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里回来,赵国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让车开到家。进屋一看,屋里乱七八糟的,连床上的被都没叠。黄小凤也不见了。找来找去,见一个旧信封上有一行字“我去三将啦!黄”。赵国民心里就明白是咋回事了。秘书小朱问:“您看,还有什么事需要办,我立刻去办。”
赵国民说:“通知全体常委,立即开会。”
小朱说:“不是说好了吗,等组织部同志来了再宣布吧。”
赵国民说:“我觉得,还是跟大家提前打打招呼,对工作有好处。”
小朱说:“赵书记,您就是心眼太好啦,光知道工作,一点也不会走人事关系,才弄成这样……”
赵国民笑了笑对小朱说:“可不能这么说,组织这么安排有他的道理,领导班子年轻化,中央对此有要求。”
小朱乐了:“您吃亏就吃在这上,比如说这些年搞领导干部后备队,从上到下都挺当回事的。说不进后备队,就不能提拔,可到了真提拔的时候,又有几个是后备队员?咱们县也有不少这例子。”
赵国民的心里不舒服。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当着自己的面,小朱竟然敢议论县里的长短,这实在是犯忌之言。可是,现在的赵国民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旁人的言词了,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都放肆起来,旁边的人将来会是啥样,那是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所以,应该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小朱的表现,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也可以说是好事。
“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赵国民冷静地对小朱说。
小朱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转身说:“赵书记,跟您多年了,我有啥话也就直说了,我的事,您还得多费心……”
赵国民脸上发热:“我马上再给组织部打电话,让他们下文。”
小朱说:“太谢谢您啦,到啥时候,我也忘不了您。”
小朱走了,赵国民浑身上下一阵发软,泥一般躺在沙发上。还好,脑子却十分清楚,像演电影一样闪出一幕幕图景:市委组织部领导说由于年龄的关系,调到市直也不能担任正职,只能任副职带括号,而且很快就面临着一刀切为调研员。另一个方案就是留在县里,当政协主席,但由于这一届政协还有一年才到届,眼下只能任政协顾问。
这两个方案都出乎赵国民的预料。这些年提拔干部很注重“主持过全面工作”的经历,县委书记的位子成了市级干部的最佳中转站,所以,很多有志于在仕途上发展的人都盯着这个位子。从这个位子走出去的人,一般来讲,安排得都挺说得过去,即使提不到市级,也能到财政税务工商那些要害部门坐上头把交椅。赵国民没想到对自己的安排竟是这样,他当时有点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着急让自己离开这个位子。领导说那是常委会定的,今后,每年都要有干部进退留转,这是很正常的。赵国民说这样安排,是不是我有什么错误。领导说如果有错误,恐怕连这样的安排也不会有,可以直接安排您为县委调研员,这已经有了前例。赵国民看情况不能有新的变化了,心一横说我就到县政协吧,就离开了组织部。跟他很不错的那位副部长紧撵出来,安慰了他几句,并告诉他不要大往心上去了,现在身体是最重要的,当政协主席更省心,让那个姓于的去干吧,他这么突击上去,没个干好。赵国民这才想起要接他的人,是那位电力局长。按说电力是条条管理,在干部使用上跟地方是两条线。赵国民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副部长说于是戴帽下来镀金的,急着要当一任县委书记,当不了几天还得走,可惜把你给坑一下。赵国民问免我还有别的因素吗。副部长说去年年终考评,你的分数不是很好,对你很不利。副部长想想说要不你等两天找梁书记再谈谈,梁书记在省里开会,谈谈总比不谈强。赵国民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去吧,请你们快点来人宣布,这么大个县,工作可不能停顿。
门锁响,黄小凤气呼呼地进来,见了赵国民就嚷:“嘿,嘿,你还真沉得住气呀,在庙里念经呀!县委大院里都议论成一个蛋啦,说你连市直单位都安排不了,要回县里等着当政协主席……”
赵国民笑了:“消息真快呀。”
黄小凤瞪大眼珠:“怎么,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去市里?这地方咱们怎么往下呆?你想过没有?”
赵国民问:“怎么就没法呆啦?”
黄小凤说:“你在这当过一把手,下来了,连个像样的位子都没有。这么点个县城,谁都认识,你又不能总不出门,见了面说啥?你脸上好看吗?”
赵国民说:“我又没犯错误,我脸上有啥不好看的。”
黄小凤说:“那是你自己心里想的,旁人咋着。刚才我想找辆车去三将,办公室愣是不给。这滋味儿,你受得了吗?”
赵国民抽着烟,不吭声。他跟黄小凤在一起生活多年,深知不可话赶话说急了,那么着非干起来不可,最佳方法是沉默。可此时黄小凤却不让他沉默。黄小凤说:“你不说话也不行,你还不知道吧,钱满天出事啦,咱们存他那儿的钱全要没了。你快点想办法让公安局放了他,等咱们把钱要回来,再抓也行呀。”
赵国民真的不知道这个消息。这的确是个不好的消息。在黄小凤的一再鼓动下,赵国民同意把家中的一万块钱存到满天那里,现在权没了,钱也没了,有点祸不单行了。赵国民说:“咱家不多,一万块钱,他们早晚能还上。”
黄小凤说:“我还存了二十多万呢!我这些咋办?你不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就跳河自杀,就上吊,反正是不活着了。”
赵国民说:“谁叫你那么贪得无厌,弄那么多。”
黄小凤说:“谁知道他这里会出差儿,你也不制止,我可不就相信了。”
赵国民拍了一下茶几说:“你还怨到我头上来啦。就因为你敛来这么多钱,有人反映,我才受牵连。我没埋怨你,你到埋怨起我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黄小凤蔫了一些,但仍不服气:“我就是敛来八十万,也不是贪污盗窃,他们凭什么反映,有什么根据?”
赵国民说:“好啦好啦,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让我想想下一步该咋办。”
黄小凤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是你的部下,把钱弄回来,咱远走高飞,不在这儿呆了。”
“上哪去?”
“起码到市里。要不,就往省里调动。”
赵国民摇摇头说:“我是没那个能力了。人活着,不能总为升迁、为调动觍个脸到处说好话了,我觉得那么活着太累。”
“回家跟你爹一样当老农去省心。你又受不了那苦、那寂寞。”黄小凤说。
“你这话说得太好啦!我干脆回老家种地去!”赵国民拍着大腿说。
黄小凤愣了一下说:“你开什么玩笑。别的不说,你又是血压高又是胆结石,到农村犯了病,去哪儿治?”
赵国民说:“我这病呀,就是坐办公室坐出来的,到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多晒太阳,毛病就没了。你也去,咱们在那养点鸡,种点菜,多美。”
黄小凤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才不上山下乡呢。”
赵国民说:“也好,你在城里,我在乡下,咱们弄他两个家,夏天城里热,咱们就到乡下住,冬天冷,咱就回城里来。这么着挺好。”
“好个屁!那还叫家吗!连个正经的窝都没有。你要是非得去乡下,你就别回这个家!”黄小凤又发起火来。
赵国民也克制不住了,暗说这可是墙倒众人推呀,我在外面不行啦,回家还受你的气,这不是要人命吗。他说:“不回就不回,你以为我多希罕这个家呀。这么着,等我把单位的事弄利索了,我就走,分居也行,离婚也可以!”
黄小凤用手指着赵国民说:“你、你是早有这个心吧!也好,说出来好,反正孩子都大了,咱也没啥牵挂的,离就离,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
赵国民心里火烧火燎,抓起茶杯他想摔一下痛快痛快。但他往回一想,俗话讲,气大不养家呀,我这是有点不冷静了吧。知道的,是我们两口子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国民官场失意,回家拿老婆撒气呢。
于是,他晃晃玻璃杯,看里面还有点水,便一仰脖喝了。黄小凤本来等着听那一声,结果没听着,她也就没有火上浇油。有人敲门,说我是国强。黄小凤赶紧开门。赵国强进屋见情形不对,便问:“咋啦?生气啦?”
赵国民说:“没有。你从哪来?”
赵国强说:“从三将,让我到县党校学习。听说你不当书记啦?”
赵国民说:“你也听说啦?不当啦。”
赵国强说:“当了这么多年,也中啦,该省省心了。爹让我告诉你,现在当个好官挺不容易的,不当也罢,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早晚有下来这一天。要是闷得慌,就回三将呆几天……”
赵国民的眼泪流了下来,自打人们跟他议论这事以来,不是嘴上替他鸣不平的,就是另有想法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匆匆离去,像老爹捎来的这些话,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让人听了打心里有一种解脱,气喘得都均匀了。他忽然很想念三将的老屋,想念高台阶和高门楼子。他问国强:“爹身体好吗?”
“天冷时差点,这会儿挺好,要种大棚菜了。”国强说。
“真有心劲呀,不种棒子啦?”赵国民说。
“跟咱们生气了,说不支持他盖楼。这口要自己挣钱盖一座楼……”赵国强说。
赵国民抓起电话,让办公室立刻派一辆车来。黄小凤忍不住对赵国强说:“你哥抽疯啦,不愿在城里,要回去种地。”
赵国强说:“回去散散心,种啥地呀。爹的大棚将来都雇人种,咱们不懂新技术,也不会种呀。”
赵国民浑身轻松地收拾东西:“刚才那是说气话。不可能回三将落户,但可以去呆个一两天吧,起码还可以搞点调查研究吧。古人特别讲究读书的环境,我这回有时间了,要好好读几本书。爹要盖楼,我就留一间书屋,我这就去和爹一块核计核计盖个啥样的……”
黄小凤问:“那这边的工作呢?”
赵国民说:“一会儿过去交待几句。”
黄小凤看看赵国强:“也没问问国强有什么事没有。”
赵国强摆摆手:“我没事,党校明天开班,今天报到,我刚看了满天……”
黄小凤急着问:“他怎么样?我存他那不少钱呢,都是我温州亲戚的钱。”
赵国强说:“问题不太大。就是公安局总想在这里捞出条啥大鱼来,我看……”
楼下车响,赵国民拎着兜子,说声回头见,就匆匆下去了。赵国强也起身告辞,黄小凤说你还没说完呢,你看怎么办好。赵国强叹口气说:“原想请大哥说句话,现在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凭什么听天由命,你说找谁,我去找!”黄小凤说。
“也好。不过,你得拿出点硬招来,要不然,他们恐怕是不给面子。”赵国强说。
“我想起来,好像是苏书记也入了几千块钱。公安局长跟他有亲戚关系,他去了准管用。”黄小凤拎起小包就走。
赵国强立刻就想起玉玲在路上说的话,原来,这里面竟然有那么多人参与了,怪不得刚才见到钱满天时,满天并不是很着急,他说没有关系,到时候会有人来帮他说话的。
下了楼,黄小凤也没个客气话,撇下赵国强一个人就走了。很显然,她心里现在只有她那些钱,旁的都顾不上了。赵国强觉得自己挺好笑的,为旁人着了半天急,其实人家并不需要。他拐了几个弯到了街上。迎面开过来一辆没有牌照的新轿车,猛地停在赵国强身旁,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走差地方了,仔细瞅瞅,自己是在人行道上。
“不用害怕,撞不着你!”金聚海从车里出来,嘿嘿一笑说,“来报到啦,得好好学呀。”
赵国强指指轿车:“你买的?”
“镇里买的。”
“用人家的钱买的。”
金聚海哈哈笑:“你瞅瞅满大街的车,有哪个是自己掏腰包买的?还不都是别人的钱。你放心,镇里经济会很快发展起来,买辆车不成问题,钱满天的钱,我们会还的。”
赵国强猛地就喊起来:“我管不着你们的事,你们爱干啥干啥!”说罢拔腿就走。金聚海连着喊了好几声,他也没停。路边有电话摊,头一两个摊主,都是年轻人,旁边又有卖其他东西的。他终于找到一家比较偏僻的小卖店,窗子关着,电话在外面,也没有买东西的人。店主人是个老太太,坐在屋里像一尊木佛。赵国强上前说打电话,老太太点了一下头。头一个电话打给了玉玲,玉玲说现在以孙万友领头的村民,全堵在院里要退入会的钱,满山和二柱去县里,刚才也来了电话,让我先把入会的头头脑脑的钱准备出来,先退给他们。赵国强问那那些老百姓的呢。玉玲说满山说要是闹得实在没办法了,就给一部分,能拖尽量拖一下。国强问你咋个想法。玉玲问你的意见呢。赵国强说就按满山说的办吧,不是已经都堵到门口了嘛,再不给退,就抢东西啦。玉玲说太对啦,不给就打砸抢啦。
打完这个电话,他立即又往家里打,告诉老爹大哥要回去,再就是抓紧在大块地里建大棚,建高质量的,并且要多建,拉饥荒不怕,回头可以转给旁人。老爹说你说的我听清了大半,要不让秀红接吧她在这。赵国强喜出望外,说快让她接。高秀红的声音马上就传过来,赵国强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高秀红说你就放心吧,保证干得让你满意。赵国强心里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一下踏实到底了,末了他说:“秀红,你好好等着,回头我就去法院找熟人。”秀红说:“你早就该找……”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电话里也没法儿多劝,赵国强又说几句就放下了。
屋里的老太太拉开玻璃小窗说你还打呀,赵国强掏出拾元钱递过去,顺手把玻璃小富拉上。又给柱子打,他告诉柱子,一是要抓紧和各方面客户联系,包括鲍老板和魏大宝,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新产品,争取让他们投资,二是大块地里建大棚,要加快进度,黑白干,要坚决把地占住,镇里如果硬占,就上访,就找电视台曝光,无论如何要把地保住,一分也不能丢。还有就是国民回去了,他心情不大好,你关照点。柱子说这几个事都没有问题,但有一个最新的情况,是李广田刚找来,他想把新产品的销售管起来,他说如果让他管,他就不竞选村主任,也不在高秀红离婚上较劲,这事咋办好。赵国强反问:“你说呢?”柱子说:“要是竞选村主任,我才不怕呢。可就是高秀红这儿,我觉得倒是个机会,要不然,大别扭了,你说是不是?”赵国强想想说:“新产品销售是得有人专管,可也得有条件,得把条文列好了,他个人多得点没关系,前提是得让厂里让咱村人受益。”柱子说:“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列条文,跟他讲条件。”赵国强说:“对,还有个条文必须先落实!”柱子说:“我知道,他先得给我拿离婚证书来。我还等着喝喜酒呢。”赵国强说那就看你的了。放下电话,他就走,老太太说还找钱呢,赵国强都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