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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陶羊子也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少时间,但从这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交流多了一点。他依然不习惯这个人的口音,这个人也不与他多话。这个人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外面,忙着伐竹和捕猎,再把竹蔑编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这个人在外面架锅煮了食物,端到棚屋里来。吃的时候,也给陶羊子喂一点。这个人仿佛不在意他的需要,只是随便地喂他几口。

已是暮春了,能嗅到山里的花香,陶羊子更多的时间还是昏昏的睡着,醒来以后,嗅着花香,在心里辨别着各种不同的花。他在乡镇生活了多年,田间地头也去过无数次,从混杂的花香中,嗅出了几种熟悉的野花来。

陶羊子发现自己的五官之感,最早恢复的就是这嗅觉。

时节立了夏,陶羊子依然每天只是吃点稀稀的汤。他想到这个人生活也不易,肯定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粮食,所以陶羊子也没有什么要求。

这一天,陶羊子看到这个人正在吃一块煮熟的野兔肉。他突然有了吃的欲望。许多日子里,他都没有饥饿感,饥饿感仿佛在那段饿极病极的时间中丧失了。现在这种感觉也慢慢恢复过来,可他不习惯开口要吃的,只是呆呆地朝这个人看着。这个人注意到陶羊子的眼光,犹豫了一下,就撕了一块伸手放在他的嘴里。这个人已经习惯了喂他照料他。陶羊子吃了以后,说了一声:“好吃。”但这个人并没有再给他吃。自顾自咬着兔肉走了。

陶羊子有点不高兴。这个人的神态,一直给陶羊子一种在饲养自己的感觉。他似乎就是这个人饲养的一只兔子。这些日子里,陶羊子也是非到不得已,才简单地向这个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更多的时候,陶羊子只是睡着,全身像被掏空了,没力气去计较什么。

慢慢地,陶羊子醒的时间多了,意识有着了一点多余的精力。眼前的这个人不大理会他,他也不去想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像在他的脑中被尘封了。他只是想着一盘盘棋。他本来不想去想棋的,但躺倒在这里,他总得让意识有活动之处,只有棋,才能让他消磨时光。他想到的都是棋谱上的棋,而不是他自己下过的棋。因为想到他下过的棋,便自然会从对手的棋路上想到对手的音容笑貌,也自然地会想到过去的生活。那些棋局也连同往事一样被尘封了。而想那些棋谱上的棋,便纯粹的是一种消遣。于是那被撕破被毁的棋书上的古谱,又回到他的记忆的盘面上,一步步地复盘而来。他不去动脑子想棋的变化,只是欣赏似地,看着那棋谱上的棋一步步摆出来,仿佛是印在了虚空中的几百年前的棋史。他对那些逝去了的棋谱,记得这么牢。他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在看着别人下棋。观赏着一对对古老的人下棋。他们下得那么认真,而他也看得入神。

每天睁眼醒来,感觉恢复的时候,陶羊子就这么在意念中看着古人们下棋。换一个棋谱,就像换两个对手在下。他们一概都是老人,拄着杖,对坐在桌前,一步一步,你来我往地咬得很紧,陶羊子默默地看着,从不加入自己的思考,只是感叹他们下得有趣。

然而,这一天就因为吃了那块兔肉,陶羊子感觉腹中隐隐作痛,有要大便的感觉。这段日子中,他一直没有这种感觉,肉身之体仿佛不是他的,每天都由这个人定时给他排便。可这时,陶羊子发现这个人不在棚里,他无法叫这个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想过要问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也无意与他互相通报姓名。

陶羊子有点恼怒地想自己爬起来,他试着用劲,他的手已经能够动。用劲撑着自己的身子想起身来,他的全身都用着劲。他已经觉得有劲在身体里了,虽然很弱,但他挣扎着。

这么一用劲,“啪”的很脆很亮的一声响,在他的身下有断裂的感觉,他的整个身子塌了下去。原来是他躺的“床”断了。

本来这便是用几根竹片与竹条快速扎成的床,当时这个人感觉陶羊子的身子那么轻,根本担不着什么份量,临时做成的床,也就这么糊弄到了现在。

听到声响,这个人从棚屋外低头进门来。看到陶羊子很窝囊地斜倒在那里,有点吃惊。见陶羊子还在努力地双手往两边拉拽,却一点起不了作用,这个人又是一笑。这是陶羊子第二次见这个人笑。他不想让这个人笑话他,用肘撑起身子来。

“怎么了?”这个人问。

陶羊子说自己想大便。那个人过来一下子把陶羊子托在了手上。这个人的劲很大,这些日子陶羊子一直是这样被他托到便桶前去的。幸好这个人用的是马桶,陶羊子能坐得稳些。

陶羊子肚子有点咕咕的,因为他的肠胃还没恢复,一点兔肉就让他腹泻了。这个人偏了一点头,像是怕闻他的臭味,但脸上还没有褪去那点笑意。解完后,陶羊子坚持不再要这个人帮忙,自己用了草纸。这个人托着陶羊子回头过来,看着已经断了的“床”,摇了摇头。这个人又看了看自己睡的床,犹豫一下,便把陶羊子放在了床上。

这个人说:“我就知道你还吃不了荤东西。”

陶羊子慢慢地能听懂这个人的口音了。他感到这个人话中有说他贪嘴的意思。陶羊子的恼怒没了,却有着了一点尴尬。

似乎随着一口兔肉,许多的感觉都回到陶羊子的心中来。那些感觉既真切又恼人。在大床上,他嗅到一股毛皮味。也许这个人只有一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而这个人就盖了一袭缝接起来的毛皮。他嗅着这没有硝过的毛皮味,一时很不习惯。陶羊子更不习惯的是听着这个人睡觉时偶尔发出的呼声,虽然不重,但影响着他的入睡。陶羊子实在不习惯与人同床。除了妻子之外,他从来没有与人同床睡过。幸好这个人也怕干扰,睡到脚头去了。

不过躺在这张大床上,陶羊子略抬起身,就能看到门外一大片风景,不像在边角的“床”上,只能看到门外窄窄的一条光色。初夏里,山上的色彩似乎特别明显,有时门帘没有关上,陶羊子就看着那大片大片青绿的色彩。绿得翠嫩,绿得鲜亮。

陶羊子再也忍不住,用肘撑着自己起身来,他已经能靠着壁坐起来,只是腿上还没有力,似乎小腿的肌肉有点萎缩了。手上的力也是虚浮着的,动一动就喘得慌。

陶羊子正在床上动静,大床上虽然撑得住,但还是动出了一点声响。这张大床还是牢固的。陶羊子心想,这个人为什么不早把自己弄到这张床上来,那样照顾起来不是方便些么?这个人大概怕自己得的是传染病吧。再想并不对,这个人如果连是不是传染病都不知道,又如何会治好了自己?那么肯定是怕自己的模样肮脏难看。那段日子里的自己,恐怕难看得像死人一样。这个人肯定以为他不会活了,怕他死在大床上。

陶羊子怕触动记忆,脑袋晃一晃,就不再想了。

陶羊子边想着边动了身子,把床头的一把梳子弄掉在床边地上。

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看着陶羊子努力在动,便叫着:“你别把我的床也弄断了。”

这似乎是在说笑话。除了那只马桶,这张床是这间棚屋子里最牢固,也是最像家居样子的东西。那只马桶不像乡下无盖的尿桶,它箍得结实盖得严实。

但这个人一点没有说笑的神情。

陶羊子对这个人说,他想出去晒晒太阳。

这个人说:“你又像要吃兔肉……外面的山风很大,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看着陶羊子恳求的神情,这个人出去了一会,再进来时,伸手又把陶羊子托起来,走到外面。这个人在棚屋外已用竹笆半围了一个避风角,铺了一点干草。这个人就把陶羊子放在了干草上面。

很多时间没到户外来了,一下子感觉满世界都是色彩。阳光有点耀眼,陶羊子适应了一段时间,眼才睁得开来。他大口大口地嗅着外面的野花草的香气。风微微地吹过来,虽然是夏天里的风了,他感觉风仍能透进身体里一样。这个人又从屋里出来,给他盖上了一块毛皮。

陶羊子觉得自己是完全活过来了,身体重新属于了他自己,五感都恢复了,恢复得有点贪婪。

这个人在制作竹器,把砍下的了竹子削去枝节,用火把竹烤热扳直。这个人偶尔扭头看看陶羊子,看到贪婪地吸着外面空气的陶羊子,看到他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懒洋洋的神气,不免对他多了一点关注。他不再是一个半死不活形同残人的人,孤独之外,毕竟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同在一片山景之中,心境也被他感染了,变得明快。

近午时分,这个人提着一个竹篮进旁边林子里去采野果山菌。隔了一会,但听这个人在林里一声叫:“好大的菇!”那声音从林子里发出,又似乎响在了耳边,越显山之静,山之深,山之寂,山之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陶羊子不由脱口吟了一句王维的诗,觉得很合眼前之境。

很快,这个人便提篮从林子里出来,走近着陶羊子,朝向陶羊子的眼光亮亮的。

“你是在念诗吧。”

“随嘴念的。”陶羊子也觉得自己奇怪,居然会念起诗来。这种人生状况下念什么诗?实在有点奢侈了。

“你是个有学问的人?”

“读过几年书。”陶羊子尽量有问必答。他开始有心情与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沉默了一会,问:“你是被儿女遗弃了吗?”

虽然陶羊子已经能听懂这个人说的大部分话了,但还是想了一会才弄明白这一句问话。他这个年龄,哪会有能遗弃父亲的孩子呢。

提到了孩子的时候,陶羊子心里刺痛了一下,他使劲地晃晃脑袋,甩开与这有关的意识。陶羊子回过神来,再看这个人,发现这个人并不像是说笑。那么自己真显得那么老了吗?陶羊子伸手摸了一下脸,发现整个腮帮已经是毛发连片,胡须长了几寸。对此,陶羊子应该是有所知道的。之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把他的容貌当回事吧。在这个人的眼中,他大概像个猿人了吧。会显着有多大?起码四十多岁了?也许在这个人的感觉中,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所以这个人才会说到,他是被儿女遗弃了?

陶羊子没再应声,这个人也不再问他什么。但通过这次对话,他们之间的交谈有了突破。

这个人没让陶羊子坐太久,就把他弄回到床上。下午,陶羊子问这个人要剪刀。

“剪刀?做什么?”很快这个人想到了陶羊子的胡须,但并没有给他拿剪刀。

第二天这个人下山了一次。这个人有时去镇上把毛竹制品卖了,再买一些日用品回来。这个人回到棚屋的时候,找出了剪刀,并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把剃刀。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是为他去镇上买回剃刀,陶羊子又注意到,这个人似乎不大会用剃刀,不知这个人又如何让下巴光光的。

这个人用剃刀和剪刀给陶羊子理了一次须发。待把陶羊子脸上胡须剃光以后,这个人端详了陶羊子好一会。陶羊子虽然还很憔悴,但毕竟只有二十八岁,能从脸上看出年轻来。

这个人叹了一声:“你还是个后生哪。”

陶羊子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是老了,他还不到三十,可他的心已经很老了。

这个人丢下剃刀自去做事了,再没有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临去时丢了一面镜子给陶羊子。陶羊子没想到这个棚屋里会有镜子,他也从来没有见这个人照过镜子。对着镜子,陶羊子看了一眼,也就放下了,他似乎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干瘪,形同骷髅。一双变大了的眼,抑郁失神。那么,在没有剃去满脸胡须的日子里,在昏睡中,在没有吃过食物的时候,他又会是如何骇人的模样啊?这个躯体,实在是与心分离了太长时间,已经失去了色彩。

这天晚上,这个人做了一点汤,这汤不单是汤了,还有着一些菜叶,有着了薄薄的面片,菜和面似乎也是从镇上带回来的。这个人给陶羊子盛了一碗来。陶羊子坚持要自己吃,这个人就放下碗出去了。陶羊子不知这个人这么晚还出去做什么。陶羊子吃了菜面汤,觉得精神多了。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便想着了这个人,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的,怪在哪里,一时又想不清。

一直到很晚,这个人才回棚里来。上床的时候,这个人犹豫着,在床边上站了一会。突然这个人很快地上了床,在脚头躺下,过了好一会,似乎还翻了一个身。前两天,他都是一躺倒就轻轻地呼着了。这个人睡着的时候,开始会有些呼声,睡熟了也就没什么声息了。

白天,这个人还是像原来那样不怎么在意陶羊子,似乎还显得隔远了。这个人总是晚上会出去,只是呆在外面,似乎不想与陶羊子在一起。偶尔陶羊子发现这个人的眼光朝他瞥过来,像是在打量他。这个人看人并不是正大光明的,让陶羊子添了一层奇怪。

小暑到了,已入盛夏。这天,外面天气变了,山风呼啸着。这个人晚上没有出去,早早地躺下了。陶羊子知道他还没有睡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已经了解了互相的习惯。没多久,下起了很大的雨,雨打到竹笆外墙上,哗啦啦的,整个棚屋仿佛在摇动着,茅草屋顶有几处渗漏滴水。突然闪了一道电光,电光很亮,从门帘缝中能看到惨白的光亮。接着响了一声炸雷,雷声从远远的上空炸下来,轰隆隆地滚着巨响,震耳欲聋。这个人一下子从脚头翻身过来,钻到陶羊子身边。陶羊子越发奇怪,这个人能够独自生活在这山里,时时与野兽野物打交道,应该是胆子奇大的。这几天陶羊子吃过獾肉汤,吃过蛇肉汤。还吃过一种肉汤,那是他从未尝过滋味的肉,有种说不清的香味。后来这个人说那是竹鼠肉,竹鼠不比平常老鼠,大得吓人。可这个人居然会怕一声雷。也许是各人性格不同吧,陶羊子心里觉得奇怪,但他还是能理解的。他接触过那么多的棋手,一旦进入了棋,什么样的棋风都有:有形象很斯文的人,在棋局中杀心特重;有平时随便的人,在棋局中计较得很;有说话温和的人,一到棋局上就会开口骂人;也有关系很好的朋友,逢到棋局输赢时就会斗嘴,赌气红脸。

雷声停后,这个人又躺回到了脚头去。陶羊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他不想让对方感觉到懦弱的一面显示在了外人面前。

第二天,这个人看到陶羊子有点无聊的样子,便找出了一本线装书来。书虽然有点发黄了,字却清楚。书是商务印书馆印的,竟是一本宋词。

陶羊子毕竟是读书人,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文字,见了书显得十分激动。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山里人会有这么一本书。这本书在哪儿藏着的?他没有发现棚屋里放着书。

这个人说:“你给我念念吧。”

陶羊子立刻听命,大声地念起来。先念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作为他念诵的第一首,他自幼就十分喜欢苏东坡的词。

这个人一声不响地听着,似乎能听得懂这首词的意思。

陶羊子又念了几首,放下书来,问这个人:“你读过书吧。”

这个人摇摇头,又说:“只是能认得几个字。”

“那好,我来教你吧。”

“真的?”这个人显得很高兴。

陶羊子在钟园与人下棋,棋毕复盘给对手一步步讲解,就像个棋师。现在想到这个人救了他,一直供他吃喝,照料着他,他很想尽力给一点回报。能为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行,能教这个人识字读书当然最好。

“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读懂这本书?”

陶羊子心里有点好笑。读这本书,从字上面就需要较长时间,更何况能懂整个的词意。到现在,陶羊子也没有绝对把握说已懂了每首词的意思。

接下去,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点内容。这个人每天把陶羊子托到外面避风角坐着。这个人做了一会事,便靠到陶羊子身边来,一边手里编着竹器,一边听陶羊子讲解宋词。陶羊子教得很细心,这个人也听得满意。陶羊子先念一首词,再把词人写这首词的背景说给这个人听。陶羊子专门拣一些在字面上浅近的词来念,宋词多是表达情感的,一旦陶羊子念词的时候,这个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望着陶羊子,听得很入神。有时会伸头看一下书上的字,辩认一下。

这天下午陶羊子读到了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念的时候,陶羊子便觉得眼里热热的,读完了,他说了一句:这是苏东坡为纪念亡妻写的。突然喉咙梗塞,就说不下去了。真是生当如何死当如何?

陶羊子没像以往对词作解释,这个人正等着他说,转眼看他神情呆板,这个人招呼了一声,他也没有应声。这个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一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棚屋搭在一个山洞边上,比较荫凉。陶羊子就躺在床上翻着那本宋词,这些天来,书里的词,他几乎都能背出来了,他翻看词的时候,便一字字地感觉着词的妙处,有时莫名地与棋谱连起来,觉得妙棋之着有着词的韵味,妙词之句有着棋的深意。

正看到“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本来这一句词,字面上平白,并无难解之处,前日里读与这个人听时,他没有作什么说明,这个人却说,这句词很有味道,却说不清味道在哪儿。陶羊子只是笑笑,又觉这个人奇怪,如辛弃疾的词多有社会背景与人生抱负,这个人很少去体味,只在这种情感词句上绕着圈圈。

不过,现在重新读着这一句词,陶羊子觉得要细解其中味,确实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因为那滋味是多层的。就如棋盘上的一步常形的棋,看来平常,细想一想,下在此处,是要点,又具照应,有着多层的意味。一般下棋的人,就知道杀棋妙点是好棋,其实,真正高段棋手懂得平常之处才见真功夫。

正这么想着,这个人进棚屋来拿篾刀。这个人刚在外面削竹烤竹,大热天在火堆边上熏着,热了,脱下粗布外衣,只穿了一件纱布衫,布衫束在裤腰里。陶羊子抬眼去看,这个人也用眼看他。陶羊子突然看到这个人胸脯明显地突出着。这个人原来总穿着的一件宽大的外衣,外形身段直筒筒的。

陶羊子大吃一惊:“你是女……的?”

这个人也有点惊诧,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你现在才清楚?”

陶羊子愣愣地看着这个人,这才看到这个人有着的女人神态。对这个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他以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地看她。她的力气,她的动作,她在这里独自生活的能力,都使他无法对她的性别有疑义。

然而,一旦发现她是女人,陶羊子也就想到她为什么开始不让他躺在一个床上;躺在一张床上后,她为什么到很晚才上床;也想到了那天响炸雷时她的异常反应,如此种种,他早该有所意识的。

既然陶羊子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这个人也就不再掩饰自己。在陶羊子的面前,毫无顾忌地露着了女人的大部分形体。也许是因为天气进入了真正的伏天。同室同床相向的两个人,不可能再有所捂着掖着。慢慢地,陶羊子发现她的说话和神态,特别是看人的眼光,都是明明白白的女人本色。

他由一个女人救了,并且这么长时间由这个女人照料着。他一直毫无羞耻地裸露在这个女人的面前。开始他还觉得这个人只是把他当动物,现在想来,她又能当他是什么呢?陶羊子还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按说,他应该是无地自容的,然而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他现在再无地自容,有什么意义?

她每天和他睡一张床,她就睡在他的身边。虽然陶羊子的身体还产生不了男人的反应,但精神上自然有着男人的反应。想着他是与一个女人同床,他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他只有深深地感谢着她。

陶羊子有时发现她女人的神气中,有着一种情态,有着与她粗放的形体相反的柔美。他有点怕她的眼光,常常在她的眼光前低下眼去。这时的她却显着主动,似乎是故意地伸头来看他的眼睛,弄得他很窘。他对她讲解诗词时,往往把男女间情感的意思跳过去不谈,而她却偏偏盯着问。

陶羊子现在更多想的是,他不能这样受着她的照顾,他毕竟是个男人,他应该爬起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陶羊子还是没有力气,算来这么躺着已经有三四个月了。他做着站起来的努力,好几次手撑着床试着站起来,结果还是倒下了。

陶羊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内在的病已成慢性,他的骨头已经软了。

听到陶羊子摔倒的声音,这个人进棚屋把他扶起来。她对他说:“你不要急,你的元气伤大了,没有半年八个月,恢复不过来的。”

陶羊子想着自己也许再也起立不了,想着将要靠这么一个女人一直照料他,那种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无法想象自己一直这样,也无法想象她一直这样对待他。她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想着这个,陶羊子整天不说话,神情呆板。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人生无奈。他无法对社会起作用,他无法对家庭起作用,现在他对自己的身体都无法起作用。而这无奈的一切,都时时表现在一个女人的眼中。

晚饭后,房间里薰着防蚊虫的烟。烟雾朦胧中,这个人突然说起了她自己。这一直是他们无形中禁忌的话题。她说她叫阿姗,从小就没了母亲,在山那边的一个大村子里生活。那年春天,村上来了一个养病的城里小伙子,他是隔壁人家的亲戚。两家原来关系就好,她常到那家去,听小伙子念诗词。他特别喜欢宋词,身边带着的就是这本宋词。她喜欢听他念词,特别喜欢他念词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后来他们好上了,有一次偷偷地约着一起爬山,跑到山这边来。就在这个废弃的棚屋里,他们有了第一次。以后他们常到这里来。他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之所,他跟她说到自由恋爱,说到忠贞爱情,说到海枯石烂。他说,他们要是遇上挫折,就是临死,他也会到这里来等着她。后来,他们的关系被人发现了,有一次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抓住了。他连夜离开了。而她被愤怒的父亲打了一顿,赶出了村子。于是她就到这个棚屋里来,在这里住下。她住下有三年了,棚屋已修整了三次。她想着他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在这里等他。她不想去找他,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座城里,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想去找他。他说过会到这里来等她的,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说完了,睁着眼等他说。陶羊子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了在他下楼的一瞬间被炸死的妻子,说到他想到昆城去见她的爹,但他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说得干巴巴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又似乎在向别人交待什么。既然她说了她的事,他也应该说一说。

入夜之时,她在床边站立着,看着他忧伤的眼神。平时她都在床另一头宽衣解带,很快地吹了灯上床。这夜她没有熄灯,她就穿着短裤与肚兜,站在陶羊子的床边,朝他看了一会,随后,她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天热了,陶羊子盖的只是一个薄床单。她钻进他的床单里来,躺在了他的身边,又朝他看着,随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亲了他一下以后,又轻轻地抚摸着他。

陶羊子毕竟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人了,女性肉体的感觉然朝他袭来,他却无力回应。他能感到她温和的气息,她的手是粗糙的,却又是薄软的;她的动作是狂野的,却又是细微的。她仿佛是在安慰他,想把他从哀伤中解救。她仿佛是在刺激他,以求他男性力量的勃发。陶羊子感到自身下面有微弱的男性反应,一旦意识,又疲软了。他无法表现出男性的强悍,而她却充分地显现着女性的柔绵。她的胸脯与整个身子都丰满性感。

陶羊子努力想让自己的男根强壮,但他深深地无奈着,浑身发着燥热。

她没有感到失望,似乎抱着一个男人便已满足。她在他的耳边说:“你不用急。慢慢来。你会好的,你会强壮的。”

陶羊子的心静下来,他只是用手臂围着她的身子,一种相同的女性感觉在他的内心中复活,他想到了任秋,深深地无可遗忘的有关任秋的回忆,像轻烟似地升浮他的心房之中,所有过去的记忆也都随之而来,把他整个的胸脯都涨满了,仿佛要胀破了。

夏天快过去了,从棚屋前望去,山色葱笼。日光把云影投在一座座山头上,像一幅幅画面缓缓地移动着。正前方的山峰形如一根巨柯,峰顶斜着的巨石,如柯尖生着一两根粗枝。

陶羊子还是躺着,他有时候想自己走动一下,但总是聚不起力气来。他的手脚都能动,手能托碗抓筷,但握不紧重物;脚能翻转落地,但撑不住身体的份量。他只有那么躺着,一天天地度着无奈的人生。

那本宋词,陶羊子已像棋谱一样烂熟于心。他随便地挑一首出来,念给阿姗听,顺着自己的感觉解说着。他不再回避自己过去的记忆,记忆也似乎对无法动作的他失去了兴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无法动作,一切都要靠阿姗来做。他不再忧伤,似乎有点听天由命。

每天阿姗都把陶羊子抱到外面去,放在荫凉的地方,一边看着他,一边干着活。阿姗眼里的陶羊子,总是默默地望着山。他仿佛什么意识都没有,又仿佛意识完全地游于物外。

白天干活时,她也穿着短裤圆领衫,她的一切都不再避他。对她的身体,他也像是熟视无睹了。算起来,比看过任秋身体的时间还要多。她里面露出来的地方本来很白,慢慢地也被阳光晒红了。而阿姗似乎更注意着他的身体状况,空出的时间,会拍拍他胳膊与腿上的肌肉,想活动活动他的气血。她一点没有抱怨多一个人需要多一份食物,慢慢地,陶羊子吃得多了一点,不管干的硬的荤的油的,他也都能消化。这就需要她多出一份力来养活他。他们有时会在月光下聊天,说着各自的过去,阿姗已经知道了陶羊子的整个的人生。入夜时,阿姗抱他进棚放在床上后,她用水给他擦着全身。他一切都由着她,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和她是什么关系。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侍候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照料他。他对她来说应该是个累赘,然而她对此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她不像以前那么沉默着,有时会露出一点笑脸来,有时还会哼一两句山里的小调。她笑着的时候,神情颇是妩媚,总会引动陶羊子的注意,不由地看上一眼。她哼小调的时候,声音颇是婉转,也总会引动陶羊子的注意,不由地听上一听。乘着天光长,阿姗延长了做活时间。黄昏,蚊虫起时,她便点起烟来薰。

这天晚上,陶羊子给阿姗讲解宋词,正说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姗就说:“人还是要在一起,不在一起,又谈什么长久?谁知道长久不长久?”

陶羊子知道她是有所感触,不免去看她的神情。他们的眼光对着了,她的眼光中似乎有着一点不好意思。这是陶羊子难得见着的。陶羊子明白她的话意中,有对那个负心的男人的不满。此时陶羊子的心中却浮出任秋的形象来,他与任秋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是太少了,比他与阿姗在一起的时间还要短,但那些亲近的时间,是那么值得思念。而那点思念,有时显得像远处阳光下的山形,那么虚浮,只有一层淡淡的黑影,而在月夜光色中显得浓些。

陶羊子说:“情感永远在,离远了,越发美好。”

阿姗说:“那也是在一起的时候实实在在的好,才有了离开后的想头。所以我还是觉得在一起的时候,是最重要的。”

陶羊子又想到,他与任秋实实在在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

低下头来,陶羊子发现阿姗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她的眼睛有着一层光色,如猫的瞳孔一般,能变大变小,在黑暗中闪亮着。

夜深进棚屋后,阿姗端水给陶羊子擦着身子。她擦得很仔细,一点不避讳地擦着他的下身,擦的时间长了一点,一边擦着一边依然用眼看着他。她的手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陶羊子不由地心中有了感觉,身体上多少也有了反应,觉得喉头有点发紧。给陶羊子洗完后,阿姗换了盆水,当着陶羊子的面,脱光了衣服洗起来。她带着一点嬉戏般的神情,有着相对裸体互相公平的意味,又似乎希望他看一看她。陶羊子也就不避开,眼光正对着她的裸体,努力想使自己的男性意识集中起来。渐渐地,他多少有着了感觉。于是她跳上床来抚摸他,直接把手放在了他的男根上,像擦洗般地揉着,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揉着。她的嘴唇亲着他,她的乳房贴着他。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显得那么地主动,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女人主动做这件事。他很想伸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由自己来发着劲。但他一旦意识着什么时,兴奋却被压抑了。但她毫不退缩地、不屈不挠地、一步步地继续着她的动作。她的身体有点发热了。这是个凉爽的初秋之夜,她的身体与棚屋里的温度形成着柔和的反差。最后她把他抱在了自己的身上,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并抱着他的身体微微地旋转着。

她的下部是潮湿暖和的。他的身体却凉着。她如火一般地燃烧着他,他一点点被燃烧起来,兴奋着。但他还是无力的,他的内部精神压抑着了他。

他毕竟进入了,与过去多少次都不一样。他进入过任秋,那是凭着他主动的力量。但身下的阿姗几乎是完全开放的,毫无阻拦地迎着他,吸着他,引着他。他虽然无力,但一点没有以往曾经有过的失败的感觉。在失败的状态下,却完全没有失败的感觉。因为那里温软湿润的天地,仿佛是一个家,是可以自由自在出进的家,一旦进入了,随处都是舒适的所在。精神与意识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力,只有完全的感觉在活动着,在舒展着,在游戏着。慢慢地,他有了动态的余地,这不需要力。也许以往身体中的力都被打散了,而此时那些打散并畏缩的男性力量,开始自由自在地活动起来,解放了,伸展了,慢慢地集中了。原来散开的游如软丝的力量一点一点地集中起来,集中成一个点了,集中到一个根了,越集越大,越集越紧,最后,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一个密集的动态上,化成一串,化成一片,化成一团。那团力量自然地活动着,那是真正的力,那是强壮的力,那团力在舒展惬意的家里游动,到处是温润的,如滑如流如展翅,如划动在山溪之上,如飞升在山色之上,快感的天地中无限风光。

深坠其内,扶摇直上,随处有柔软之极的抚慰与依托。任游任行,滑湿无阻,凝聚的力量膨胀着,收缩与膨胀在无限的柔暖之中。他叫了一声,似乎那叫声只在一片呻吟之间,在如箫如琶的和声中,也许那叫声只是在他内在的意识深处,伴着那叫声的同时,便是力量的飞舞与迸溅。

第二天早晨,陶羊子就起床了,虽然腿有点软,但那似乎是昨天夜里力量飞溅的结果。他原来所有的人生力量已经回到了他的体内,也许那力量只是潜伏在哪里,经过昨夜的那一刻,全都解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