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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陶羊子一直盯着看这位手长腿长的老人,看他已是半白胡须,想来已有花甲之年。听他开口说道,便更有熟悉感。慢慢地陶羊子想起一个人来,想到了那个曾经把他卖到祁督军家去的弯眉毛,便存了个心听他说。等他自报了黄士天的姓名,陶羊子又想起来,他是胡桃的师傅。胡桃曾对自己提过这个名字,当时说师傅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胡桃,陶羊子心里黯然。便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饿了。”

陶羊子拉着黄士天的手,领阿姗和竹生到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两个简单的菜,还要了一点酒。阿姗看着陶羊子,心想这点钱吃了,不知还有没有来路。她相信他大概找到了任守一,生活不成问题了。

黄士天毫不推辞,坐下就吃了。

喝着酒,陶羊子提到了胡桃,说到胡桃与任秋一起被炸死的事。

黄士天叹了一口气,说人各有命。他早已看准了,胡桃太机灵了,活不长。话意中,依然有命相水平的自嘘。

吃饭时,黄士天不再提及阿姗的工作,却说要为陶羊子找一件事做。他也没问陶羊子会做什么。吃完了饭,他一抹嘴就走了。

阿姗埋怨陶羊子只顾请人吃饭,原来她的工作谈得好好的,却丢了。还用完了他们最后的钱,孩子的毛巾都没钱买了。这一路走来,阿姗慢慢地也有一点会埋怨了。陶羊子向阿姗说到了胡桃在南城从事的活计。

阿姗说:“那胡桃的师傅不就更是吃白食的?你还请他喝酒?”

陶羊子摇摇头。居家的女人会唠叨,像阿姗这样不声不响的女人,处久了,也多少沾染上一点。

晚上,躺倒在旅店通铺上,估计竹生睡了,陶羊子告诉阿姗,他被卖过一次的事。阿姗自小在山里长大,这一路行来,也都远离着城市,她的心还是单纯的。他须提醒她小心照看孩子。竹生快到五岁了,很瘦很轻,可怜他一顿好的都没吃过。

至于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陶羊子对人生,已经看得很开了。

第二天,陶羊子想着要去镇街上找竹器店,先给阿姗找一份工作。相信她的手艺肯定会让店主满意的。他要先安了她的心,自己再去找一份杂工来做。这时却见黄士天又进门来,阿姗眼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还有脸来?还想来吃白食吗?

黄士天身后跟着一个人。陶羊子认出这个人是西南王。

他乡遇故人,陶羊子实在高兴。西南王看到了陶羊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上来握着陶羊子的手直晃。

西南王说:“我说老黄又在弄什么虚玄,说有一个棋王逃难到这里。果然是棋王,果然是棋王。”

陶羊子心里想,什么棋王?看来黄士天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被他卖过的孩子,知道他会下棋,大概也知道他在芮总府呆过。

西南王见了陶羊子,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家里去,让他把阿姗和孩子也带去,说要为他接风。

陶羊子说:“接风不必,只是确实生活无计呢。”

西南王直说:“再说再说。多时没与你下棋了。南城就不是个下棋的地方。到了这里再不下一盘棋,实在说不过去了。”西南王外在率直,却是雅人。

阿姗从棋乡出来,也看过许多迷棋的人,只是这个人把棋说得这么紧要,又说得这么高兴,她还是第一次见。

于是,他们来到西南王家。在这四季如春的城里,西南王家那个小院里的绿色植物开满了花。

西南王对妻子说:“弄饭菜,我要下棋喝酒。”

西南王的妻子一声没吭,像是见惯了来下棋的,并不在意陶羊子一家穿得破烂。

西南王拉了陶羊子对坐下来,嘴里说:“你那一套不杀棋,我是没有办法应付的。你还是要斗一斗,不要一遇上就跳开。”

黄士天也跟着坐下来,似乎真的很懂棋,嘴里说:“在战争中,战棋自然是合天时与地利。”

竹生也端了一把椅子,跪在上面看棋。

再度与高手对弈,中间隔了好几年,陶羊子不知自己的棋到底怎么样了。听得出来,西南王回到昆城后,一直没有放下棋。

陶羊子不再回避西南王的棋,但棋走定式时,他总选择走在了外面。眼看着西南王棋力得势,招招进逼。陶羊子并不回避战斗,一步步行得扎实,却又是整个地透着空灵。

黄士天一步步感叹着西南王棋的力量。竹生也跟着“唔唔”地点头,似乎很懂的样子。

正下得紧张,外面拉起了警报,空袭来了。陶羊子紧张地起身,拉着竹生阿姗要去躲。西南王却稳坐不动,只顾看着棋盘。陶羊子发现自己是过于神经紧张了,看黄士天也坐着没动,也就重新坐下来。

西南王说:“都炸惯了,由它炸吧。生死有命。还有什么比棋上的战争更紧张呢?”

黄士天说:“大将风度,山崩于前而不惊。”

飞机呼啸着从上空飞过去,不远处响着轰隆隆的爆炸声。陶羊子已经历过生死,本来也能处变不惊的,只是他对轰炸有着心理上的宿因。心安定下来时,棋上已差了一着,两子在对手嘴里。陶羊子一丢手又弃了子,顺势在外拦起空来。慢慢地陶羊子完全进入了棋,达物我两忘之境。

中盘之后,大势已定,西南王看看实在无法进攻了,便点着空。

黄士天又说:“就地成兵,剑盾相交,实在显着力量。”

西南王把手中的子投到盘中:“还说鬼话。我输啦,空已不够了。”

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明明陶羊子在轰炸时损了两目,但他损目处的空并不见小。西南王在搏杀中,几处吃着子,却还是空不够了。

黄士天一点没有愧意地说:“仙家之风,飘逸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不愧是棋王啊。”

连竹生也看着这个白胡子爷爷,觉得他怎么变着说法,却总说得那么有理。竹生靠近着黄士天,对他说:“你卖孩子吧?会把我卖了吗?”

陶羊子脸上红起来,想是自己与阿姗说话时,给他听到了。竹生大了,以后与妻子说话时,也要注意避他。

黄士天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说:“我只卖傻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傻孩子?”

竹生说:“我不傻的。我还会下围棋呢。”

西南王只知一老一少在说笑,便笑起来。

西南王的妻子在阿姗帮助下,做了一顿陶羊子一家几年未尝的上好饭菜。黄天士喝酒的时候,大谈着他喝过的酒,谈酒之色,酒之香,酒之味,酒之年,酒之气,酒之纯,酒之度,酒之情,酒之意……酒在他嘴里,说得实在有天花乱坠之感,大家只顾听他说着,不懂酒的阿姗和竹生瞪着极为相像的乌亮眼眸,听得如在云里雾里。

竹生对黄士天说:“爷爷,你喝那么多酒,当心把头喝晕了,就说不来这么多话了。”

童言无忌。黄士天只是笑笑,还抚抚他的头。阿姗却将竹生一把抱了过去,她怕他花言花语把竹生花去。

竹生周岁时,就被父母背着上了艰难的奔西南之路,还从没吃过这样的好饭菜。他吃得肚圆如瓜。阿姗牵着他在院子里行走。

西南王告诉陶羊子,他开着一个棋馆。现在馆里每天来下棋的人不多,但还是有棋手不时会来杀一盘棋。他撑着这个棋馆,就是让棋友们能解解瘾。

陶羊子心里佩服西南王,他是真正的爱棋者,不像自己三番两次地丢开了棋。

西南王说,馆里有他一个人撑着就够了,要把馆给陶羊子来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就要失业了。西南王自是说笑,陶羊子当然是不会要他的棋馆的。

西南王接着说:“不过,你还是来棋馆一次吧。我想一个棋王的生活总会有着落的。”

西南王在棋馆里办了一个欢迎仪式,请来了城里的棋友们。这里的棋手听说胜过日本高段的棋手来了,都赶来看。看到穿着满是补丁衣服、形容憔悴的陶羊子,不免有点失望。

西南王一排边摆下十几盘棋来,每个愿意与陶羊子下棋的,都可以同时下场与陶羊子下棋,让子数由各人自定。哪怕不让也行。陶羊子没想到战争年代西南依然棋风盛,还有这么多好棋者。

同时与十几个人下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每一盘棋面前,他只看一眼,顺着感觉下子。一转下来,他很快能应付了,如行云流水般地顺桌而下。结果陶羊子只有一盘让五子的棋输了,其余让子少的棋局他都胜了。

西南王宣布了战果,他对陶羊子说:“你这就不如我了。我是力量型,随他们摆几个子我都能战胜,好几次我都一盘不输呢。”

只是这一轮战,昆城的棋手算领教了陶羊子的棋。他并没有吃他们的长龙,也不下欺棋,却总是多出了空。他们明白,这不同于一般的棋力,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陶羊子对那位让五子的小伙子说:“你的棋力很强,我最多只能让你两子。让你五子,实在是不对头。”

这位叫柳清的棋手依然看着盘上,摇头说:“承教承教,到底是棋王,让了五子,这里一片还叫我几乎无法应付。”

西南王过来说:“是我让他摆五子的。我不想昆城的棋手一盘都胜不了。也只有他肯听我的……你说让两子是说少了,我与他让三子下,一般是他胜的多。”

第二天上午,西南王带着这一批昆城的棋手来古镇上看望陶羊子。见了面,他们每人都拿出礼物来,有被子,有衣服,有各种生活起居的物品……柳清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他拿出了一个内有两块大洋的红包塞给竹生。

西南王对陶羊子说,他已经给他找到了个事做。有一位叫吴生的棋友是个书店老板,他正想在古镇开一个分店。眼下古镇的周边聚集着各地来的知识分子,有几所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在这里居住。这么一个知识群体自然对书籍有着需求。吴生已盘下一个街面房,本来想开了分店,请一个人当伙计。现在吴生决定把店让给陶羊子,吴生算投资人,进了书批发给他。

谈完了书店的事,西南王临走时告诉陶羊子,芮总也在昆城,只是一直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