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
1530400000042

第42章

书店开张了,陶羊子等于白手成了一家小书店的老板。一家三口籍书店生活。陶羊子这一生,特别是西南这一行,做过各种类型的活计,还没有做过老板呢。

光顾书店的人不少。陶羊子毕竟是文化人,进的书颇有品味。乱世中,迁移来古镇的文化人多了,成了一个有名的文化点。人们除了需要物质食品,也需要精神食品。古镇周边连同昆城的读书人都来小书店选购书。文化的规模越大,来店里购书的人也越多。

阿姗几年中跟着陶羊子学习,也识得不少字了,有时,陶羊子去下棋,她就带着竹生在店里照看。另外,她还购进竹子,制作了竹器,然后放在书店一角销售。所以陶羊子就给书店取名叫绿竹书店。

这样便安顿下来。古镇离了昆城一段路,听城里的轰炸声也成习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陶羊子一家总算有了一份安定。眼见聪慧的竹生一天天长大起来,早早地送进镇上的小学去念书。竹生跟着父亲学了棋,在学校摆棋局,把所有比他大的孩子都杀败了。小学校长本是大学教授,听说陶羊子原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便登店来请。校长对陶羊子说:战争总有尽时,棋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自当延续。校长本就认识陶羊子,学校的课本都是从绿竹书店进的。于是,陶羊子当了学校围棋班义务教员。

书店刚开时,陶羊子去了一次昆城,找到了芮总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黑漆门紧闭着。陶羊子敲了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一看是原来的马弁。马弁看到陶羊子很高兴。看来很少有人来看芮总,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芮总显得老了,精神尚好。政界的人,往往一退出政界便老得快。芮总的动作都有点迟缓了,看到陶羊子,认了一会,才认出来。

芮总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战争当中,下棋的人没办法生活了吧。”

人老了话多。芮总开了口,也就刹不住。他对陶羊子说,小日本是热昏头了,中国那么大,够它吃的了,居然还要去碰美利坚。战争是肯定长不了了。到国家平定,他一定要给政府进言,成立一个棋院。每年进行全国比赛,把下棋下得好的,都弄到棋院来养着。中国在棋上也一定要打败小日本。

这个下了台的将军,对政局还是那么热心。战争也是一局棋,在战争的这局棋中,他是败了,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芮总作为军事长官,并没失气节。

说到棋,芮总的棋瘾就上来了,拉着陶羊子要下棋。马弁说,芮总就是想下棋,找不到人下,拉他来下,他哪是芮总的对手啊。

陶羊子陪芮总坐下来。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输一盘给芮总。陶羊子按着与芮总下棋的习惯,伸手去拿黑棋时。芮总却很快地把黑棋拿到了手里,并在盘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四个子。嘴里说:“我不打仗了,就在家里下棋。虽然没对手,但我一直在研究棋的,你可不要小看我。”

陶羊子突然发现下野成了平头百姓的芮总的可爱。从来要下白棋的他,居然自让四子,看来他在棋上已是清醒了。

这一盘棋,陶羊子并没有让他。芮总行棋依然有着雄风,但已显实在了。陶羊子心里想着芮总的一生,想着他雄尽而退、不失气节的人生,心杂了一点,棋的咬劲就不够了,输了两子四目。

芮总呵呵笑着说:“我在官位上,你胜了我。现在我下来了,就想要胜你一盘。我放了四个子,想我芮某人棋再怎么差,天下也没有可让我四子的棋手。可你还是厉害,有着神仙一般的走法。要不是看我老头子老了,走得松了一些,我还是下不过你的。”

陶羊子也呵呵地笑了,他还是难得这么舒心地笑。

西南古镇夏季很凉快。这一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书店里比平日清静许多,还没到打烊时间,顾客已走尽。陶羊子独自拿起一本棋谱来看。这是书店新近进的棋书,谈的是黑白布局,算是入门的书。书是日本华裔写的。陶羊子仔细看时,发现作者是袁青。袁青去日本有八年光景,算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小伙子,却已出书了。书中谈的虽是简单的开局,但处处透着他对棋局定式的研究,隐隐已有大家风范。袁青从一个个的开局定式拓开去,演示了不少变化。这些年陶羊子也在研究定式的变化,本来以为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可书中却有些所见略同。袁青毕竟在对局不断的国境中,书中谈变化时,有着进一层的理解。

书的最后有一盘实战开局的讲解。黑白子摆了几十手,仔细看来,觉得这么熟悉,摆到后来似乎是戛然而止。陶羊子想到,正是他当年第一次与袁青的一盘棋,那盘棋正下到这里便停下,袁青匆忙开溜了。

袁青单挑这盘棋来作实战范例,书里对黑白的每一步棋都有着讲解与说明,是因为这盘棋中断在开局与中盘之间,正蕴含着无限的变化,也隐着袁青对陶羊子这位昔日棋友的怀念吧。

陶羊子正看得入神,想得入神,在心中也把那盘棋再复一复。那是他初进芮总府真正的第一盘棋,他怀着多少对棋的展望。如换作现在来下,会有许多的不同。心境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对棋的理解的不同。时空有了变化,棋局也自然会有变化。

但当时那样走来,也都含着无穷的变化。正如袁青在书上谈到的得失。变化由得失而来,如何是真正的得?又如何才是真正的失呢?变化无穷,得失也无穷。得亦乎失,失亦乎得。袁青现在来谈当时的棋局,所有的说明也是基于当下对得失的理解,基于他人生的那一片时空。无限人生,无限变化,无限理解,也正是棋的独特的无限天地。

有一个人进了书店,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城市女性。这些日子里,来书店的大城市学生多了,陶羊子也不在意,由她自去书架上挑书。慢慢地,她转到前面的书柜来,移眼之时,看到陶羊子手捧着的这本棋书,看到了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似感意外地轻轻“呀”了一声,就靠近来看,引动了陶羊子注意。这个女性也由书注意到看书的人。两个人同时抬头相看,不由眼光凝定,都呆住了。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无尽的岁月跳动了一下,又凝定了。陶羊子眼前的人,便是梅若云。

乍一看,梅若云几乎没有变化。陶羊子是不记人的服装的,只是从她的容貌来看,确实没有什么受到战争伤害的痕迹。想来因有与日本人关系亲近的秦时月庇护,生活无忧,也不会受到什么侵袭。可是细看来,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眼角已有隐隐细纹,毕竟也是三十多岁的女性了。而她的眼光,越发有着了一点朦胧迷离的色彩。相隔七八年了,陶羊子现在能坦然地对着所有人的眼光,也能仔细看她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在飘渺之中看形象。

一时无语,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她浮起笑来,笑之中,有着旧日的飘逸,又多了一点沧桑感。

还是梅若云开口说话。她告诉陶羊子,战局动荡不安,她早就不想在南城生活了。她来昆城已有些日子,这次到古镇来,是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这位同学与另一位在艰苦中相扶相携的校友结婚。举行婚礼的时间还早,她在镇上转转,书店的名称吸引着她进来看一看。没想看到了陶羊子。

轮到陶羊子说话了,他依然不知怎么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而他受了那么多的苦。

于是梅若云接着说下去。她当时知道了陶羊子家庭的变故,她赶了去,在那一片废墟上留了一张纸条,写了她的地址,让陶羊子联系。她一直没有等到陶羊子,后来听说陶羊子不知去向了,也就断了相见的念头。

她的声音流露着旧日的情感。但经历了生死艰难的陶羊子,感觉中有了间隔。

梅若云略去了一些情况没说。其实南城陷落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与日本人合作的秦时月,住到了一位女友家。然而,她也不知道,秦时月一直通过那位女友对她进行着照顾。这次她来南城,也是秦时月暗下里安排的。

自从梅若云嫁了秦时月,他们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说了一会话,他们又静下了,只是默默相对着。这时,书店的门开了,阿姗撑着伞,带着竹生进来。竹生连跑带跳地到陶羊子身边说,学校的老师夸他的棋下得好。阿姗看着梅若云。梅若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阿姗。阿姗露着笑,笑中带着一点警惕。

陶羊子想起来给她们作介绍,说梅若云是他中学的同学,说阿姗是他的妻子。接着叫竹生喊阿姨。

梅若云说:“竹生,这么大了。”她蹲下身子来,抱了抱竹生。

竹生说:“阿姨你,真香。阿姨你眼睛当中有水在动在亮呢。阿姨,你真漂亮。”

梅若云放下孩子,便如逃一般地快步走了。

阿姗是送饭来的。陶羊子对阿姗说,他们已经有八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结婚的时候。

阿姗没有作声,只是端出饭来给他吃。她和孩子也陪着吃。书店外响着雨的沙沙声。

到晚,上床的时候,阿姗抚抚陶羊子的脸,才说了一句:“你的妻子一定也很漂亮吧。你原来的妻子。”

陶羊子说:“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阿姗说:“今天看到你的同学,才想到,你的妻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是城里有气质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是我,却现在是我。人生有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陶羊子也抚抚她的脸,说:“你从来不说这个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想起来说了。”陶羊子有点怜惜她,这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与这个女人生活了这些年了,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家庭本来就是这样的。可一切根本不是他过去的想象。

陶羊子来到离古镇不远处的石林,这里天然生成的柱状石林,参差错落。他看到梅若云已经在那里。

见着梅若云的第二天,陶羊子就收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里面是一张信笺,没头没尾,也没名没姓,信笺上浅浅地印着一朵梅,只有一行字,约着一天后在石林见。

梅若云梳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短发,不再像婚后向上盘起的发型。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外套,在天然的景情中,似乎回复了过去的清纯。

这里离着昆城一段路,没有受到轰炸的破坏。他们一起漫步在石林中,一株株石笋般的小小石峰,形态多姿。虽是暑季,却并不炎热,四围依然开着各色花朵。

存世久远的石林似乎没有变化,但人世已变。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变化,但心境已变了。

一时无话,都不知从何说来。

梅若云说,我们还是来手谈吧。

他们一边走着,随意地看着景色,一边下盲棋继续他们的那一盘棋局。这次轮到陶羊子走黑棋,陶羊子的棋依然下得飘逸。梅若云却有点犹豫,看得出来,她的棋是熟了,每一个定式都走得规规正正,似乎她有很多时间花在棋上,她的棋不再走到如舞般的高位,都在常型之处。棋局已入中盘,每一步攻防都很具体,再没有嬉戏之着,一如生活之实在。梅若云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陶羊子的棋。现在陶羊子走黑棋像走白棋一样,偶尔会在一块棋上纠缠,很快地跳开了。梅若云做了一个劫,打来打去,不舍丢开这个劫。

接下去,已经定型了的地方,都在打劫中定型了。

是不是继续打这个劫,轮到白棋做选择了。梅若云突然停下来,说:“想听你说说你自己。书店里,时间匆匆,你没说什么……你一定遇着了不一般的生活。看你的眉峰,凝着不同一般的纹。但你的棋,看起来实在,但具有了更通透的意境,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沧桑。”

通过棋看人生,也许是梅若云所特有的吧。

陶羊子便一一地说了他这几年的变故。只有对着梅若云,他才会有这样直白的倾诉。他把一切都说得实在,说到了他的流浪生活,说到了他的生死遭遇,也说到了他的性爱。他是第一次对她说到了性,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梅若云的眼光越来越温柔,像是柔柔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慰着。她觉得他有勇气把那许多的痛苦与沧桑说出来,在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坚毅的东西。这是梅若云以前不曾感觉到的。

陶羊子一直说到在古镇落脚开书店,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相对他来说,她像是远离了人生,一切显得太单薄了。然而,她内心的世界又有谁知道呢。

梅若云说:“你的棋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光是痛苦人生形成的扎实,还具有了一种空灵的美感。”

陶羊子说:“我在烂柯山时,有老者说到棋是可以解脱人生痛苦的。那段时间我总去看山,开始我感觉烂柯山风雨不定,云在山边飘飞,一切朦胧不见,一时风起,乱云之后,树与花草,突然绽现。慢慢地,我能感觉到烂柯山种种的美。烂柯山确实是很美的。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个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块战斗如生死。但是从观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来看整个的棋局,把生死与得失都丢开来看,棋就具有了一种美。扎实与空灵,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整体的美。那就是棋真正引人的地方。这种美可以让人忘却人生中的痛苦,也可以让人直面人生中的痛苦。往西南这一路我都在山区里走,看多了山。棋如人生,山亦如人生,自然的一切都与人生相通。只需要在心境上跳开,便有了美。”

陶羊子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梅若云。她是美的,并且不再是虚幻的飘渺的美。而他也有了直面所有人的实在的力量。

她不再像是远远的仙女,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是他的朋友,一直在他心中。她就在面前,却依然有远的感觉,这种远不同于虚浮的远,是人生实在情境的距离,隔着痛苦与死亡。

他也有对她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想问她。她肯定也有她的人生难处。人都一样,外在是简单的,内在是复杂的。

梅若云突然低了低眼,她说:“那次……那次,我去找你,我就想问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时,我父亲的公司面临着破产,是秦时月夫人的厂出资接济了。当然并不完全是这个。那次我去找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所以想问你一句话。可那次你全身心都在棋里,想着要战胜日本高段棋手。我突然想到对你来说,我的问话只会是一种压力。我对你不是最合适的。要是和你在一起,你会失去你的自由自在,我就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