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求顺观是一种在利己中利人的观点,在境界上,比求半观高出一个层次。作为一种有人情味的在利己中利人的生存观,求顺观认为:当一个人能顺其自然、顺其社会、顺其自身时,触处皆可自悟,随遇皆有幸福。
孙中山先生有一句名言:“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再加一句:顺乎自然之规律,适乎个人之人格。这些,便是求顺观全部的内容。能适乎个人之人格而又合乎人群之需要的人,于是便单纯、善良、豁达,便无虚伪、无固执、无恶念,人到此境,则通体是求顺的智慧,生活充实而充满愉悦。
离我家只有几步之遥的一位老前辈,便是求顺智的最好范例。他从二十年代开始写小说,到解放时,早已是名扬四海、着作等身,甚至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解放后,他感到自己有些“跟不上趟”,竟能顺其自然,毅然放下写作热情,去研究什么服装史?他“文革”时下放农村劳动,一个以近古稀之年、饮誉中外的学者被赶到荒郊野岭中去劳作,给人自然是苦凄凄的感受,而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却很认真地写道:
“乡下极美,极有情致……猪很蠢,老远喝一声,拔腿就跑,牛却狡猾,你不到跟前它就不停地吃,你上前赶它,跑几步它又停下来吃,一面眼鼓鼓地望着你。”我读着前辈的信,想到陶渊明的诗:“种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
呜呼!原来世间的智叟,都是这般能顺其自然,享受内心的快乐。我惊叹老人解放初的毅然“改行”,更惊叹老人日月般的情致。1982年,我有幸在大学与他相见,作为学生的我当时问起这事,他淡然一笑,只说了四个字:“跟不上趟”。我当时并不是很明白。后来“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沈从文文集》,我有幸读了老人的《烛虚》,这才明了一些。老人在这篇文章中写到: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当一个人能顺其自然、顺其社会、顺其自身时,触处皆可自悟,随遇皆有幸福。无独有偶,比我这位最值得尊敬的家乡老人早一千多年的另一位诗人苏东坡,做得更是让人举目会意,心里久笑。他深夜归家,已是倦意非常,敲门却无回应,他非但不急不恼,反而心灵忽闪,顺手拎出首《临江仙》来: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能不强调自己的心境而顺乎自然如此,真让世人动心!既然无人来开门,依然空灵自在;身后的江水滔滔之声,适时涌之。屏声静气,终是听出了这深夜的江水声有异于白日,这是一种难得的感受,这种新的感受反而能增加内心一份新的喜悦,没有人来开门,竟然能成全这意外的享受,喜哉、快哉,于是欣欣然脱口而出一首千古吟唱的诗来。只有能顺乎自然的人,才会有这般机遇,有这般雅兴,有这样的杰作。
顺其自然,随时保持光风霁月的胸怀;随遇而安,随处触机而悟。正因为如此,苏轼第一次被贬黄州,不但能“发明”着名的“东坡肉”,还能写出对江山风物热爱和旷达心胸的《赤壁赋》来。当然,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苏轼被贬到海南后的“三个发明”。
由于新法和反对派之间的斗争,苏轼的一生在政治上命运多舛,连被贬了五次,最后竟贬到海南这个“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交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的地方。年逾花甲的苏轼并不因此没了生活乐趣,反而找到了风景这边独异的种种快乐。“旦起理发,抚窗做睡,夜卧浊足”,这就是他的三个发明。晚上睡前洗脚,听到水缸里面的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苏轼也能感觉到很是享受;泡好脚后,坐在床上剪脚趾甲,也能感觉到内心非常地愉快。一个人心悦如此,再苦又奈其何?
2、
正视现实,顺其自然,在舛运中寻找人生的快乐,在难堪的现实生活中,高场自我的人生理想,这是五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承传。
庄子的夫人死了以后,他没有悲伤,却拿了个破竹筒不停地敲着,恭喜他夫人回归自然。在庄子看来,世间本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不同形态。更何况,夫人都已经去了,悲伤又有什么作用呢?生与死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切还是要顺其自然,为自然而然快乐吧!这是一种明世的顺智,苏轼在他的《水调歌头》里,将这种顺智的观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从天上回到地上,从理想回到现实,接下来: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月光一点一点转移,自己也从天上回到了人间,情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
人世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可埋怨的,凡事要想得开,不然只会徒生烦恼。
我欲乘风归去,
终是去不了,所以要正视现实: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悲欢离合,人之常情,没什么可悲伤的,就象月亮,一会儿圆,一会儿又缺,纯属自然而然的事,你伤心,有什么必要呢?既然如此,还是顺其自然: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们虽然相隔千里,但是仍然可以共享这温柔的、温情的月光,享受这人世间的快乐。这是中国知识份子在实践中,在深思熟虑中渐渐形成的一种人格模式,一种精神上的升华。
不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我行我素,天马行空;也不再是那种一层不变地坚持自己理想的天空,而是自觉地注重现实,尊重客观,在可能的条件下去努力争取到最好。虽然立足于大地,胸中自有一片蓝天;纵然在乌浊中艰难的跋涉,心灵却能在晴空里翱翔。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孟子的这句名言,更是求顺智者境界的最好说明。在想到自己的时候,总会去想一想别人,即使自己情况很遭,也不忘了去想别人。在苏轼的五次被贬中,在惨遭打击、艰难困苦的时刻,苏轼之所以能有快乐,其全部的原因就在这里。他无论身在何方,背后都有很深的传统支持他:
不在其位还要谋其政,随遇而安,与民同乐,这是中国的封建土壤中成长的知识分子的传统精神,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精神。
孔子《论语·雍也》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朱熹在他的《四书章句集注》中为之解释说: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山,故乐山。
智与仁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内涵,因此见了名山大川,总会有一番感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范仲淹临洞庭而忧苍生,欧阳修游滁州而醉山水,苏轼游赤壁而抒情怀。大家心为山动,情为水发,锦文华章,喷薄而出,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便是其中的千古绝唱之一。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词中对周瑜的追述,正是自我理想的表现:但现实中的苏轼,却正处于落泊失意之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如何解决?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该笑我太多愁善感了,以致过早地生出白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人生是短暂的,虚幻的,又何必执着?洒酒入江,以酒祭月,只望万古愁怀随江而去,一种超脱与旷达的情怀,跃然纸上。
正是这种求顺的智,使得命运多舛的苏轼无论在怎样的困境当中,都能够运用历史、运用文化,运用自己自身所具备的人格魅力,来解脱自己的苦难,让精神在天空中高扬。这其实是苏轼,也是历代觉悟的知识分子,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面对所谓的“顺”与“不顺”,需有一种“顺”的智慧,到“不顺”时,就会看到“顺”的希望,不让自己灰心丧气;到“顺”时,就会警惕“不顺”的危机,不使自己狂妄自大;随时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不断地在“不顺”中求“顺”,在“顺”中求“仁”,一步步走向自我完善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