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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陶羊子第二天去了芮总府。芮总府显得冷清了些。看门的兵士换了,不认识他不让进。陶羊子正站在门口没主张,遇见一个面孔熟悉的人出来。说是芮总府应该改称何总府了。陶羊子问到俞参谋,那人笑说俞参谋在红楼吧。

陶羊子就去红楼。红楼在内城河边,堂子里请花酒的地方。结了婚的陶羊子已经清楚男女间的事,知道人来这里,为的是什么。陶羊子发现战争来了,别的地方都冷清萧条了,独独这里越发热闹,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依然醉生梦死里。他下意识地避着走过身边的女人。

俞参谋正半躺在红楼的房间里,他的身边围着好几个年轻女子。小姐们胖瘦不同,打扮不一,各有各的风姿。

俞参谋听陶羊子问到芮总,便说:“还是你颇具古风,有故主之谊。芮总以前却是不大待见你的。芮总没有死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中国军队和日本人打,吃败仗是肯定的。打仗靠的不是人多,靠的是武器,再加上士气。谈实力,日本部队比中国部队高得不知多少,就像棋力不在一个档次上。所以不管南城是不是都城,总有一天要丢的。”

旁边的一位小姐叫起来:“真的吗,日本人真的会打过来?”

俞参谋点一下她的鼻头,说:“日本男人虽也是男人,不过他们讲究武士道,你们就吃不消的了。”俞参谋对女人说话很粗俗,陶羊子早就见识过了。

并不管女人的抗议,俞参谋继续说:“不过,南城到底是都城,集了十多万兵,再加上在上海与小日本打仗的兵,加起来有几十万,抗个四、五月、半年光景,也许可能吧。”

陶羊子说:“最多只有半年吗?”

俞参谋摇了摇头,又说:“我是想走了,只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青楼婊子们。南城名妓天下少有,这样的趣味,这样的风骚,别的地方就难见喽。”

女人们笑着闹起来。俞参谋平时说话很严肃,但在女人面前,他显得随便放松,近乎乱说。

陶羊子回家去,他想着任秋。走在路上,听到空警声,接着有飞机的呼啸声。陶羊子有点习惯了,也不在乎,心里想,还是早点去昆城吧,任秋也已经同意了,要是真有了个孩子在肚里,任秋更会重视安全,那就早一点离开,反正总是要离开的。

想到任秋可能怀上了孩子,陶羊子一时有些激动。他很少遇上好事,使他对好事又不敢抱太大奢望。

进了院里,一切如往常一样安静。陶羊子进屋,见楼下没人,便直往后面楼梯上去,口中喊着任秋。楼上也没人。陶羊子打开南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外巷子里的情景。陶羊子刚刚伸头,就看到了巷子口转进来两个人,正是任秋与胡桃。院墙外露着他们两个人的头和半个上身。只见胡桃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任秋笑着。两人快步往院里走。任秋似乎意识到他在楼上南窗,抬起眼光来朝他望。她的脸上半阴半明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头上正浮着一片阴云。

陶羊子反身转到后面下楼梯,去迎他们。他刚下到楼梯一半,突感“轰”的一下,耳鼻眼及所有的感官,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形态。楼后门仿佛涨开了,他的身子弹了出去,仰着面的他,蓦地看到天空上远远地盘旋着一个长着翅膀的黑怪,还有无数飞起来的细黑物体,像漫天的黑棋在飞动。他躺落在院里,压在了任秋种的玫瑰花枝上。同时看到面前的楼房坍下去了一半。

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到他感觉恢复的时候,这才听到声浪从四下里传到他耳幕中来,一声接着更大一声。他才有着了意识。一瞬间中,他跳了起来,纵身往前院跑。他爬上了碎瓦与砖堆,跑向前院,他的眼前空旷了许多,他能看到原来被楼墙遮住的很大空间。那空间不是日日看惯了的形态。到处都是断壁与碎瓦。没有人在,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任秋与胡桃不在了。那两个活生生的人,两个说着笑着完整的人,倏然在他意识中消失了,在他感受中消失了,像是去了另一个时空。又似乎眼前的一切,瞬间换了一个空间,他被一声巨响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一片废墟。而他们俩则留在了原来的世界中。

陶羊子站在栖寺的佛事堂里。他的面前立着两个牌牌,一个牌牌上写着“妻子任秋”,一个牌牌上写着“小弟胡桃”。他的嘴里念着佛,一声声阿弥陀佛。他念得机械,像是一种习惯。开始他是跟着做超度佛事的和尚们念的,现在那些和尚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继续机械般地念着。

他的头脑中意识很少,流动得很慢。他几乎记不起这之前的事了,仿佛很长很长时间他都在这里,都这么对着两个牌牌,对着两个亲友的牌牌。堂外的过廊上坐着女老板。她和他一起来的,同时在黄鱼车上送来的还有两具棺木。

他是那么安静,无限的时分都沉在安静中。女老板听闻轰炸地点后,来到他的身边,她看到他一直在动,动得那么剧烈。陶羊子在那片废墟之前动来动去,一刻都不停。他在寻找,先是在很高的废墟堆上找到了任秋的一只鞋子。那只鞋子早上他看着她穿上脚的。这以后他在原来院门前的地方,找到了胡桃的衣服碎片,接下去找到的是与残衣在一处的人的碎躯,都是一片片,一块块的。女老板看着很想吐。但陶羊子却一块块地拣起,然后分别放进了刚买来的两口棺木里,他仔细地把一件件一块块都认真看了,分别放下。像是他下棋一样,下得仔细认真。

陶羊子找了整整一天,他把废墟周围的地段都找遍了。然后,合上了棺盖。由女老板踏车送到栖寺来,做佛事超度。又在栖寺外不远处的林子里,买了一块地,找人挖了坟坑,把棺木埋了下去,立了碑,烧了祭奠的供品。一切按当地规矩,做得周详到位。他显得很有理智,似乎在冷静地下着一步步棋。女老板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冷静这么理智地做着事,似乎什么都想到了。

就在陶羊子做这些事的同时,南城内外正响着枪炮声,战争已向南城逼近来。而实际上战争已经在陶羊子身上进行了。他从废墟堆里找到那张已炸破成几片的柜子,找到任秋存放的钱,大把大把地花着钱。买棺木、买地、做法事,他总是一把抓出钱来,任由别人取。女老板发现他做这一切时,都不出声,是机械式的,没有意识,没有活气。人与人的交流,动作似乎比语言更具实际操作性。女老板也是一声不吭,只是跟着他,默默地帮着他。他似乎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像他刚进南城时一样。

这个成家不久的男人,还留着在她小巷后楼的房,却再没去过。女老板认为他还是她的房客。她生活中有别的男人。她不是他的女人,但她是他真正的朋友。

战事到了南城,攻城战进行了几天,南城失守了。虽然抵抗得顽强,但失城的结果来得那么快。

战争是最快速度的死人过程。庙里来的人越来越多。和尚都去忙新的活。只有陶羊子依然面对着两个牌牌。他宁可相信这两块牌牌是实在的。相对于埋在土里那两具棺木中的躯块,有着名字的木牌牌显得实在。虽然棺木中的一切,都是他找来的,都是他亲手埋下的。

偶有一刻他的意识缓缓流动起来,他会觉得两个活生生的亲友,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那些无生气的残碎物体,这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联系。他的意识又凝定了,他内心深处对眼前的一切,还是一点也不相信,无法相信。

眼前的一切都映在陶羊子的眼帘中,但失却着意义。和尚们走来走去,一块块牌牌迅速增多,越立越多。后来立牌一下子停止了。没有人再有心思给死去的人立牌牌。城市已被攻破,栖寺已成了一块难民区。城里城外被杀的人太多了,多得无法计数。两个人的死,在这场杀人的战争中,已经小得无法再提了。只有在陶羊子的感觉中,还是无穷大,大到无可理解无法接受。

陶羊子的周围都是人,难民区最大限度地挤着人。人与人的话题,便是战争与死人。死人变成了数字上的概念,哪儿死了多少多少人,哪儿又死了多少多少人。而兽行却具象地在战栗中被提及,强奸、抢劫和杀人比赛,还有挑开孕妇肚子看孩子是男是女,这些荒诞都成了真实。战争也是人的兽性最大程度的表现。女老板更加安心地待下来。她庆幸她出了城,没有遭到城里许多中国女人无可忍受的兽行对待。

日本人也信佛教,一时还没进犯寺庙。所以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逃到栖寺来。陶羊子却准备走了,他对女老板说,他要进城去。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这个时候进城,你要往那死人坑里跳啊?”

陶羊子只是说,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再说,别的人现在想逃到城外来,还逃不出来呢。我可不想去被糟踏。我可是个女人呢。”

可是,陶羊子听不进这些。他的意识慢慢在恢复,他意识到乱烘烘的外界,也就意识到了身处之地。他无法想象他怎么到了寺里,他怎么会对着这么两个牌牌。土中埋着的两具形同空白的棺木,又怎么能代表平时那么形态生动的人。他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要再回去找一找。至于自身的生死,并不在他意识范围内。

陶羊子走出寺庙,踏上了进城的路。旁边的人悄悄地说:他是疯了。陶羊子听得清这话,但他毫不在意。女老板无法拉住他,便拉方丈过来。方丈说,由他去吧,这是他的心结,一切随缘吧。

出城不容易,进城倒顺当。占领南城好些天了,日本兵还在城里搜查。陶羊子进城后穿行在街巷中,几乎见不到中国人,常见不远处有一队队日本兵走过。进城时,他看见城门城墙上到处都是子弹孔,有的地方被炮火炸塌坍了。在护城河边,他看到了死人,死人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死,这时才真真切切地进入到陶羊子的心中来。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死人,走到此处,就仿佛在一个死人世界里穿行。天气干冷干冷的,南城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苍天仿佛不忍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很快地腐烂。

当死这个感觉,一层层逼进内心,化作一个简单的自然的无可躲避的现实体悟,陶羊子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人生如棋,这南城天地如一个空阔的大棋盘,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死子。就是下棋,也很难有这么多的死子存在盘上。对局者的力量相差太大了,对局的一方杀心也太重了。

陶羊子的心中有了真切的哀伤。他相信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任秋和胡桃是死了,与这么多人一样,死了。而他与那些活着的人只是侥幸,生与死只隔着侥幸这一条线。悲哀的意识在这一路上,一点点深入到他的内心中来。这些天他都没有流泪,此时他视觉中一片模糊,但他的眼窝却是干枯的。人,为什么要生?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被侵入的国度?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遭屠杀的城里?多少日子之前,他们还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有着艰难,但也有着快乐。现在看来,便如真正的醉生梦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面了死,他对自己的死就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了。走到城东南的御坛街口时,他被撞见的日本兵叫住了。陶羊子并没有在意这些拿着枪的日本兵士。拦住他的年轻小胡子日本兵,被陶羊子的神态引着了,因为很多中国人见他们都显出害怕的神情,却有这么一个在街上随随便便行走的人,不免让人生疑。小胡子日本兵过来检查了一下陶羊子的手,看看是不是有握枪的老茧,奇怪的是他唯有的一片薄薄的茧子,是在手指头上。

日本人没有放过他,嘴里咕噜什么,陶羊子听不明白。后来日本兵把他带到一个中国人的队伍中。这些人的穿着各各不同,但衣袖上都戴有一个红卍字的袖套。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拖拉死人,再进行掩埋或焚烧。毕竟死人在街上对占领军的形象是不利的,再说占领者也怕瘟疫流行。

陶羊子过去怕死人,现在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们沿街而行,有时一天收几条街,有时一块地方就要清理一天,成片地横着竖着无数的尸体。埋死人的红卍字队也有人怕死尸,他们硬着头皮用一种铁勾去勾尸体,被寒风冬阳吹晒发黑的尸体,肉块在勾下脱落,露出了白骨,黑白分明。

在城南古城堡,陶羊子与梅若云多次并肩眺望的地方,上下堆积着的都是死去的中国军人,有的身上中了许多子弹,弹孔处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有的脑袋被弹片削开了,脑浆凝成了一团团的黑白块。他们的姿式似乎还在抗拼着。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真有魂魄所在的阴间吗?

陶羊子依然用手去搬抬死尸。有时尸体在手下酥散了,他小心地托着。在这个场合,活人尽量交流着,用眼说着话,来打消直接与变形尸体接触的恐惧。只有陶羊子只顾搬着抬着,很少与别人沟通。他们白天在一起收尸,晚上住在集中的地方。陶羊子却觉得比起寺庙所谓的清静地,心安定了不少。

他实实在在地与死接触着。死,再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

陶羊子也不记得在红卍字队里干了多少天,只觉以后的尸体越来越黑,而铁勾下露出的白骨越发显白。

这一天,他与人一起推着运尸车走过黄河路,看到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从对面过来,远远地掩了鼻。走近时,陶羊子发现是几个日本人,中间夹着一个中国人。陶羊子与这位中国人眼光一对,都认出了对方。应该说是辨认出了对方。陶羊子经过了这么一场变故,又与死尸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整个的人都不同于往昔。而对方掩鼻的手帕遮了半个脸。

他是秦时月。秦时月认出陶羊子就站停了,与身边的一个日本人讲了几句日本话,指认陶羊子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位日本人看上去有点身份,朝押着红卍字队伍的日本兵说了几句话。日本兵就放了陶羊子,挥着手让队伍推车走了。

陶羊子木木地站着,眼还看着远去的红卍字队。这位有身份的日本人看到陶羊子没有一点谢意的表情,对秦时月说:“你们中国的人就是没有礼貌。”

秦时月说:“他家里死了人。”说完了,想到那正是日本人做的事,不便多说。他请身边的日本人先往酒店去,自己留下来与陶羊子说话。

秦时月说:“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了。唉,我早说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厉害,都是不长眼睛的。”

陶羊子看到他与日本人在一起,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在红卍字队这几天,他听说南城有汪伪军了,也听说懂日文的中国人很吃香。秦时月在日本留过学,本来和日本人就常有交往,秦夫人的厂做的也是日本人的生意。

秦时月对陶羊子说了一些南城近几天发生的事,直叹古城遭此浩劫。他谈到一些熟悉人物的情况,有死的,有逃的,也有留下闭门不出的。他想开解陶羊子的心情。陶羊子只是低着眼。秦时月见他不说话,想他是因家庭悲剧而生的心境,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要去哪儿?”

陶羊子说:“回家。”

秦时月想说,你不是没有家了吗?但没有说出来,停了一停说:“你去吧。”他听到陶羊子家被炸,曾去看过,那边已是一片废墟。

陶羊子依然没有说什么,移步要走。秦时月看着他黑瘦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心中有点凄然,又叫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说:“这段时间南城刚被占领,还不稳定。到稳定后,日本军就不会乱杀人了。给你一张松三的名片,你可以去找他。他和你是棋友,会帮助你的。现在南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戏文上说得好: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啊。”

陶羊子木然地说:“没什么低头不低头的,死就死吧。”

秦时月叹了一声:“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

陶羊子接过名片看了看,转身走了。

陶羊子回到旧家的巷子里,那里很难再说是巷子了,一大片院墙倒了,满眼断砖残瓦土堆,完整的只有屋门前的两节石台阶,失去了楼与院墙的衬托,石台阶很显得陌生。在石台阶前是一个大坑,连着后面大半个倾倒的房屋。半堵右山墙墙立着,倚着一片废墟堆。他爬到废墟上,这里便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就在废墟之上坐下来。那里是一把竹椅,天冷时,任秋在竹椅上铺了棉垫,棉垫面子是利用碎布拼起的,中间那小块布是一组象形般的花纹。多少时间了?夕阳光还是亮晃晃的,血红血红的。他一直疑惑,他站在南窗前,最后看到任秋和胡桃的情境,也许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他后来收到的那些残物也都是幻觉。他再来这里,没有看到他们的一点东西。那个时候,他真收找得那么干净?连一丝残留物都没有了?经过这几天的收尸,在他心里,死的概念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他们是死了。对着这一片实实的废墟,他的心空空的,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不在了,是真正的死了。残阳还在照着,他眼前却仿佛一片暗黑。

他开始扒着身下的乱砖瓦,他手头没有工具,也不需要任何工具,在这些天中,他的手指已经变得糙硬粗厚。身下便是他们原来的卧床处,他扒到了床,床框断了,床板居然还完整。在床板边,有一个小床头柜。小床头柜竟然也是完整的。陶羊子拉开压在床头柜上的一根木梁,打开柜门,就看到了那副装在棋袋里的棋。他把棋拿出来,看了一会。曾经历过折磨的棋子,这一次却没再受损。这副棋跟着他从小镇到苏城,再从苏城到南城,曾是那么的亲近,现在却一点没有感觉了。陶羊子在棋袋下,看到了那双布鞋,那是任秋给任守一做的鞋。看到这双鞋,陶羊子一下子在床板上坐下来,床板摇晃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吱嘎声,陶羊子没有管它,只是默默对着这双鞋。一直到满天星月悬挂在他的头上。

夜晚,陶羊子把扒出的东西用破床单打了一个包袱,在手里提着。他依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了松三的住所。松三的别院在正红街上。陶羊子敲开了院门。开门的管家看到面前是一个十足难民相的中国人,急着想要关门。陶羊子却把门推开了,他的劲特别大,显得有点野蛮。

管家叫着:“这里是日本人的住所,你敢动粗!”

这声叫,把里面的松三叫出来了。松三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着门灯下的陶羊子看了一会,才认出来。平素整洁干净的陶羊子竟会是如此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人,连眼光都变了。

穿着和服的松三马上叫了起来:“陶羊子,真是你吗?”松三把陶羊子让了进去,一边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陶羊子没有应声,只顾跟着松三进了厅堂。厅侧的桌上正摆着一盘棋,旁边翻开着一本日本印刷的棋谱。这当口的南城,大概只有日本人会悠闲地看棋谱吧。对于日本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正由日本下着一盘主导的棋。

松三看清陶羊子的神情,对陶羊子的处境,他也能猜到一二。松三是个聪明人,立刻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肯定恨日本人,但我不是日本军人,我不赞成战争。战争实在野蛮。我也对皇军军官说,中国是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进行这样的毁灭做法是不行的。他们说我不懂战争。我真的是不懂战争,但我懂历史,总有一天日本得向历史赔罪的。”

松三说着,把陶羊子让进了卫生间,让他洗一下。在镜子前面,陶羊子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这些天他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在镜子里,他看到一张瘦削的黑脸,皮贴着骨头,一点肉也没有。在镜子里,他似乎才看清一直露在他面前的手,这双搬过死尸的手,这双扒过废墟的手,乌黑粗粝,筋暴骨突。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陶羊子洗了一把。他一直是要干净的,他也不应该以这样的面目对人。洗干净后,陶羊子没有换松三放在一旁的西服,而是换上了自己束在包袱里的一套中装,再到客厅来。

陶羊子在松三对面坐下了。松三手中端着一只酒杯,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刚才我还想着一句中国的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就来了。我们一起来喝一杯吧。”说着,在陶羊子面前再放一只酒杯,并招呼管家准备饭菜。陶羊子也记不得自己有几餐没有吃饭了,起码这一整天中他一直在扒,没有吃过东西,但他一点不觉得饿。

陶羊子像松三那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开口说:“你上次说过想要这副棋,说给我一千大洋。现在我把棋拿来了。”

陶羊子把棋袋搁在松三面前,打开了袋口。松三一见这副棋,眼中便闪着光亮。他先朝棋盒端详一番,随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过棋盒,打开盒盖,一颗一颗子地细看着抚摸着,还将子贴在脸上,测着天然玉的凉度。接着他又摊开棋盘来细细地看,像第一次接触一般。最后松三把棋放下了,朝陶羊子看着,带点商人谈交易时狡黠的笑,说:“是副好棋。不过在这兵荒马乱时期,所有古物都价轻了,是不是?”

陶羊子从没做过生意,听松三的话,想他不想出高价了。价钱低了,他也不想给他,便伸手去拿棋。

松三却拦住了陶羊子的手,说:“对朋友,我是讲信用的。我说过多少就是多少。我想你现在一定等钱用。”

松三起身去保险柜里拿了一千大洋出来,放在了陶羊子面前,说:“我们做生意的,做成大宗生意,都要饮一杯的。”松三将陶羊子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又给自己的酒杯也斟了酒,端起酒杯来,示意陶羊子碰杯。

杯里的酒呈现着血红色。陶羊子只顾看着那色彩,神情往下沉。

松三并不清楚陶羊子的感觉,继续说着:“其实,你需要钱,不用卖棋,尽管向我开口就行。我想,你是想离开南城去逃难。你不用怕的,城防官天作大佐,本来是东北驻军,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喜欢下棋的军官。他也是我的棋友,特别喜欢结交下棋的朋友。像你这样的棋手,只要和他去下一盘棋,以后他会在南城把你照应得很好的,再不会有任何麻烦。”

陶羊子想到秦时月谈到方天勤近况时,提到过这个日本军官。秦时月说方天勤在南城被攻陷的最后一天,逃到江边。江边有几万逃难人堵在那里,方天勤没逃得了,被日本兵抓了起来。方天勤虽然不是打仗的中国军人,但他是个副官,副官是中国军官。他便成了战俘,被押到了战俘营中。

这真是人生路上祸福难定。那一次的一盘赌棋,方天勤赢棋得到了官,而这个官此时害了他,让他成了任人宰割的囚徒。陶羊子输棋得到了任秋,而任秋却在他眼前转瞬即逝,让他的心遭受到无尽的折磨。

方天勤没有和众多被俘兵士一起被屠杀,是因为他会下棋。他被带到了日本军官天作面前。方天勤一路见到许多中国军人被杀,再看这个日本军官很威严的样子,不免有点手脚发抖。日本军官天作听说方天勤是芮总府的棋士,便摆下棋来,要与他下一盘。方天勤一旦坐在棋局之前,神情完全安定下来,拈着的棋子仿佛就是武器,而棋盘就是战场。于是,一盘紧张的棋局开始了,方天勤使出了全盘战争的架式,毫不退缩地到处与日本军官天作搏杀。到棋局结束,方天勤居然包围了日本军官天作好几块棋。这一盘方天勤大胜,一共吃了对方三十四个子。

在一旁观战多少有点懂棋的军曹横田气愤地拔出军刀来,说方天勤吃了他们日本军官三十四个子,而他今天正好杀了三十三个中国兵,一个子一个兵,他再杀方天勤正好凑成三十四个。

日本军官天作一声没响地看着方天勤,像是在研究他。到军曹横田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军官天作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天作说:我只杀败军,胜者是不应受惩罚的。

松三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他不会谈及这件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天作有些做法,松三并不认同。陶羊子却因为这么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日本军官,居然会下棋,一时不免对棋也生出了厌恶。

松三身子凑前来说:“我想你肯定能胜天作的,他应该多感受一点失败的滋味。”

然而,陶羊子却应了一句:“我只与人下棋。”

松三一怔,他没想这个平时儒雅柔弱的陶羊子,会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在这个当口,在南城已是日本人占领的城市中,并且对着的是一个日本人。他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松三看到的许多中国人均显奴颜,像一只只待宰的鸡。他很想对陶羊子喝一声采,心中不免对中日战局生出些许悲观来。

陶羊子用换下来的旧衣服包起了大洋。松三看着那么锃亮的大洋包在了如此破旧肮脏的衣服里,做生意的人对钱的敬重,使他有点痛心。他本来想送一个袋子给陶羊子装钱,但想到这也许正是陶羊子智慧的表现。在这乱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对这包东西有所企图。

松三把陶羊子送出门来,看着他背着包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