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阳从长春坐火车赶到了哈尔滨。上火车时,雪一直在下。坐在火车上,车窗被霜封死了,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车厢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几个人,其他车厢也大抵如此。车厢里冷得出奇,自己呼出的哈气,一团一缕的。几个小时的车程有些难耐,他伸出手掌把车窗融开,露出巴掌大的洞,他扭着脖子向外面看,目光所及之处的田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不一会儿,融化开的一小块窗户很快就被霜封死了,他索性不看了,跺着脚。他发现,其他人也都在跺脚。
他的目光很快被角落里的一个青年女子吸引了,那女子穿灰色格子呢子大衣,身上背着个小包,样子像名大学生。
他定睛地看女孩,女孩意识到了,抬眼也向他这里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专心地在窗霜上画着图案。
他恋恋不舍地扭过头,心想:这姑娘长得悦心悦目。因为发现了这个姑娘,几小时的时间,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那姑娘也在哈尔滨车站下的火车,一下车就被另外一个女人接走了,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走得很快,连头也没回一下。
他在出站口,看到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手里举了一块用硬纸壳写的牌子:马天阳。他想,接的就是自己了。他向小伙子走过去,路滑差点跌倒。他背着行李卷,手里提着包,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小警察咧了下嘴,吸了吸鼻子问:你就是长春来的马天阳?他点点头说:我是,辛苦你了。
小警察没搭他的茬,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说:跟我来。
他小心地跟着小警察走去,路都结了冰,他走得分外小心。
不远处,停了一辆三轮车,小警察把写着他名字的纸壳扔到三轮车上,冲他说:上车吧。他把行李和提包放到平板三轮车上,小警察从兜里掏出一枚钥匙,蹲下身去开锁。这时他才发现,车轮被一条铁链锁到树上了。
解开锁,小警察骑上去,头也不回地冲他说:上车吧。
他犹豫一下,还是坐到车上。小警察弓起身子用力地去蹬车。他心里有些不忍,不知说什么好,冲小警察的背影问:贵姓?
姓张,以后你就叫我小张好了。小警察头也不回地说。
车骑了有一会儿,从大街上下来,又走了两条小巷子,最后骑进一个灰色的门,门上有牌子,牌子上写着:哈尔滨市道里警察局。
小张把车停好,帮他拿过车上的东西,他去抢,小张没理他,仍拿过东西,向一扇门走去。这是一扇比其他的门宽大许多的门,门楣上有牌子:局长办公室。
小张喊了一声:报告。话音未落,用膀子就把门挤开了,他在后面忙跟上。
走进屋内,一下子温暖起来,一只很旺的火炉在屋中央燃着,铁皮烟囱呼呼有声。小张冲坐在桌后的一个老警察说:局长,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叫局长的人,“嗯”了一声。
小张把他的行李和提包放在墙角的沙发上,走到门边,回过头冲局长道:局长,有事你就喊我。
局长挥了下手,小张就出去了,身后是关门声。
马天阳立正站好,打量着眼前的局长。局长四十多岁的样子,身子有些胖,身穿警服,一只皮帽子放在桌角。桌上放着几份文件,还有纸笔,榆木墩子做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山似的矗在局长面前。局长伸手抓过烟,烟是“哈德门”牌的,点上吸一口,眯眼看他。
局长问:警校毕业的?
他忙伸手在怀里掏证明信,这是警校开具的,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毕业的专业等。他把盖有“满洲国警察学校”印章的证明端正地摆放在局长面前。
局长没看,把吸了半截的烟戳在小山似的烟灰缸里:那你应该会说日本话喽?
他立正站好:报告局长,学校里学过。
局长用一双粗手在脸上撸了两把:妈了个巴子,不会说日本话,老被日本人糊弄,这下好了。你以后给我当副官兼翻译官。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叫什么来着?
他马上说:马天阳,证明信里写着呢。
他忙把放到桌上的警校证明拿起来举到局长面前。
局长一把把证明又按在桌子上:我不认字,你不用给我看。对了,我姓魏,赵钱孙李那个魏。
马天阳吃惊地看着魏局长。
魏局长冲外面喊:小张,小张……
小张应声而入,就是刚才接他来的那个小警察。
魏局长说:带他去那间收拾好的宿舍。
小张走到沙发旁提起他的行李和提包。
局长又交代:跟大伙说一下,这是新来的副官,兼我的翻译官。
小张站好:是,局长。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多了几分敬畏,拉开门冲他道:副官请。他走出去。
身后局长冲外喊:他姓马。
局长办公室在前院,过一个月亮门就是后院,后院是一排宿舍,他被安排在一个把角的宿舍里,有床,一桌一椅,靠墙还有个木柜子。
小张把东西放下说:马副官,就是这间了。我就住在你隔壁,以后有事你吩咐。
他说:谢谢小张。
小张:你是副官,我应该的。
小张退出去。
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抹了一下桌上的灰,心里想:这就是他的家了。隔着窗子,看到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