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玉玲朝后院喊声干活吧,电锯立刻又欢叫起来。玉芬站起来,腰酸痛酸痛的,这些天阴雨连着下,把她腰疼的老毛病又给勾起来了。来到钱家十好几年了,操心受累的就数他们两口子了,满天操持外面,开车拉料送货,跟乡里县里各管事的人低三下四,跟客商赔着笑脸,谨慎小心忍气吞生把这摊子给维持下来。当初,这村里办木材加工厂的不只一家,坚持到现在,就剩下钱家一家了,旁的都垮了,有让假客户给骗了的,有让工商税务给吃垮了的,还有得罪了哪位领导,穿小鞋给穿完了的。幸亏钱家早年受难,磨得钱满天能伸能屈,才跟头把式地抗了过来。可玉芬呢,玉芬可没有满天那么个结果,玉芬当家过日子,上有婆婆,下有这些兄弟和媳妇,还有一帮小孩崽子,小二十来口子人,就说做饭吧,熬豆角子就得熬两挑筐,要不然不够吃。更何况日子好了,人变得或娇嫩或挑剔。这个不爱吃啦,那个味儿受不了呀……在这个家里,别人咋看都中,惟有玉芬一切都得为旁人着想,她没有多少文化,嘴也跟不上趟,身处大嫂的位置,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两横加一竖--干,凡事都自己带头干。赶上逢年过节,从天亮到天黑,忙得没空直起腰,忙得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喝没喝口水。像老爷子过世那几天,忙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了事,人都见傻。玉玲曾多次暗地里劝玉芬,你这是何苦呢,玉芬笑笑不回答。她觉得人活在世上,名声二字最重要,苦点累点又算啥,当闺女时,娘是咋干的,也不是没见过。
玉芬轻轻地进了玉玲的屋。玉玲爱干净,全家人都知道,平时谁轻易也不进来。玉芬对自己这个老妹子有点怵头,她甚至后悔当初拉玉玲进到钱家,玉玲与满河在一起不愉快,自己应该负责任。
玉玲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过来见是玉芬,忙说:“二姐,你说我刚才说的中不?”
玉芬笑笑,说:“老妹子,我正为那事来找你,我琢磨着,今天你办的这事……”
玉玲问:“咋着,不在理?”
玉芬说:“在理当然在理,没理的事,你也不能做。可说了一溜遭,这倒了是在家里,搞出气来,传出去多叫人家笑话。”
玉玲乐了:“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管旁人笑话不笑话,要那么着,不是给旁人过啦。”
玉芬摇摇头说:“话是那么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上不好看的事,谁也都知道寒碜……”
玉玲想想说:“咱们想办法,别闹出气来不就行啦。”
玉芬说:“你订的这些章程,除了我,这院里怕是没有人能想通。算了吧,翠莲和小秋都不是善茬儿,惹她们干啥,咱姐俩一使劲,那点活就干了,甭指望她们。”
玉玲晃晃头说:“不行不行,这不是谁跟谁过不去,也不是非指望她们,这里面……嗐,事多着呢!现在还不整治,这家非败了不可,你没看这哥几个都忙啥,打麻将,看录像,玩猎枪,除了大哥真心实意地拉车拽套,旁人都咋干呢,你得看清这局势。”
玉芬低下头,就势坐在炕沿上,叹口气说:“我只是想,日子好赖,是他们老爷们的事,犯不上咱跟着着急。”
玉玲说:“等到没米下锅那天,你想不跟着着急,行吗?孩子念书要钱,你不得给张罗?到时候,老爷们脚底下抹油,溜啦,找人家相好的去了,你不得一个人支撑着日子。”
玉芬忙朝窗外望望,皱着眉头对玉玲说:“你个死丫头,嘴上一点把门的也没有,你还盼着他们在外面搞破鞋呀,那不活糟践死人呀。”
玉玲笑了:“看把你吓的。不是我盼,是咱得提防着点,都啥年代了,咱不能脑瓜子不开窍,糊里糊涂让人当傻子卖了。”
玉芬小声说:“玉玲,你说你大哥整天在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多,你说,会不会有哪个女的缠上他。”
玉玲说:“完全有可能。大哥能耐大,牌面又好,又都知道他有钱,女的不追他追谁。”
玉芬嘬着牙花子说:“那可咋办?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他,他也不干呀。”
玉玲想笑又不敢笑:“我倒有个法儿,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玉芬说:“快说,快说。”
玉玲说:“我说了,你咋报答我。”
玉芬说:“你大哥给我买个镏子,回头给你。”
玉玲说:“那是大哥给你的,我不要。我要你支持我,明天你带头包一项活。”
玉芬说:“那没问题,往常没包,不也是我干,这回单给钱,我更干。你快说吧。”
玉玲小声地说:“钱。关键是钱。你没听人家说,现在是男人一有钱就学坏,女人一学坏就有钱。你想法子把钱管住,他手里没有闲钱,那种事就少了。”
玉芬听了连连摆手:“过日子的钱原来归我管,这回归你了。做生意的钱,一直是他把着,我也沾不着边。花多少,咋花的,他也不跟我说呀,你管账,你应该清楚。”
玉玲说:“咱家的账就是豆腐账,他把板子拉走了,回来说记上两千,我就记两千,说记三千就三千,实际上是多少钱,我也不清楚。”
玉芬抬头看看屋顶说:“没法子,咱没法从钱上管他。”
玉玲眼珠转转说;“除非,做生意的钱也经我手管,我就能给你把住。”
玉芬噌地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玉玲,你还想把后院的事管起来?你想干啥?”
玉玲拉玉芬坐下:“瞧把你吓的,我不是想帮你管住大哥嘛,都是为你好,你要是不愿意,我还省事了呢。”
玉玲说完就从柜上拿过一张纸,在上面算计那些家务活的承包费。玉芬坐了一阵,见玉玲不说话,觉得怪不好受的,抬起身说我走啦,玉玲头也没抬说不送啦。玉芬心里愈发堵堵的,站在门槛处说:“老妹子,你咋变成这样啦。”
玉玲说:“啥样啦?”
玉芬说:“啥样……有点那样儿……算啦,说了让你不高兴……”
玉玲说:“是不是说我跟小时候一样,事事都把尖?”
玉芬说:“要光是把尖也好,眼下比把尖还多点啥,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她看看干净的炕和垛得有棱有角的被子,心中一软,说,“玉玲啊,姐姐问你一句,你咋还不要孩子,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玉玲手里的笔顿时就停下了。这是个刺她心痛的话题,已经好几阵子,没人在她面前提了。原来,玉玲过门后对头一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长得白白的,大眼睛高鼻梁,很招人喜欢,那会儿,这院里除了玉芬有一个儿子两个闺女,高翠莲是一个丫头,梁小秋是俩丫头。所以,玉玲得儿子,从二位老人到满天玉芬,都很高兴。但话说回来,老二老三两家嘴上说高兴,心里却不自在。尤其是梁小秋,她怀老二原以为是儿子,为了生下来壮实,也不知听谁说的,怀孕时吃了不少钙片,结果,生时就费了劲了,差点没把梁小秋折腾死,等出来了,一看还是少那二两肉,把梁小秋气得差点窜窗户外去。你想呀,她费那么大劲又养个丫头,看玉玲没当回事养个大胖小子,心里能不别扭吗。话里话外的,也就断不了念三音,说点用不着的话。玉玲呢,也是年少无知,得了儿子便觉得身价高了,加之本来就瞧不上那二位没啥文化的劲,也就不买账,明着暗着横着竖着跟那二位较上了劲。老人们自然向着点玉玲,玉玲占了个上手,但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玉玲的孩子病了,得了肺炎。一岁多小孩子得肺炎,又治得不及时,一下子夭折了,这事对玉玲刺激不小,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后来邻居大娘大婶一个劲地劝,说没有哪一个不伤耗过小孩子的,说那是那孩子的命太软,小鬼把的小关口也闯不过去。没了,将来再生一个就是了。慢慢地就说得玉玲把这事给淡却了许多。但绝不愿让人提,一提她就急。
玉玲待心头那股堵劲松快点,瞅着玉芬说:“要孩子?我一想就害怕。”
玉芬说:“有啥可怕的,下次就有经验了。”
玉玲说:“要了孩子,不就得跟那位摽上一辈子,我心不甘。”
姐俩后来又说了点啥,玉玲说你别干扰我了我得算账了,玉芬说我也该做饭去了,老太太要吃饺子,我真发愁,光菜馅子就得剁好几盆。玉玲说以后把伙食包给你,谁帮你包饺子,你付人家工钱。玉芬说拉倒吧,我还成了雇工的地主老财了呢,再来个二次土改,就麻烦了。说完就走了。
这天中午的饭是饺子,茵香馆的,玉芬特意多放了不少肉,拌馅的时候,玉玲看香油瓶子里剩不多了,就全给倒进去,说大锅饭的最后一顿饺子,香着点吧。满天他娘不高兴,说咋啦不过啦,玉芬说玉玲要改个法儿过。老婆婆也怪明白的,指着窗户说那俩姑奶奶能听你们的?玉玲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有香油饺子就香,有好处就不怕没人干。
可结果整整让玉玲给猜差了。打包饺子,翠莲和小秋就没露面,饺子煮出来了,招呼她们大人孩子吃饺子,还没人出来。大人不出来,较劲抗着,孩子饿呀,嚷着叫着要吃饺子,翠莲和小秋这两个人狠不狠吧,把门倒插上,搂着孩子在炕上嚎,嚎一阵说:“完啦,这回没咱们娘们的活路啦,咱们饿死得啦!”
玉芬敲着窗户说:“有啥话吃了饭再说,不能让孩子饿着。”
高翠莲说:“南来的鸟呀北来的雁,谁给我往娘家把信儿传,就说女儿要饿死,再不来人就见不到面!”翠莲在村办剧团演过戏,这会儿也不知把哪的词给用上了。
梁小秋喊:“平地一声惊雷响,我就是绝食的女共党……”她鼻子吸了吸气,又接着喊,“妈了个×呀!苞香馅的,香油没少放呀,你们要馋死我们娘们呀!”
玉玲要跟这二位姑奶奶较劲,自己猛吃饺子,吃完了胃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滚。
钱满天是转天下午回来的,一进院就看出情形不对,都到做饭的时候了,咋还清锅冷灶,一点烟火都没起,就跟不过了一样。他刚要问问出了啥事,老二满地老三满山从屋里出来,说大哥呀咱家这日子可没法过了,您要嫌我们哥们就直说,别这么着整人呀。满天还算明白,没顺着这哥俩的话往下走,而是问:“你们不是都进山里弄木头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满地说:“昨天夜里回来的,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
满天说:“有啥事说啥事,不吃饭干啥!”
满山说:“吃啥呀!都要闹出人命来啦,还有心思吃饭。”
正说着,高翠莲和梁小秋怀里抱着手里拉着孩子哭哭咧咧从屋里出来,高翠莲说:“大哥呀,您行行好,放我们娘们一条生路吧,让我们回娘家吧,我们一辈子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呀!”
梁小秋说:“要死也得死在我爹娘面前,省得给大哥您添麻烦!”
钱满天向后退了一步,掏出烟点着,当风把烟刮到他的眼睛上时,他就势把眼眯上,看似避烟,实则不正眼瞅这两个兄弟媳妇。这就显出钱满天遇事沉着的本性。当他把事情的起因听个明白之后,他心却不由的对玉玲既有点佩服,又有些埋怨。佩服的是玉玲真有招子,敢动真格的;埋怨的是,玉玲的改革步子太大了,弄得家里不安定,万一人心大变人走屋空鸡飞蛋打的,自己还得费心巴力回这个场。想到这,钱满天笑笑说:“中啦,都听明白了,不就是玉玲要定点新章程,你们不同意吗?这好说,回头我跟玉玲商量商量,研究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
高翠莲说:“啥方法也不中,还是按老法子过吧,起哈新么蛾子!”
梁小秋说:“嫁到你家,就是为了穿衣吃饭。受苦受累,我还不来呢!”
钱满天听着不舒服,皱起眉头。
钱满山叼着烟卷说:“大哥,当初,咱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是你亲口说的。”
梁小秋得意地说:“就是,当时有多少媒人等在我家门外,你当大哥的要是不吐那句话,我一吭声,八抬大轿说不定把我抬哪去呢。”
高翠莲说:“我也是,我演戏时,多少小伙子追我,让我跟他们跑。”
钱满地说:“你还没跟他们跑咋着?”
高翠莲瞪他一眼:“不就跑过两回吗?”
钱满地说:“两回还少呀,再跑一回,说不定就让人家给你卖了。”
高翠莲急了:“放屁!把你才卖啦。”
钱满天心里烦了:“别嚷嚷啦,我看你们这劲头,也不像饿了几顿,倒像是吃多了撑的!”说罢,扭头进屋了。
众人互相看看,高翠莲埋怨满地都怨你,揭我的秃疮疙疤儿,满地说谁叫你吹那么多小伙子追你。满山摆了摆手,他们两口子才不打咕,然后备回各的屋,院里安静下来。
钱满天进了屋里,看玉芬没在,他就奔娘的屋,娘一个人在屋里,见了满天说你可回来啦,咱家这唱大戏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呆着。满天孝顺,不敢驳娘的话,忙说我这就把这事了啦,您老只管放心吧。正说着,见院里有一大团子绿的东西在走动,往绿的下面瞅,是玉芬,她打猪草去了,用背筐背着比人都高。
钱满天一看这猪草来火了,几步到了当院,喊道:“我说你咋还有心思去打草,家里都乱成啥样啦。”
玉芬愣了一下,因为背着草,扭头也看不见,便把背筐放下,站起身问:“你啥时回来的,不是说得多去几天吗。”
钱满天说:“你盼我死在外头呀,我愿意啥时回来就回来,你管得着吗!”
玉芬的眼泪顿时就在眼里汪起来,她强忍着没让掉下来,小声地说:“有啥事回屋说不中,在这嚷嚷啥。”
钱满天说:“我偏在这说!我偏在这说,你当大嫂的,咋管的……”他越说越来气,一脚把猪草筐踢倒,又一脚,踢了玉芬一头一脸草。
玉芬浑身哆嗦,嘴里说不出话来。
高翠莲和梁小秋躲在屋里,心里这叫痛快。满山想出去劝劝,被梁小秋一把拽住。
就听东房西屋屋门咣当一声响,玉玲噌噌跑出来,指着满天说:“你,你敢动我姐一个手指头,我就……”
满天不得不接着问:“你要咋着?”
玉玲说:“我一把火燎了这前后院。”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房子漏少提下雨,瘸子面前别嫌地不平。你当着钱满天,提放火,那不是捅他心肝吗!
钱满天再沉着,此刻也忍不住。他训斥玉芬,多少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可话赶话火冒上来说过头了,也在所难免。但兄弟媳妇当面跟大伯子叫板,这就少有了。何况是在钱家,是从来没有的事。
钱满天说:“你闭嘴!说这话,少在这家呆着。”
玉玲眼里要冒出火来:“撵我?不用你撵,我早就不想在这呆啦!”她上前拉玉芬,“姐,咱走!这地方,好人活不下去!”
玉芬推玉玲的手:“玉玲,你快回屋吧。”
玉玲说:“你咋这么窝囊!爹娘养你就为你到人家受气!丢人不!”
玉芬捂着脸跑回屋去。
钱满天不能跟着进屋,那太掉价,好像去说小话。他使劲眨了一下眼,去后院看做活的去了。将近中午,满河慌慌张张找来,满头是汗说:“大哥,不好啦……”
钱满天讨厌旁人这么说话,忙说:“咋说话,我这不是挺好。”
满河连连点头:“您挺好,我是说家里出事了,我媳妇跟大嫂子走啦!”
钱满天把手里拿的木头往地下一扔:“你们咋让她们走!快挡住!”
满河说:“拦不住!死活要走!”
钱满天问:“这会儿到哪了?”
满河说:“估摸过河了。还追不?”
钱满天摇摇头说:“算了吧。”
这时电锯碰上木头里的啥硬物,叮啷一声就断了锯齿。钱满天气得骂:“你们长眼干啥吃的,有钉子不弄净,出人命咋办!”
干活的人过来说:“您看,钉子没帽,钉得挺深,肯定是有人跟咱过不去。”
钱满天一看果然如此,他心想,这是谁呢,这么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