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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陶羊子穿着一身新长衫从巷子里走出来,女老板与巷里的人都朝他看,他有一点别扭。走出巷子,没有了熟人的眼光,他心里才放松开来。在那些熟人眼里,陶羊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其实,改变他形象的还有他的头发,他去理发店理了一次发,是那种门口有红白蓝转花筒灯的专门理发店。这两项花费相当于他在戏院时半年以上的工资,他并没在意。他现在有钱了,他用不了那些钱。

头发顶在头上,陶羊子看不到。陶羊子时时感觉到的便是他这身新的白竹布长衫。过去在小镇的时候,偶尔做了新衣服,还会在易破的地方缝上两块旧布。穿上新衣服,总怕弄脏了,坐哪里都不自在。

陶羊子想到,也许该给自己换一个地方住了。买新衣服和理发,都是任秋陪着他去的。任秋一边拉正着他试穿的衣衫,一边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狗窝一样,巷里巷外,到处冒着阴沟里的污气。不讲究地方穷不穷,还是要看脏不脏……天勤就不像你,他现在要干净得很。”

陶羊子不想听到她说天勤,不由地发了一点小脾气:“你以前也见过我,哪儿脏啦?”

任秋陪笑地说:“好好好,知道你为什么发狠,我不说他。”

陶羊子觉得任秋离天勤过于近了一点。但陶羊子还是相信自己与任秋的距离应该更近,不必怯天勤的。

到底是换了衣服,变了形象,走在路上,再不见漂亮小姐嫌弃的眼光了。陶羊子有心思也有情绪去看路上的女人,他发现漂亮的女人大都是有钱的,穿得时髦鲜亮。从没看到漂亮的成年女人穿着破旧的衣服。也许漂亮女人天生便是福相,也许女人一旦漂亮自有生财之道。

秦时月带陶羊子去参加一些文化聚会,像是带他进入了另一层的世界。秦时月一一地对陶羊子介绍着在座的人士:这一个是诗人,那一个是画家,前一个是哲学教授,后一个是修行居士。

坐着的一圈圈人,谈着变换的话题。陶羊子发现文雅之士辩论起来,时常会争得面红失态。他从中间一圈走过时,见这一圈人都穿着西装,就听一个系绛红领带的人对系蓝色领带的人带点嘲讽地说:“按你说的,什么也不用改变了?”

系蓝色领带的人微微一笑:“黑格尔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能变革的只是那些变得不合理的部分……”

陶羊子已随秦时月走到里圈了,突然身后系绛红领带的人站起来,大声地说:“革命,现在需要的是革命。革一切的命,中国才有出路……”

声音引动一些人的注意目光,陶羊子听身前一位头发剪得很短的人摇头说:“革命?革命的人都不在这里谈的……”

秦时月恍如没有听到这些争论,领陶羊子在里圈坐下了。刚坐下来,就有人问秦时月:“秦兄认为是改革还是革命为上?”

秦时月说:“有用为上。”说着便向座上之人介绍了陶羊子。听到陶羊子是芮总府的棋士,本来靠坐在沙发上的络腮大胡子,抬起身来说:“说到棋,我本来也常下棋的,琴棋书画,雅士之为嘛,可有一天我看到了一首诗,于是就再不摸棋了。”

有人问:“什么诗?”

络腮大胡子又靠坐到沙发上,捋了一下胡子,低声吟着:“世事本如棋,汝命不足惜。终得天元立,鏖兵何所急。一子如霹雳,落下鬼神泣。黑白分雄雌,杀戳见高低。手段皆用极,自然无恩义。嗟乎有人喜,哀哉败者戚。此间之道理,精确计算里。”

络腮大胡子又伸长身子来问陶羊子:“你说棋有什么用呢?”

陶羊子说:“我也不知道棋有什么用。只是我喜欢下。”

络腮大胡子呵呵笑着说:“芮总府的棋士也不知棋有什么用……怕只是芮总用来光面子的。”

秦时月也笑道:“我的小友说得没错。喜欢,这便是一种境界。其实喜欢就是有用。人的一生有多少时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人如不做自己喜欢的事,活着又有什么意趣?再说,棋下好了也不容易,不光是争斗搏杀,里面有真学问。”

陶羊子还去了一次舞厅。那日娱乐界的一位老板走访围棋研究会,给每人发了一张舞厅的票,票上注明:可以带女伴。陶羊子约了梅若云一起去。见梅若云之前,陶羊子又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梅若云却没有在意他的头发与衣服,她的眼光移来,便停在他的脸上。她生在有钱人家庭,看惯的便是好看的装束吧。

在舞厅没见着方天勤。方天勤天生不懂音乐,他还认为男女搂抱交合都是私下里的事,坦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是有伤风化。没见方天勤,让陶羊子心里放松,第一首曲子,他就学着别人,邀梅若云下舞池。他还是头一次公开地握了她的手,并接触到她的身子。梅若云整个身子靠近着陶羊子,她轻声对他说:你手摆的位置不对。陶羊子看了一下,旁人的手都在女方腰上,而他的手已经快按到梅若云的臀部上了。好在梅若云只是红脸说了这么一句,并无埋怨的意思。陶羊子脸有点发热,赶紧把心思放在了舞步上。梅若云很会跳交际舞,用手轻柔地给陶羊子舞步的暗示,陶羊子毕竟是懂些乐理的,又在戏院里呆过那么多日子,听乐移步,很快就不踩梅若云的脚了。意念从步子上跳出来,便完完全全地感受着优雅的旋律,感受着梅若云。她就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让他着迷,他整个地恍恍惚惚的,宛如在过去曾有过的梦中。就是梦中,他也不敢靠得这么近。

成为一个上等人真好。陶羊子心中叹着。

一连几天他静下来就想着这次跳舞,想着梅若云给他的感觉。他越去回忆,便越有虚无感与恍惚感。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陶羊子还是独自躺在小巷的后楼里,楼的四周虽然不断有声息动静,但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心才能安静下来。他躺在床上,看着木窗格隔着的一块窗外天地,没有盲棋似的复盘思考,也没有对以往的记忆,只有许多的念头飘来飘去。

好些天,陶羊子都出进在大场合,一连串的恍恍惚惚。有时候去钟园下一盘棋,心不在棋上,下得很松,回房间也不再复盘。以前不管对手是强是弱,复盘之中都会找出自己与对方的毛病,以后下棋便不会再生这一类的毛病。

下棋是不断地选择,选择棋的落点,选择棋的大小,选择棋的轻重缓急,选择棋的争夺与舍弃,而这种选择是用心的结果。一旦用心不专,棋便成了一种习惯落子,随手棋多了,棋的好坏都失去了意义。陶羊子的心思游移了,在下棋的时候,便突然会想起新遇的一位上层人士的言辞与神态,想到这言辞与神态的后面含着什么,原来这些都不入他的心,他也完全不会去计较的。

这一天陶羊子被袁青拉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下了一盘棋。与陶羊子下棋,袁青很兴奋,就像对着一桌丰盛的大餐。他在一个围棋世家出生,传说他刚会爬时就喜欢抓棋,刚会识数时就喜欢下棋,就知道在盘上吃子。父亲是地方上的棋王,然而,袁青在十岁时就战胜了父亲,后来他就要让父亲两子了。他的哥哥也喜欢下棋,原先比他下得好,后来哥哥不再下棋了。也许是他一天到晚缠着哥哥下棋,时间久了,哥哥因为被他拉着下棋下烦了;也许是被他吃棋吃多输怕了。

袁青下棋时是十分认真的,眼直盯着棋盘。

陶羊子注意到花红给他们倒了水,又去拉二胡了,胡琴声悠悠地传来。他想到她经常独自一人在这里,她的人生是不是只有对着一把胡琴呢?这条街上来往这么多文化人士,她这么好的女人,就找不着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吗?

这一盘棋波澜不惊,下到中盘,陶羊子便发现自己的棋空不够了。他不想再作顽抗,投子认输了。这是他来南城第一次输棋,输得不明不白的。他觉得似乎袁青要强他好多。

还有时间,陶羊子等着这个喜欢下棋的孩子拉他再下一盘。袁青却说:“你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下的完全不是紧棋。胜你也没意思。我以为快要和日本人对局,先练练棋,你会下劲的。可完全不对,你看这边的一子,按一般应手你也不会这么走,这盘棋和上次我们下的那盘棋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如我和那一位女对手的棋下得有劲呢。”

小家伙训起人来,连评带批简直是训斥。陶羊子觉得自己一句可回的话都没有,他确实心中想到了其它的事。原来一到下棋他便全神贯注,似乎世界的一切都在棋盘外消失了。棋上咬着的劲,不是一般看棋的人能感受到的,也不是事后的评判可以替代的。下棋,便是进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黑白世界,下出绝妙好棋或者下出昏招臭棋,都是这个世界中发生的顺理成章的事,是棋世界中思维行动的幸运与错失,与脱出黑白棋世界来思考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袁青说:“不和你下了,不和你下了,到你哪一天有精神的时候再下来吧。你现在的状态,我可以让你先到先二了。”

陶羊子感觉自己满面通红。现在他能在脸上不生出明显的色彩来,但他心里的脸是完全红透了。

收了棋,走出楼来,陶羊子看到沿街的内城河两岸边,柳树上随风摇曳的长长柳条已现新绿,绿得那么嫩,绿得那么鲜。街对面院墙里,四株高大树木那尚未长叶的光光枝干上,白色与粉色的玉兰花却争先绽放,显得那么春意盎然。陶羊子似乎从没注意过南城春景会是这么好看。以往下棋结束后,一切外景看在眼里,但心中千回百转的仍是棋的黑白世界。

陶羊子意识到自己本来也是有心思的,特别在女人方面,有走神的时候。如今他时常出入大场合,随眼界加高,思想也乱了。这就是他与袁青的差距。袁青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到想女人的光景,相连的是他对人生荣辱的感觉也朦胧。

而陶羊子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他需要面对生活,需要一个家,需要接受一些外在的东西。过去,棋在他的内心中是单纯的,只要有可能,他就躲进他内心的棋里,在那里面展现他的棋局与想像,外在的一切是随意的,无所谓的。现在,对外的需求连着外界的诱惑,一时如扑面的风旋舞而入,直灌他的心,充溢在胸中。本来他的内心大半是封闭的,现在窗子打开了,是芮总府棋士的头衔,让他完全打开了内心的窗,他已经无法关闭起来,再进入以前的状态,他会觉得气闷气憋。

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要花时间在棋上,他不能老是输给袁青的。还有另外那些芮总府的棋士,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等着要赢他的棋。现在他能理解这些棋士之间互不下棋的心态了。西南王的走就和输棋有关。就是互相不下棋,也不能让棋力退步。陶羊子听过滥竽充数的成语故事,他不能做滥竽,马上就要与日本棋手对局了,他绝不可显是滥竽之数来。过去他是为棋本身而研究棋,现在他多少要为他立身之命而花功夫研究棋了。

陶羊子在社交活动中结识了许多人。有不少文人雅士喜欢下棋,说要请教,陶羊子就与他们约在了钟园。钟园棋室人气渐旺,声名也大起来。

陶羊子这天对局的棋手,是一位从德国回来的建筑师,他在一次文化聚会中与陶羊子认识,谈到他从小喜欢下棋,而中国围棋的布局给了他以后建筑设计中许多的启示。他们在钟园新开的雅室里下了这盘棋,陶羊子让建筑师三子,建筑师下得很认真,他下棋的时候,喜欢用嘴咬大拇指的关节,关节处的表皮咬去了,显着红红的肤茧,想他构思建筑设计的时候,便有这种习惯吧。

下完了这局棋,建筑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下得痛快……现在世界上到处乱乱的。回国来,有这么个地方能毫无干扰地下一盘棋,实在尽兴。”

此时的中国,其实战争阴影已经笼罩,只是人们并不在意,没钱人依然做着苦力,图着生存,有钱人依然谈着雅趣,行着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