折磨他、报复他呢?你这么做自己心里就舒服、就好受吗?你在报复他的同时不也在折磨自己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柳乎还在嘴硬。
我偏要管!你个大傻瓜!我今天明确地告诉你:过去你怎么任性我不管,可阎涛如果到临死都得不到你的谅解和关爱,我们的朋友就不要做了,因为我本身血就凉,更不想和一个冰血的人交朋友。你是了解我的,我说话算话,不信你就试试看?看着柳平暗淡的0光,她又加了一句:难道阎涛对你这一生一世的爱,就真的换不来你放下一点臭架子吗?对他的病入音肓,你就真的不动心吗?
柳平说我动什么心?周紫玉,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自己呀?
周紫玉气得大叫:柳平,我再说一遍,阎涛他爱的不是我,如果是我,在现在这种时候,我肯定会帮他,会给他最热烈的爱。只可惜,他偏偏爱上了你,爱上你这么个无情无意的冷东西!
紫玉哭了,她为柳平的固执,也为阎涛的不幸痛哭,这一刻,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今天要做什么,她为人间的冷漠,为朋友的无情而痛苦异常,就像当年自己独自一人在屋后的柞树林里一样地大放悲声。
柳平仍然无动于衷,她好像对周紫玉的哭声听烦了,于是淡淡地说:好了,周紫玉,我知道你是大善人,但是,我的事情真的不用你管!你也管不了!
周紫玉叫道:我偏要管!柳平,你不要再这么口是心非广好不好?你也五十多岁了,该懂点人事了。作为朋友,我只是希望你今生不要再有更大的遗憾!
柳平看着周紫五,心里闷得要起火,她觉得周紫玉现在像个心理问题专家似的在攻着她心灵深处最薄弱的环节,在掐着她的死穴狠狠地用力,她在用情感炸弹消融着她心中的块块坚冰,她快要崩溃了、投降了此时此刻,柳平的间应能是躲躲开紫玉,躲幵这个令她窒息的尴尬之地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对周紫玉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事情真的不用你管,你知道。我的境界从来也没有你崇高,我帮不了任何人我现在是酒足饭饱,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对广,你把阎涛的电话给我紫玉瞪大眼睛,你想干什么?
柳平哼了一声:你臭骂厂我,我当然要痛骂他厂:你?紫玉像看着…个怪物柳平又说:周紫玉,朋友做不做随你,不过,临走时我要奉送给你一句话。
什么?
你的饭菜虽然做得很好,侣是和你在起吃,很累!周紫玉哑然。
临出门时柳平又扔过来…句话:周紫玉,我不想再和你搭伙了,顺便再提醒你一句,你还是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不要总是对别人什么都明白,对自己什么都糊涂,这话在当年是怎么说来着?噢,手电筒对外对人不对己!这不好,真的,这很不好!
周紫玉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说你的事呢,扯上我干什么!现在,我比你明事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