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孙二柱很有些得意,根由在于他把玉琴给“制眼”了。弄得玉琴自打正月初二回了一趟东庄,就再也没有出沟里。玉琴受不了他的闹腾,左思右想,与其从旁人那抱一个孩子来,跟这头一点血脉不沾不说,万一孩子大了以后又认他自己的爹娘,这头不是白受罪啦。要是那么着,还不如让孙玉柱在外面找谁生一个,然后抱来孩子,给女的一笔钱,从此互不干扰。可又怕生出的是女孩,于是又说好女孩由女方自己要,愿意自己养或送人,这头不管,但钱照给。玉琴把这些条件讲给二柱听,二柱满口答应,并说这回有了儿子,我一定当牛做马踏踏实实地跟你过日子,将来给儿子留下万贯家财,当然,两个闺女的陪嫁也要很多很多。玉琴说我根本不求你当牛做马,你就是当老太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不出去闹事,我就烧高香了。二柱说你就等好吧,下面的事你就甭操心了,你就等着秋天抱大胖小子吧。玉琴打那就不好意思出沟里了,不管咋说,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没过些日子,孙二柱就把张小梅给领来了,说她嫌满天家人多太乱,想到咱家来帮帮忙。玉琴当时正缺人手,也没当回事,就答应了。要说张小梅人是真聪明能干,到这就把整个库里进饲料。调配、保管、记账这些活都给担过去了,雇的那些小工,在她的指挥下干得有条不紊,可给玉琴减去不少负担。玉琴心里高兴,还怕张小梅呆不了几天就走,闲下来跟小梅说别看这沟里偏僻,但这能养牛,牛需要新鲜空气。这里还有地方建房子,将来要办成机械化养牛场,坐在屋里一按电钮,就把牛喂好了。张小梅说你可真是了不起,搞那么大摊子,将来老了咋办。玉琴说咱管不了那么远。张小梅说一年一年过得多快,用不多久人就老了,你要是有个儿子多好。玉琴被人说到心窝子里去了,叹了口气说可不是嘛,挺好的日子,就别扭在这上面了。女人跟女人在一起聊,就容易把心里事抖出来,特别是玉琴跟前除了牛,就是雇来干活的男人,平时想说个话都没处去说,碰上个张小梅,她也就留了嘴痛快心舒眼,有啥都跟人家说了。说完了没多少日子,她慢慢发现张小梅有点变了,变得不像一来时那么勤快,不光对干活的人指手划脚,还跟孙二柱敢发脾气,孙二柱还就听着。玉琴觉得不对头,找孙二柱说这咋行,你快让她走吧,再呆下去,她就得变成二奶奶啦。孙二柱说对不起,她真是二奶奶,我找的就是她。玉琴当时就给气昏过去了,躺了两天水米没沾。后来,她想要是这么死了,正合人家的心,我得活下去,就挣扎着起来吃饭吃药,有了点精神,她就跟孙二柱说你把人快领走,不能让她在这儿了。孙二柱说这个臭牛圈人家还不愿意呆呢,你赶紧拿钱,我立刻带她走。玉琴拿出五千块,说那一半事后给。孙二柱就骑着摩托把张小梅送回到东庄。也就是在桥上碰见赵国强那天。
这几日玉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心里说我这不是花钱找病吗!万一养了孩子人家说啥不走咋办?万一孙二柱假戏真做跟她要结婚咋办?万一……万一他们合起来把我给害巴了咋办,就跟评剧《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二姐似的。
孙二柱自打帮助满山到县里看了一次钱满天,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整天不在家呆着,总到东庄去。嘴里说村里有事找他,但玉琴知道他准是去找张小梅。玉琴决心要和张小梅当面锣对面鼓谈一次,她把家里的活都安排好,就来到东庄。东庄这会儿挺安静,村民们都到大块地看新建起来的大棚,村委会在那招标承包。这是大事,没有不去看的。才走到村委会门口,就见孙二柱从李广田院里出来,孙二柱朝玉琴招招手,上前小声地说:“坏了事啦,老李头子又犯了病啦,要带喜子去北京告你哥了。”
玉琴问:“因为啥呀?”
孙二柱说:“他说你哥骗了他,把秀红的离婚证开了,也让他管杏仁露的销售,但外地主动来拉货的,却跟他没关系。让他空欢喜一场。”
玉琴说:“那事先是咋讲的,他当初咋不弄清楚。坐在屋里就把钱挣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孙二柱嘿嘿笑道:“要不咋说你二哥有头脑呢,随便使个小手腕,就够老李头子使半年。老李也犯傻,为了钱,签合同也不细看。光想抱胖儿子美,忘了还得肚子疼呢……”
玉琴一把抓住二柱说:“好悬呀,差点忘了干啥来了。快带我去找张小梅,我有话跟她说。”
孙二柱立刻哭丧着脸说:“人家还要找你呢,说咱们合伙骗她上当,已经怀上了,要告咱们。”
玉琴愣了:“告咱们?”
孙二柱说:“说我骗奸她。要不就拿出二十万块钱,要不就送我进监狱,妈的,这娘们可真狠呀,咱可咋办。我想问问李老头子这事该咋办,没想到他正发火写状子呢。”
玉琴对着孙二柱的脸,使劲给了一巴掌:“叫你要儿子!叫你要!这回好啦,把你要监狱去了。”
孙二柱说:“去就去,老子才不怕呢。不过,咱得找她问清楚,我那儿子咋办?我得要儿子!她不能白拿我的钱,又送我去监狱。
玉琴看看四下,有人隔着墙头朝这看,忙拉着二柱就走:“你还儿子儿子呢!我倒霉就倒在你这儿子上。你要的不是儿子,你是要我的命呀。”
俩人拉拉拽拽气呼呼到了后街,推门进了院里,见高秀红腰上扎着围裙,袖子挽得挺高,正往绳子上晒衣服。看那模样,跟这家的女主人毫无二样,而且,她的脸上满是喜悦的神色,人也显得格外年轻。她顾不上擦手,两只胳膊往围裙上蹭了蹭,迎上前说:“你们来啦,快坐,快坐。”递上两个小凳。
玉琴沉着脸问:“我爹呢?”
“去大块地包大棚啦。”秀红说。
“是大哥回来了吗?”
“回来七八天了,也去大块地了。”
“我二哥呢?”
“去县里学习,今天回来……”
孙玉柱说:“我刚从喜子那来,他们又要去上告了,说你们合伙骗他……”
高秀红说:“我知道他为啥。他这二年总想挣大钱,跟国强争,争不过,他就拿我威胁国强。一早上他们爷俩来了,说村里要是给他留一个大棚,承包费低,他就不去告状了……”
“二哥也没在家,他找谁?”
“我答应由我来出这个钱。只要他们不再闹了,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我没有别的要求,只盼着顺顺当当住到这个院子里来,跟你二哥在一起。”高秀红说得很平静,就像唠嗑家常似的。
玉琴突然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跟印象中的高秀红不一样了。原先的高秀红泼辣有余,甚至有点疯疯道道,在女人们眼里没个稳当劲。而现在这个高秀红不紧不慢,言语中充满着自信和实在,让人感觉像是十冬腊月找到一件厚墩墩的棉衣,不用说穿,就是摸一把,也暖和。玉琴不由地问:“秀红,你现在做事:好稳当呀。”
高秀红不好意思地说:“看跟了谁,跟了你二哥,就受他影响呗。”
玉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孙二柱说:“说得对。自打我跟了他,我那些好的脾气秉性都丢了。”
孙二柱不爱听了:“咋能这么说呢,我那些优点还让你给影响设了呢……”
玉琴问:“你说,你有过啥优点?你给我说出一条来,我头朝下爬回沟里。”
孙二柱吭哧半天说:“谁都有缺点,谁都有优点,一着急想不起来啦,回家我慢慢给你琢磨。”
玉琴说:“拉倒吧,等你琢磨出来,兴许人家就把你告到监狱里去了……”
高秀红惊讶地问:“出了啥事?”
至此玉琴也不怕寒碜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孙二柱在一旁说我可没骗她,是求她帮忙生儿子,她挺痛快地就答应了,现在她怀孕了,她却变卦,敲诈我们。高秀红想想说张小梅不可能怀孕吧,她好像是做过结扎。玉琴跳起来,问孙二柱:“她肚子上有刀口吗?”
孙二柱脸上冒汗:“我光顾着干事,没留神有没有刀口。”
臊得高秀红赶忙背过脸,抖了抖挂在绳上的衣服。
玉琴脸色煞白:“走,咱们找她去,她要是结扎过,她从一开头就骗了咱们,我跟她没完。”
高秀红忙说:“别急着去。这么去,到那就得打起来,弄个满城风雨,将来大丫二丫都没法过来上学。”
玉琴叹了口气说:“那咋办?要不就让她告,要不就给她二十万块钱。她要的也太狠。”
孙二柱说:“她们娘俩说得很死,少一分也不中。”
高秀红说:“你们呆在这,我去她无那一趟,看看能不能说动她们。说不动,再想旁的法儿。”
玉琴一把拉住高秀红的手:“哎哟,还得让你费心……”
孙二柱说:“咱们是谁跟谁呀,未来的二嫂子,她可不得管咱们的事。”
玉琴瞪他一眼:“你还有脸说。”
高秀红也顾不上再说啥,捋捋头发,放下袖子,噌噌地就出了门。玉琴挽起袖子,从盆里捞出衣服,拧干了往绳子上晾。孙二柱在一旁抽烟,说要是帮咱们把这事了啦,可得好好谢谢她,往后呀,我也不要儿子了。玉琴说有能耐你要一百个。孙二柱说我那不成了种马了吗。玉琴说你不是想当种马吗,到处欢乐还不犯法。孙二柱一下子蔫巴了,他确实说过这话。
门外有了脚步声,玉琴赶紧迎上去,进来的却是国强。国强说你们在这呀,太好了,中午都别走,咱们在一块热闹热闹,也给大哥送行。玉琴问大哥去哪儿。国强说调到省里去啦。他放下提兜,扭头又走。玉琴说你刚回来咋又走。国强说我是陪客户和投资商回来的,人都快到后山厂子了。
玉琴站到院墙边的一块石头上,踮着脚往后山看,两辆面包车停在厂子门口,十好几个人下了车正往里面走。玉琴的心忽啦一下像被春风吹开了,跟孙二柱说:“想法子让他们看看咱们的牛场,兴许就有人跟咱合资,咱就能扩大规模。”
孙二柱说:“那敢情好,我去跟国强说说。”
玉琴说:“还是我去,你在这等着。”
“行啦,行啦。”
高秀红乐呵呵进了院,说张小梅真的结扎过,她怕时间长了露了馅,就想出这么个招子,想楼一把回她娘家去,不在咱三将了。她说看你们个个都发家致富,她琢磨自己也能干。玉琴紧着问现在她们又提了啥条件。高秀红说冯三仙说那五千块就算赔偿张小梅的损失,另外,张小梅提出再借她五千块,等到年底,说啥也还上。玉琴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孙二柱嘟囔说她也没啥损失的,要说损失的是我,我白搭了那些东西。玉琴从背后狠劲地掐了他一把,说那得有个字据吧。高秀红说这就去写,我还陪你们去。玉琴心头一热,指着大块地那个方向说:“二嫂子,快去大块地,包下一个大棚给李广田,我出钱!”
高秀红的眼泪顿时流下来,张嘴想说句啥,玉琴已经跑出大门奔后山果茶厂了。剩下孙二柱远远地站着。高秀红擦擦眼睛说:“走吧。”
孙二柱指指大门:“您先走。”
高秀红笑了:“啥时学得这么有礼貌。”
孙二柱说:“往后,您就是这院的二嫂子,我不跟您闹。”
高秀红说:“闹吧,不闹不红火!”
赵国民从后山上下来,头上已经冒了汗,身上却觉得格外的舒服。这么多年在机关,从来就没有这么舒服过。那时也冒过汗,一是领导来检查工作,一下子查出漏子来,没法解释,冒汗;二是开常委会,一大堆难题摆在面前,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一着急,也冒汗;三是下乡看见生活挺困难的老百姓,看他们家里连炕席都没有,心里惭愧,也冒汗。现在跟那时不一样了,无官一身轻呀,尽管那些问题困难还都有,但毕竟与自己的联系不那么直接了,你想操心也操不上了,所以,你心里必然踏实,走路不想事,一扑纳心地观山景,冒出些汗,也是身体吐故纳新的过程。另外,赵国民心里特别舒服,还在于他十分清楚自己心里没“病”,那就是在任职期间没收人家一分钱,没利用职权为自己打过钱的主意。存在钱满天那的钱是自己的,白搭了虽然心疼,但想想钱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当官这些年,白吃白喝也没少花公家的钱,也算是老天给的一个报应。这么一想,还真想开了。这些日子,每天在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乡山水中走动,杨呀柳呀草呀水呀,把他心头的积尘扫得干干净净,他下决心回来,不光是回来住几天散散心,他想把家安在这儿,退下来就彻底归来,黄小凤不愿意来也没什么,夫妻之间也可以各有各的选择,没有必要强求一致。至于当政协主席,他也不想当了,想坐那个位子的人不少,让人家去当吧。如今不愿意退的人多,先是把年龄往小了改,说参加工作时填的出生年月或者是阴历,或者是当初多报了一岁。然后就想办法担任有届别的职务,如县人大县政协,当上主席副主席,一般就得让人家干满一届,一届就是四年。有这个名分,到处出席个会,发发言,管用不管用没关系,自己心里痛快是真格的,还断不了领个会议发的纪念品,那也是一种乐趣。对此,赵国民也挺理解人家的,县里最高的级别就是团级,当上书记和县长的能有几个人?剩下的人不是没水平,而是没位子。你当了一任县委书记,再当一任政协主席,两下合起来就是小十来年,你还给旁人留个空儿不?再者说啦,如今当官不光工作上不省心,让你冒汗,复杂的人事关系,更让你把脑瓜筋都要使断了,你看电视上的官员全是一水黑头发,一根白的都没有,其实全是染的,不染不行,年纪轻的都白头发了,实在是脑子得不着休息。还有就是一个个看似身强力壮腆肚子挺胸,可到医院一检查,心脏血压肝肺,还有脑血管,差不多都有些毛病。不可能没毛病,天天喝呀吃呀,啥身板也架不住这么往里搁东西,就是铁桶也得撑破了沤烂了……
赵国民过去从来没有从这些角度去考虑问题,现在这么一想,他就完全心平气和了。他朝山下看,村里的果茶厂大门上飘的彩旗,轰轰的机器声响个不断,拉货的车出来进去,看来生产和销售的情况不错。东南方向是大块地,齐整整修起了一片大棚,还有很多人聚在那儿,看来村里已经开始招标承包了。正前方的三将村里好几处支着高高的脚手架,那是村民在盖新楼。
有人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竟然是黄小凤,后面是秘书小朱。黄小凤喊:“国民,你一个人在山上转悠什么,害得我们这一通找……”往下她说不下去了,呼哧呼哧喘粗气。
小朱则毕恭毕敬地上前说:“赵书记,车在下面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