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处的风景开始被破坏,开始变得不再熟悉时,若是不能及时调整心态,去观看远处的风景,则会陷入一团混乱。当生活变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时,人很容易崩溃,对于处于婚姻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一旦纠结于眼前,便步履维艰,或许再多的柔情也会被琐碎的生活所淹没,消耗殆尽。我们这样地彼此纠缠又彼此折磨,很多时候,我们身处其中,并不能明白我们给对方带来了怎样的困扰,毕竟,当俗事缠身时,我们首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感受。
李萍在这半年里眼角开始生出细纹,鼻唇沟的法令纹也开始出现,青春是多么狡猾啊,一不小心就快速地溜走。李萍还很清楚地记得婆婆病情确定,马晓东跟自己商量的那天。那晚公公婆婆在客房已经睡熟,女儿也早早睡得很香,马晓东罕见地到阳台抽了支烟。
李萍洗完澡坐在梳妆台前涂抹乳液,马晓东走进来,坐在床上,看着李萍。
李萍柔声问:“心里很不舒服吗?不舒服可以说出来,憋着自己也难受。”
马晓东答道:“确实很不舒服,可能因为我是医生,我已经习惯了生老病死,轮到自己妈,虽然还是很心痛,但理智上可以接受这个事实。”
李萍知道丈夫一定是有什么打算想跟自己商量,会是什么呢?或许是丈夫要把公婆接过来一起住,方便照顾吧,这点自己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李萍没有开口问,丈夫不说,自己永远不打算问。
人性是个很奇怪的事情,李萍受过高等教育,也有良好的家教,她从小就知道要视公婆为亲生父母一样孝顺对待,但是人类作为动物的一种,真正到了需要面临的时刻,心中的那点小纠结立马涌现。李萍觉得自己虽然十分明白该如何去尽一份晚辈的孝道,却无法从内心涌现真实的情感去驱动自己毫无保留地那么做。李萍为自己这样的反应有点愧疚,但是马上又在心中说服了自己,毕竟没有血缘关系,通过一个男人而认识的一对陌生的老人,自己所散发的情感是道义上的而非发自肺腑,这也是人之常情!因此自己把一切交给马晓东去决定,只要不过分,自己会全力以赴地配合!
果然,沉默了一会儿,马晓东又说道:“李萍,我有个事想听下你的意见。”
李萍说:“什么事,说吧。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能不能做到我还不能保证。”
马晓东说:“我是个医生,虽然理智上我知道这种病治疗的意义不是很大,但是看得出我妈想治,我在情感上想满足她的要求,带她到省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李萍沉默了几秒:“嗯,这是应该的,病了就该治。”
马晓东看着她,不清楚她是否明白治疗的含义:“若是住院治疗的话,我妈是没有医保的,费用也会很多,多到足以把我们这些年省吃俭用的所有积蓄花得一干二净。”
李萍抬头转过身来看着马晓东:“我又不傻,但是我有个要求,孩子的教育费用不能动,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李萍其实是有些无可奈何的,能怎么办呢?好在夫妻二人都有固定收入,省吃俭用日子还过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刚刚过得好一点又摊上这个事,但是这个事根本不可能有其他选项,就跟孩子要上学一样,都是必须面对的,李萍难免会觉得生活确实是个折磨人的事情。
马晓东拍拍李萍的肩膀,去了书房接着抽烟,他对于李萍的理解并没有多么感激,因为这事在他看来本来就该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老婆没有干扰自己的决定,也算清静。最怕一件事本身够烦的了,还要没完没了地解释争取,那种过程足以让人发疯!
事情能这么决定了,第二天,一家人就浩浩荡荡地去省人民医院安顿了下来,开始第一个疗程的化疗。马晓东的父亲年龄也大,还有高血压,于是又请了个护工照料日常生活。马晓东只要一休息就会跑过来照料母亲,钱也好,精力也好,如同一江春水,哗哗地很快就流淌了出去,且好像流向一片汪洋大海,永远填不满。
马老太像所有的肿瘤病人一般,非常恐惧,坚决不肯离开医院,也坚决相信各种奇奇怪怪的进口药物能够让癌细胞滚蛋,自己能够像从前一样健康地活下来。马老太一次次跟马晓东说:“晓东啊,妈这次病好了,就去你那儿给你带孩子,每天给你做你爱吃的饭菜,妈这些年都没好好照顾你,你太累了!”马晓东强颜欢笑地连忙答应:“那太好了,我一直等着你说这句话呢,我自从上大学后就没好好吃过几顿你做的饭了!”每次这样说完,马晓东总是要借口去厕所无声地哭泣,男人的眼泪谁说可以做到不轻弹的?马老头则要淡定许多,他早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个年龄、这个病,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周围因此而走的人每年都有。
有一次马老头半夜醒来,在医院的钢丝床上恍然如梦,看看越来越瘦的老伴,又看了看趴在床边睡着的儿子,马晓东甚至已经有了少许白发,马老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苦逼男人,累死累活跟条狗似的却只能一声不吭地自己扛着。马老头一时间在黑暗里泪流满面,心疼命运为啥如此作弄他们一家。人是真不能生病啊,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康家庭,一旦其中一个人生了场大病,几乎一夜回到十年前,财富积累起来是那样艰难,而花出去是那样快速。更残酷的是,花掉了所有的积累,依然看不到希望。老百姓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态,一分钱一分钱往银行里存着不敢乱花的心态,马老头现在算是充分地体会了个遍,不攒钱以防万一,连死都会变成等死!
自己有个经常一起下棋的邻居,家里穷,50岁出头得了肾病,无钱治疗,拖着拖着就成了尿毒症。一个壮实的160多斤的汉子,几个月就瘦成了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对自己儿子说:“儿子啊,你要给我治啊,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着呢!”
马老头看得心里百般滋味,生命在病魔面前脆弱得不像话,更加可怕的是慢慢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个过程。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李萍带着女儿过来看马老太。马老太有意无意地说起旁边床的媳妇每天怎么想方设法地做营养餐,怎么怎么尽心尽力,别人真是太有福气了!
李萍到底年轻,且心里确实不太开心,回了句:“妈,我是要上班的,我和马晓东都是工薪阶层,不挣钱我们一家人吃什么,拿什么给您看病?”
这下马老太本身敏感的心像是受了电击一样,开始奓毛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嫌弃我生病花你们钱了,是吗?我花我儿子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萍觉得老远跑过来尽点孝心,结果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人家根本就不稀罕,当下心里也一时生气,转身带着女儿就走了,马老头拦也没拦住。马晓东回来听说此事后,连忙打李萍的电话,李萍没接。马晓东回到病房,一家三口都很郁闷。
马老头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太啊,要不咱们回家住,定期来治疗吧。”
马晓东连忙说:“爸,别这样,妈想住院治疗就住院治疗吧,李萍其实不是为钱生气,这段时间我忙着医院的事和照顾妈,家里就全扔给她了,估计她也是真累了。你们多体谅她,一个女人不容易。”
马老头说:“晓东啊,我是认真的,就算没今天的事我也想说了。你们也不容易,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你妈在医院里,我不觉得日子有多好过,也不觉得对你妈的病情有什么帮助。”
马老太其实内心也十分清楚,看看儿子憔悴的脸,突然悲从心起,是啊,自己吓破了胆,真心忘记考虑儿子一家了。马老太忽然说:“晓东,就按你爸说的办吧,有这个钱不如我跟你爸多吃点好的,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马晓东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究竟该怎么做呢?孝道究竟是什么呢?作为医生,他太清楚这样在医院浪费时间和金钱并非最佳选择,但是真的不想让母亲不安、恐惧。下棋邻居的故事他也听说过,躺在家里等死是每个老人都害怕面对的过程,太残忍了!
马晓东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明天回家跟李萍商量下,妈你也再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吧。”
老两口点点头,马老头也已经身心俱疲,想念自己的家,果然哪里都比不上自己的家有安全感啊,看了看马老太,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伴,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催马晓东早点回家。家很重要,男人照顾一个家,也是很不容易的,马老头心想。
马晓东搭上最后一班高铁,到自己家已经夜里十点有余,在高铁站乘上一辆出租,看着寂静的夜,城市的霓虹灯五光十色闪耀着眼泪一般的光芒,不知为何想起上初中的时候郑智化的一首歌。
“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
生活给予少年的不仅是梦想,更多的是责任!
回到家,李萍和女儿都已经睡下。马晓东洗浴完毕回到房间,看见李萍在黑暗中的面孔,马晓东伸手摸了下她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原来李萍根本没睡着,在黑暗中泪流满面。马晓东抱住妻子,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正打算柔声安抚妻子几句,这时李萍忽然呼的一下坐起来,掀开被子去了客房。客房门关上的瞬间,马晓东有种自己感情的闸门被切断的感觉,难道妻子不该理解自己并同舟共济吗?
马晓东自己也筋疲力尽,连日来的奔波以及心灵的焦虑都让他很渴望一个温柔的怀抱,一种浓浓的孤独感油然而生,马晓东没有再去哄李萍,因为太累了。在黑暗中,他沉沉睡去,梦中,一片洁白的云彩在蔚蓝的天空缓缓飘过,像是十几年来的青葱岁月从未流逝,阳光温暖而柔和地洒在身上,梦里花落知多少!
而李萍,其实并未迁怒马晓东,应该说根本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累,想要好好清静一下,让自己不去思考所谓生活。作为有家有口的中年人,谁都会有这种感触。生活啊,你摧残了所有的女人,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变成黄脸婆!
李萍想着想着,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马晓东不仅没有责备自己还主动示好,自己还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自己也不懂,算头脑短路吧。李萍想,如果这个时候马晓东来哄一哄自己,那该多好。
貌似每个女人无论年华如何逝去,在柴米油盐中偶尔都会泛起一种少女心态,渴望对方能够满腔柔情、充满耐心地来哄哄自己,可能在女人的观念里,这种细致的付出远比粗线条的对家庭负责更有实在意义。女人这种生物最大的生存弱点就是无论什么年龄都会像块海绵一样,需要吸收很多很多的关心、很多很多的爱,不然就日渐干涸。其实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明白,要学会自己爱自己,剩下的精力要拿去应付无穷尽的生活才对!
大多数男人早早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女人们注定是要失望的,在日复一日的生活潮水中,男人们更早地对婚姻生活感到疲惫,一种责任感和一种雄性本能促使着他们尽最大的力量维护着整个家庭的运转,但若是期望有更多的柔情分配给妻子,真的是挺难的,不是不明白,而是有心无力。
本身夫妻二人内心是理解对方的,可是由于沟通方式的问题,让这件事反而变得尴尬起来,马晓东和李萍恋爱结婚数年第一次开始冷战,整个周末都没搭理对方。奇怪的是,其实双方内心并不是有多大芥蒂,但是就跟约好了似的互相不开口。更奇怪的是,不说话居然日子一样过,且李萍第一晚到客房睡了,第二晚很自然地依然在客房睡了,莫名其妙的分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若干日子后李萍回想起来,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的婚姻会一直平淡而祥和。生活中这样那样的不经意,重叠成一个必然。
周一的时候,马老头给马晓东打电话,说跟马老太商量好了,想回家治疗,让马晓东有空的时候早点过来办出院手续。马晓东算了一下自己的排班表,连续三个白班,最早也要等到周四才能过去,于是他让父母多待三天,父母答应了。
马晓东转头告诉李萍这个事情,李萍问:“是因为我那天的态度不好吗?”
马晓东回答:“不是的,他们心疼我们,也觉得定期化疗比较好,住医院也住够了。”
李萍没作声,心里舒了口气,总算家庭要恢复正常了,夫妻俩不动声色地恢复了交流,就好像冷战从没有发生过似的。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周二的时候马老太突然病情严重,被送进了ICU。马晓东接到父亲电话,连夜包了个车赶到省城。主治医生也很诧异,说明明已经控制得很好了,突然这样根本是出乎意料,同时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马老太昏迷了三天三夜,周末的时候李萍带着女儿也赶了过来。就在周六的凌晨,马老太突然睁开双眼,精光四射,看着围绕在身边东倒西歪、神情憔悴的亲人们,内心一片澄明,看着马晓东趴在床沿打盹,不由得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马晓东一下惊醒,看着马老太,连忙握住马老太的手喊:“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喊医生来看看!”
马晓东迅速起身叫来值班医生,医生赶忙跑过来,发现马老太已经瞳孔散大了,在手忙脚乱地一番象征性抢救中,马晓东有种生命中的一部分随之而去的感觉。对于母亲,或许每个男人都有这种深深眷念的感觉吧,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脸依靠着母亲柔软的胸部的触感还残留着朦胧的印象。天色破晓,马老太再也没睁开眼睛。马晓东在经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后,白头发陡然多了起来,默默地流了满脸的泪。李萍很诧异,从来没想到马晓东对母亲的感情居然这样深沉。
母亲的陡然过世,在马晓东的内心形成一个空洞,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马晓东总觉得母亲最后的日子没能让她心情愉快地过完。这种遗憾,马晓东理智上也知道不该怪李萍,毕竟事情这样发展谁也不知道,可是内心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这个疙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维系除了必然事件,偶然事件也太多太多,跌宕起伏的家庭生活真心不能用宁静的港湾来形容。
家是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在茫然无边际的波澜壮阔间游荡,两个人在人生的旅途航行,同舟共济。困难重重,身体会累,心更会累,可是依然需要打起精神,乘风破浪,稍一松懈就很有可能葬身于茫茫大海。或许有人说,就算上吊也要松口气吧,可是婚姻这叶孤舟,却连松口气都不太能够,开门七件事,若是加上上有老下有小,如何休息?血肉之躯被满满的责任所驱策,那是内心的发动机,让我们充满力量,继续航行!
安顿好母亲的后事,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马晓东要求父亲搬来与自己一起住,马老头拒绝了,但是接受了马晓东的提议,不再接着做杂工,下下棋、种种花,每月马晓东支付一定的抚养费。关于这点马晓东甚至没有跟李萍商量,马晓东觉得这是对未照顾好母亲的一种补偿。
夫妻间沉默了一个星期左右。然而生活依旧要继续,马晓东和李萍终于拿出所有的银行卡开始计算钱的问题。
两个人每月所有福利、工资加起来不到一万,一家三口,三线城市的日子过得去,只是母亲的一场病,让十年存款瞬间所剩无几。马晓东这下有了危机感,原来自己看着安定的小日子,抗风险能力并不强,马晓东再一次有了换个工作的想法,并跟李萍提出这个想法。李萍有些犹豫,毕竟扔掉铁饭碗是需要勇气的,但是李萍跟任何女人一样,也确实期望生活现状能够改变。钱,对于生活真的挺重要,谁不想过得好一点?
李萍提议先打听打听具体行情再做打算,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后悔药可吃,这绝对是重大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