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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能够活动的陶羊子,首先把眼前的一片山走了一遍,顺着一条不平展的坡路,走到这座山头上去。站在小山头上,环顾四围连绵的山坡,远眺山下浮着炊烟的小山村,隐隐能听到狗吠鸡鸣声。他像是重新回到了人世与社会。山风吹扬起着他披着的外衣。浮在山腰间有云,似乎伸手可掬。一层一层的山色中,一簇一簇的绿藤上的野果,在明亮的阳光下,如一串串镶饰的红玉珠。

他又转道去爬另一个山坡。多少感到有点腿力不济了,但他依然兴奋着,他重新有了活动的力量,不再是那如生如死、如死如生的状态。

阿姗在后面跟着,她不放心他。见他往上攀坡的时候腿一软,便伸手去扶他。但陶羊子推开了她的手,他想尽情地享受自由自地的活动。她还是跟着他,他站停的时候,她就在他的旁边站着。她也很兴奋,神情舒展。多少年她的心情都没有这样松快了,身体像轻飘着。靠近在一个站立着的男人身边,她有了一种难得的依托感。

阿姗给陶羊子指点着一座座山的名称,指点着一个个村的名称。她指着远远的一处山坳,说那里有她出生的村子,她的口气也没什么不愉快。这段时间中,陶羊子知道她在那里已没有了亲人。她的父亲在把她赶出去的两年后去世了。她是从小就失去母亲的。

对那个村子的感觉,阿姗已经很淡了。她明白正是因为村上族人的压力,才使父亲下的狠心。

一直到夕阳发红,他们才回棚屋去。走在蜿蜒的山道上,他有点气力不济。就是过去,他也很少走这么多的山路。早晨起来,她给他煮了蛇龟补力汤,泡了干饼,所以一天下来,他都没觉得饿。毕竟还是累了,下坡拐弯时,他在石头上绊了一下,趴下身去。她用手臂拉住了他。

陶羊子又站起来,歇了一歇,看着红红夕阳下的朦胧山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完全地活过来了,终于能够站起来了,终于能够欣赏一切美景了,再没有那种无法行动听人摆布的人生无奈了。

他轻轻地对身边的阿姗说了一句:“谢谢你。”

像是谢谢她扶了他,又像是谢谢她救了他,又像是谢谢她为他做的一切。阿姗听了,身子一动,脸上的开朗的神情凝住了。这一声谢,是有学问的城里人常会说的礼貌话,也是过去那个男人习惯说的。那时她听着觉得快乐,给她的心带来愉悦的快感。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似乎她是不喜欢听到与那个男人有联系的语言。陶羊子是第一次说谢,他说得是真心的。她听来却是另一种感觉,显着他的客气与生分。

“谢我什么?”她的声音里有点不高兴,但语气还是柔软的。陶羊子也觉得自己不该谢的。大恩不言谢,也是无法谢的。

似乎因为了一个“谢”字,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点隔隙。阿姗还是做了很好吃的面片汤,里面放了野味。眼下她的棚屋里挂着各种野味。对这片山她熟悉得很,对这片里的野果与野兽,她也熟悉得很。为了他,她有兴致去弄了来。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只是糊弄着生活,仅是能让自己过下去。她失去了生趣。如果说谢的话,她很想谢一下陶羊子。

在站立起来的陶羊子面前,她显得矮了,在陶羊子的男人气味前,她显得柔了。单看阿姗的个子颇高,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比陶羊子还是矮了一截。她的年龄比陶羊子小了四、五岁。只是在这个女人面前,陶羊子常有软弱的表现。

他会随便撒着气,像是她不应该把他救出来似的。阿姗觉察到气氛,有点巴结着陶羊子。

暮秋时节,陶羊子的身体好起来,他有时会帮阿姗做些事,比如劈篾和编竹器。阿姗笑着说他的手巧。她的笑多了。陶羊子常能看到她的笑。只是陶羊子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手里做着什么,思想却不知在哪儿定了格。她叫他一声,他才醒悟过来。阿姗睁大眼看着他,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想。他回思刚才,也弄不清自己想着了什么。

有一天,阿姗准备捕猎的时候,陶羊子提出来,要到二十多里外的镇子上去看看。阿姗曾指给他看过镇子的方向,她隔些日子就会去那里卖掉竹器,再买回一些日用品。

“明天我与你一起去吧。”她巴结地说着。

“我去看看。我能走了。”陶羊子并没理会她的意思。

陶羊子独自去了镇子。他带了一点竹器去卖。山镇的风气很淳朴,他报了价,价格很便宜,买的人也不还价。陶羊子已经能用一点当地方言来对答。镇上的人认出是山里那个女人的编的。午后,陶羊子买了一点镇上的土产粉丝准备带回去。阿姗曾买回去吃过,陶羊子觉得很好吃的。那个卖粉丝的老人,看到陶羊子手上提的竹器,便问起了阿姗。陶羊子觉得阿姗为人和她的手艺,在镇上很有信誉。

因为离开主要交通线路比较远,山镇上还没有什么战争影响,只是镇上人也会说到日本人,说到战争。

山镇很小,比陶羊子从小生活的小镇还要小。走到头就一忽儿功夫。陶羊子再向前走几步,便很少有房子了。却有一个宽场,像农家晒稻打麦的场。场上站着坐着三三两两的人。陶羊子认出了几个镇上卖货的人。那个卖粉丝的老人,正站在这里。他的身前对坐着两个孩子,他们在下棋。下的是围棋。围棋子是当地土窑烧制的陶块。

蓦然看到围棋,陶羊子突然惊了一惊。黑白子在十九格子的盘上摆着,在陶羊子眼中恍如隔世。过去多少日子里,他一直与之为伴的棋,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过去的一切隔绝了,但一看到棋,过去的那个世界与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就连上了。

场上有两对下棋的人。两个上年纪的人下得慢,下完一步对看一眼,仿佛在作无语之谈,围棋称作手谈,本来便是用来交流的。两个孩子那里下得就快多了。陶羊子初见棋时,第一感觉是想离开。但他还是没有挪得开步子,很快便被棋局吸引了。两个孩子下得很认真,拿子的姿式与礼让的棋招颇具古风。他们行棋布阵,很有章法,根本不像是两个孩子对局。算路比陶羊子在钟园看到的一些业余棋手都要强,一板一眼,行得堂堂正正。

陶羊子看了前四十步的开局,居然一点错的都没有。如他下,也只能是这样应着。便是古今棋圣来下,也变化不到哪儿去。

再看两位老者的棋,已走到残局,只有一些官子了。围棋官子是特别要讲功夫的,两位老者的棋局,官子从中盘就开始了。

陶羊子觉得自己离开社会只几个月时间,外界似乎变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的变化便是在棋上。一个山镇居然有这么多下棋高水平的人。那么还会有更厉害的棋手吗?陶羊子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普及之中有强手,一个地方肯定会有超出平均水平的棋手。

他看得入神,棋感一下子就回来了。两位老人的棋局停了,那位脸颊瘦长的老人算了一个盘面,说相差两目吧。他们说的和陶羊子计算得差不多。两位上年纪的人便放下棋来,手指着盘上说着这里走得如何如何,那里走得如何如何。他们是在复盘。不是一子子复,而是复着其间的一个个过程。这种复盘,也必须达到一定棋力才行。

那位问起阿姗的老人对陶羊子说:“你也喜欢下棋吧。看你看了好久了,那精气神显着是位高手。”

老人的话语很客气,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

老人旁边站着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就提出来和陶羊子下一盘。陶羊子本来把棋卖了,便不想再下棋了。但此时还是经不住棋的诱惑,他很想摸一摸黑白子,很想感受一下把棋放到盘上的感觉。

这个孩子的落子很快,也许好久没人与他下棋了,他下得兴奋。他的出手一板一眼的,定式都懂。陶羊子随手摆着棋,他一直沉在自己的感觉中,白棋行得飘忽自然。孩子看不得白空显大,把棋投到白棋的范围中去,落得很深。就听旁边老人咳嗽一声,孩子知道自己走得无理,既然走了,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了几步,陶羊子明显可以滚打包收,吃掉黑棋打入的几个子,只是临到杀棋的时候,陶羊子却收了手。他神智上突然晃动一下,无法落子把对方的黑子从盘上提起来。恍然间,死子与死的感觉相连,一个个黑色的尸体抬起来,放眼看去,整片整片……陶羊子把子下到了另一处开阔地。孩子赶快把那块黑棋逃了出来。以后孩子又到新的白空里去闹腾,陶羊子再要吃子时,又放开了手。到孩子第三次投子到白空的时候,那个问起阿姗的老人开口说话了:“继新,你这是下棋吗?明着人家让你,你却如此无理。难怪没人与你下棋。你走的是什么棋?”

叫继新的孩子低着头,放下了棋。陶羊子并没在意孩子的无理,他沉进了棋里,仿佛坠进了最深处记忆空洞,只有棋的思维在飘移着。好大一会,陶羊子没等到对手下子,才有所醒悟,放下子来道了一声歉。

问起阿姗的老人说:“你的棋下得好啊,足见浸透了几十年的功夫。小孩子不懂,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还这么年轻。”

陶羊子不知道怎么应答,况且他的心智一时还在棋上飘移,凝了凝神,说:“这里真是奇特。怎么会有这么多下棋的……”说了,他发现自己说得唐突,又连声道歉。老人并不为忤,知道陶羊子是赞这里的棋场,明显也是一个深在棋里人。老人像遇上了一个外来的知音,便说开了山镇的棋史。

这里棋盛的原因,是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

晋代有个名叫王质的樵夫,一天上山砍柴走进一个山洞中,看见两个老人正坐在洞里下围棋,王质本来就是个棋迷,见这两人下得正起劲,就用斧头柄往地上一垫,坐在一旁看棋。两个老人一边下棋一边吃枣,还递了个枣给王质吃,吃了以后便不觉得饥渴。一局下完,两个老人不论胜负,哈哈笑着撸了棋,对王质说:你还不回去?王质拿起斧头一看,斧柄已经烂了。身边自己吐下的枣核已经长成了枣树。王质赶紧下山回家,可是回家的路全都变了样。他边走边问,好不容易走到村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向村里人一打听,原先的父老乡亲早已不在人世,后代玄孙的胡子都已经花白了。

说完了故事传说,老人说到,这樵夫便是他们的祖先。祖先把棋传下来,多少代中,经过多少乱世,不曾断过。就是灾难之中,棋还是要下的。人生难免痛苦,人在棋里,就会遗忘了痛苦。这就是“烂柯棋根”的启示。但人一旦在棋里寻求胜负,就违背了这仙旨,给人生又增添一层痛苦。渴求胜负会带来极度的痛苦。棋是这样,人生也是这样。观棋就有这样的好处,不以为战,跳出胜负,也就有了超越的境界。

老人说,这里以前出过一个棋痴,也是个孩子,棋下得好,就是太重胜负了,整天想着要与人杀棋,后来,孩子去城里了,说要与城里人斗一斗棋。老人说到这里,不由地摇了摇头。陶羊子立刻敏感地问了一句:这孩子是谁?老人果然说出的是袁青的名字。老人一边说一边依然摇着头,似乎觉得这孩子的棋行得不在正道上。过于讲胜负,便是棋的外道了。

“棋要争胜负,必须会行诡道。然而,君子不可欺方。像刚才的棋,继新就不该再下了。”老人这么说着,还是摇着头。

陶羊子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走出山镇,走到小山头上,他回头看,山镇在暮色茫茫的一片连绵山景中,犹如隐在棋盘上的棋子。他有点不弄不清回头路,便在山头上坐下来。刚才的一盘棋,让许许多多的记忆真切地回到心中来。这记忆,他曾对阿姗谈到过,但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没进入他深深的内心。这一刻,他的内心完完全全地沉到了记忆之中。过去的事,是那么生动地活动在眼前,他不再哀伤,也不再流泪。

人生走到这里,他虽还年轻,却像被完全毁灭了一次,恍如隔世。夕阳还是红红的那一个,像一颗圆圆棋子挂在山头上,但他脱胎成了新人。前两天,阿姗说过一个鹰的故事:鹰一生在空中与风雨搏击,就是死也要找一处荒野之巅,没有任何狐鼠活动的地方。鹰最长可活七十岁,是寿命最长的鸟儿,然而四十岁时,它必须作出事关生死的抉择:选择习惯的生活,任由自己的爪与喙慢慢老化,使自己失去捕食能力而走向死亡;或者选择一段痛苦过程以获得新生:它要在一座孤崖上呆上数月,将已钝掉的爪子在岩石上磨,真至磨平;用喙啄击地面直至脱落,持续数月的煎熬后,新爪与新喙将从伤口长出,鹰便可展翅,再搏击长空三十年……

他也重新脱胎了一次,但这不是由他选择的,而他的脱胎是不是太早了一点。他还不到三十岁,身如脱胎心却苍老。他就像看完一盘仙棋的人,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感受人世的沧海桑田。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如观一盘棋么?棋里本来有搏杀,有夺取,有杀伐,有劫争,观棋观心,心在意如何不在?人就在棋里,紧张,烦恼,盘算,焦心,种种痛苦,避无所避。

风起了,眼前云飞云动。他一生并无多求,他并不想与风雨搏击。然而他还是无可选择地在此经历了脱胎换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不负天兮天何殛我独漂流,我不负地兮地何贬我越荒州。

他独自坐在这山里,朦胧想来,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一条路,路边杂草青青,也许这里的路本来是没有的,只是一个叫阿姗的女人,一次次从远处的棚屋里走来,就把路走出来了。然而他却走到了这条路上,恍忽一念: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来,也不知道走到这里来做什么。那里有一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那里有一个棚屋,并不是他的家,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然而,只有在这里,他回忆到过去的时候,他才会想到,那过去的一切又从何来,又往何去?纷纷杂杂,绕绕攘攘,又有什么意义?

起码眼前是安静的,没有战争也没有纷争,他又何必再求什么?

他正如观棋者,客居在一地,由别人帮助而生活。然而,他的自我意识总是会浮起来:他便如此活着,终老一生?

觉得一局棋已观毕,他要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原来的目标是昆城,他要去师父那里。

是的,他需要去昆城。他真想立刻踏上行程,走出山去。这里不属于他,在这里他只是个看棋者,或者说他是来这里脱胎换骨的,他身体里的一切都换掉了,但他的心无法脱换,那些旧的记忆都还存在心里。人是无法脱换一切的。

但是他没有动,只是看着眼前的山。夕阳在山尖上颤动一下,完全落到山下去了。山色在一层层地暗淡下去,天空的青蓝之色,变得稀薄,看久了,眼前的山影暗色朦胧。

天呈圆穹之形,而地是平面见方,一座座山头如一颗颗棋子,随着云影的浮动,隐隐的明暗变动,黑白互换。到月亮升上来时,似乎又变化了黑白棋势。他不用再想什么,所有的记忆全在他的心里,融进了眼前的天地间。

很久很久,也不知坐了有多少时间。一直到听见脚步声响,陶羊子才发现阿姗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他侧抬起头来看她,一时有点不知所以然。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月光下山色映衬着的女人,肤色柔和洁白,显着有点陌生,显着有点朦胧,一时只觉得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应该是熟悉的女人,可她到底是谁?她与棚屋里的生活一样不真实。

她说:“你就一直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说:“是的,一个人在这里。”

她说:“我怕你认不得回去的路了。”

他说:“我有点认不得来时的路了。”

她说:“坐这里看什么?”

他说:“看山。”

她说:“这么长时间,斧头柄都快烂了。”

他便站起来说:“那就走吧。”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上窄窄的山道,走回到棚屋去。

隔了一天,阿姗拿出了那双布鞋,放在陶羊子面前。陶羊子回想起过去之时,这双鞋便在记忆的醒目处。他带着这双鞋从南城走出,一路向昆城走,走得那么艰难。然而,现在看到它毫发无损地摆在面前,他似乎有点认不得了。这就是任秋做了许久的鞋?这就是任秋留下的唯一遗物吗?

依然有一点哀伤浮起来,却浮得朦胧恍惚。它居然是那么干净,一点脏斑都没有。他根本没想到,它还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原以为它在最后一段路上,遗丢在山的哪一个角落里了,也许已被人穿在了脚上,也许已在风雨中腐烂了。他没想到它一直在他的身边,这个不大的棚屋里有一个地方一直藏着它。

阿姗说:“拿去吧,你肯定是在想它。”

陶羊子说:“我没有……想它。”

阿姗说:“你当然想,你一直在想你老婆。你瞒不了我。这肯定是你老婆留给你的。你那么宝贝它,走那么远路,鞋全破了,还舍不得穿它。”阿姗口气里含着怨气,似乎在埋怨着他,但声调还是和缓的。也许浙西人说话就是这个调子。

她听他说过他的妻子,可他一点没有提及这么珍惜着的一双鞋。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陶羊子拿起了这双鞋,任秋一针一针扎着鞋底的形象,不可抑止地浮现出来,有着梦一般的感受。

陶羊子说:“不是。”

嘴里这么说着,他看了她一眼,眼中依然有“谢谢”的意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谢她保管了这双鞋子,谢她并没有丢了它,谢她虽然不想让他看到这双鞋,但还是拿给了他。

“还说不是。”阿姗白了他一眼。她讨厌男人说谎。男人是不是都会说谎?特别是对着准备丢开的女人?

陶羊子告诉她,这鞋是任秋给她爹爹做的。他去昆城便是要把鞋交给他师父。

阿姗知道她的爹爹就是他的师父。阿姗一边听他说,一边打起了一个包袱。

阿姗说:“那么,你是肯定要去昆城的了。”

陶羊子确实想着要去昆城,这是他人生的一个目的地,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只是他不知怎么对阿姗说。过去他一直是按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生活着,在他的棋里,也显现着这种自由自在。可是他想去昆城,却无法对这个女人说出来。他能说去去就回么?他去了会回来么?他又回来做什么?她会相信他么?

“好,去吧。”她把包袱放在竹桌上,包袱里几乎收起了她全部的东西。

阿姗说:“当然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在这里等。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我无法再等待人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么远的路,兵荒马乱的,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陶羊子一时很想说不同意,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她就此重新生活,重新成一个家。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这么做,这对死去的任秋太不公平了,也与他内心的世界不和。

这正是陶羊子这些日子犹豫着的。他又不能不告而别。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为了救他做了一切,包括性爱。只是她不像是他妻子,如果说她像母亲的话,在他感觉中还多少是真实的。虽然她比他小了好几岁。

陶羊子带着少有的蛮横,说:“我们可没结婚,这么一起出去……不好。”

阿姗不以为忤,似乎早想好了的:“我并没有说我是你的妻子。但我一定要跟着你。你不就是计较怎么对别人说吗?怎么说都行。我都不管。”

阿姗显出了浙西女人的固执:“自从有了你以后,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陶羊子不再说话。阿姗却自作主张地对他说,他们要去昆城,就得准备些钱。她虽然有一点钱,但都在这几个月中买东西用了。陶羊子明白她多花钱是因为多了他。而他正在恢复期,需要补充营养。

她突然说到钱,以前她从来不谈钱的。她说她从来是钱多多用、钱少少用。

“穷家富路。出门就需要钱。你一个人可以穷路乞讨。我可不行。”她说。

陶羊子说:“我没有乞讨。最多是人家给我的……”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意,继续作着她的计划:他们可以沿途走一段路,停下找工做,挣到钱再继续走。只是需要备点最初用的钱。

阿姗说,他们第一站到山镇去,那个卖粉丝的老人说他有学问,棋也下得好,可以在镇上教孩子读书和下棋。

陶羊子说:“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出去生活?”

阿姗老实地说:“我看你在这里生活得不习惯,你毕竟是在大城市里过惯了的。两个人呆久了,你会厌倦的。”

陶羊子觉得她习惯于为别人着想,况且想得很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