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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陶羊子去向山镇的熟人告别。继新说:“老师要走了,再和我下一盘让两子棋吧。”

师生要分别了,这一盘棋,继新下得很不连贯,但这孩子还是稳住了,居然最后抓住一个机会,反败为胜了。陶羊子知道他是一个棋才,只是这战争年月中,棋有什么意义?还有谁来关心下棋的人?

继新说:“老师,你要走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将来我会杀败所有的棋手,闻名于世的。”

他说得很自信。这个孩子走棋曲,说话直。作为一个孩子,也许说得过于狂妄了。人生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对手,求胜心过强,自然会带来更大的压力,形成更多的痛苦。在这棋风盛行的山镇中,这个道理也许说了上千年,但先前出了袁青,现在又出了继新。各人有各人的愿望,不会听凭别人的道理而生活。最简单的道理,不亲身经历过往往也是难以理解的。陶羊子抚抚继新的头,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而自己又能对他说什么呢?说得方便也须行得方便。

陶羊子一家,踏上了往西南的行程。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一行便是三年的时间。他们一路步行,偶尔搭一段短途顺路的马车、渡船。在路费还没用完时,找山边的县镇落脚。阿姗伐竹子编竹器,陶羊子拿到县镇去卖。江西贵州这一路山区相对江浙地区贫困多了,有时竹器卖不出去,他们只有就地挖山菜打野物生活。再就是沿途打一些短工。陶羊子做过水码头的搬运工,也做过瓷器店的售货员……他们走走停停,干活挣了钱,再继续往前行。

在一个小山城,陶羊子给人家送完货,回到临时借的房子,看到饭菜都做好了,阿姗正与竹生在下棋。棋盘上放着十几颗围棋子,居然摆得格格正正,棋型很对。

陶羊子有点吃惊,孩子怎么就会下棋了?显然是他母亲教的。阿姗什么时候会下棋的?他下棋的时候,她总不在身边的。

阿姗告诉陶羊子,她生长在烂柯山下,村上的人都喜欢下围棋,她从小就看着别人下棋。她小时候也下过。只是根本没有用心。

阿姗说:“孩子的父亲下得这么好,孩子不会下棋那怎么行?”

这副棋是临走时阿姗买回放在包袱里的。看起来母子俩下过很多次了,竹生特别喜欢下。

陶羊子开始教孩子下棋。虽然一天做活累了,教孩子棋时他还是很认真的。有时候他觉得儿子太不懂棋了,就会乱走。转念一想,儿子才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呢,下棋下着玩,真正是没有任何胜负心的棋。

然而很快竹生就有了对棋的想法,陶羊子教他走一步很平常的棋,他便会问一声:“为什么?”开始问时,让陶羊子觉得好笑。自从经历生死以后,他下棋有时不想动脑子,只是顺势而行。孩子问为什么,他便要说出理来,往往觉得有些理是累赘的,根本说不清。后来孩子问多了,有时候陶羊子落子时也会问一下自己为什么。他原先认为有的开局的棋型是个定式,必须那么走的,多问了几个为什么,陶羊子就发现定式有时也可以变化的,不由顺着思路想下去,想得越来越宽。

想了一会,陶羊子抬眼看到竹生黑亮的眼眸正盯着他看,孩子在等他回答。陶羊子也就想着怎么来回答孩子的“为什么”,发现“为什么”是永远无法说透的。

“你下棋就是啦,老问为什么为什么!”

陶羊子发了火,看着孩子眨巴眨巴的眼,又放缓了口气说:“棋要靠下的,现在说给你听,你还不懂。下多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有时,陶羊子不想教孩子下棋,觉得时间这么流过去,不是人生的必要。他不希望孩子将来与自己一样迷在棋里。百无一用是书生,更无用的是棋手。

走到贵州的境内,那里人烟稀少,有些少数民族的住地,人们生活艰难,但淳朴热情,没什么吃的,采来野果野菜招待他们。

陶羊子怜惜儿子,刚满周岁就伏在父母脊背上,一路爬山涉水,没有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什么好穿的。可是孩子却一次也没有问到,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走?走到什么时候为止?孩子似乎已经习惯了流浪般的生活。他认为这是他们必须过的生活。

走了这么长的路,竹生的口音还带着出生地的浙西方言。

孩子学棋学得快,进入云南地带时,四岁多的孩子已经学会了一些许多定式,能够被授九子下胜父亲了。陶羊子一边讲解棋,一边把棋上的术语,写出来教他认字。

偶尔阿姗做完了家务,也坐下来看父子俩下棋,有时指点孩子走一着。陶羊子摇头说了一句:臭棋。她就呵呵笑。

自从跟了陶羊子,虽然一直是在流浪,阿姗却是笑脸多了。陶羊子只是看不惯她很随便对待她自己的穿着与吃喝,粗粗拉拉的,破衣服照穿,馊泡饭照吃。她对他们父子什么都很细心,而她自己什么都是可以马虎的。只要抱着儿子,只要靠着丈夫,她穿旧带脏都可以,根本不顾别人的眼光。

她似乎什么都可以将就,对陶羊子也没有一点要求。陶羊子也似乎没有想过,她是不是合着自己需要的妻子。

终于走进昆城了。这座高原之城似乎天穹很低,蓝天白云仿佛伸手可触。陶羊子站在一条路口,向人打听去寺庙的路。突然响起了尖厉的防空警报,随后就听到飞机轰鸣声,跟着很大的爆炸声响起来。陶羊子拉着阿姗背着竹生,跑出了城。他们这一路,就是为避日本枪炮来到这里,但在这里第一天就遇上了炸弹,看来战争的国家没有安静的地方。

他们在十多里外的一个镇上停下来,发现包袱在逃跑中丢掉了。阿姗说,这怎么好,丢了衣被用具,怎么住下来?陶羊子却觉得只要竹生抱在手上就行,儿子和他是一根心脉的,有着儿子,什么都无所谓了。

阿姗从身上拿出一点钱来,她现在很知道钱的用处了。他们在古镇的一个小旅店住下来。古镇上人还不少,多是各地城市来的人。陶羊子遇上一个江浙口音的男人,聊了聊。知道滇缅公路上战斗不断,昆城并不太平。许多外地来的团体机构,都落脚在城外。

他们的钱只够住三、四天旅店的,陶羊子与阿姗商量,让她与孩子在旅店住着,他一个人去昆城看老岳父后,再做打算。他说什么也不让阿姗与竹生进城去。阿姗有点不情愿他离开,城里投炸弹,她不放心。

陶羊子独自进了城,往昆寺来。解除了轰炸警报以后,街上就有人照常出来买东西,再轰再炸,生活还得继续。人们把炸弹和城市的一切都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要去师父那里做什么?他发现他不需要再问师父什么,一路而来,他看尽了人生。他只是想看看岳父,把任秋为他做的鞋子交给他。

这是一个古寺,座落在古木葱茏的山上。陶羊子没想到在城中的山林里还有这样的一个清静所在。就在寺庙的门前有一棵树被炸弹炸去了一半,树的另一半残留树干上却长出了春天的绿枝。陶羊子进得庙来,庙里静静的,但看得出香火不弱。乱世多信人。进庙烧香,求着一份平安。

陶羊子见一个小和尚,便向他打听任守一。小和尚说不知道这个俗名是哪位法师,小和尚把陶羊子带到了监院面前。

监院老和尚低头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说:无一法师啊,他云游去了。

问:云游去了哪里?

答:不知去了哪里。

问:多长时间回来?

答:不知多长时间回来。

陶羊子回镇上去。心里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城市是比乡村更难生活的地方。过去他独自进城,并不在乎会遇上什么,可现在不同了,他携妻带儿,又丢了必用物品,到底该怎么生活?他有责任不让妻儿受更多的人生之苦。他们这一路来,是求一个平静,原以为这里是一块净土。可一到此处,便遇上了大轰炸。战争之国,又会有何处是净土呢?这里似乎比一路行来的地方还要不平安。

走到小旅店的客房,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想阿姗可能带着孩子去买东西了。陶羊子坐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没有钱,又能买什么呢?阿姗是不习惯逛街的,她应该是在附近找事做。陶羊子赶紧出门去寻。

古镇面积不小,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分叉伸展出几条曲里拐弯的横巷。街两边的店铺与民宅建得颇有特色,都是用青灰色的扁平山石垒叠而建,屋顶无砖瓦,而是用青灰色片石铺盖着的。整个镇子显出一种自然古朴的美,又明显不同于江南古镇的风格。

陶羊子根本无心看古镇景致。此时下起了一阵雨,陶羊子顾不得躲雨,沿街找去,走到镇子另一头的时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他看到阿姗牵着竹生正与一位高个子的老人说着话。那老人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阿姗看到陶羊子就叫他,对他说:“我们遇到老神仙啦,他能帮我找工作呢。他算准我们在这里不会受苦的。”

老人一见陶羊子,露出平和的笑来,点头说:“神仙不敢,只略通算路。只看这一位,就知不是一般人,总有贵人相助。”

陶羊子看着老人,觉得有点面熟。此人高个子,瘦长脸,浓浓的眉毛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成一条如悬针般的深纹。听他的口音,杂着南腔北调,比自己的口音还不纯,但还是听得出他的口音中,有着江浙一带的软糯。

陶羊子便说:“不知老先生给内人介绍怎样的工作?”

老人又认真地看了陶羊子说:“看来兄台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一般事是不该做的。人生安命,五行生克,兄台乃水相,且交驿马,多有流动,眼下会稳定一段时间……我黄士天识人久了,看得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