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终于把大家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大家有了一种特别的轻松,特别的畅快,鼓起掌来。米副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他怕大家再往下开玩笑,开得太露骨,就起身要走出会议室。妇女主任一把拉了米副的手,不让他走出去,还挽着米副的手,把头斜斜地靠在米副的肩上,妩媚地笑着说,大家一直想吃我和米副的喜糖是不是?大家掌声雷鸣,高呼着,好!好!敢作也敢当!算个角色!饺子瞪着一双嫉妒的眼睛喊着说,米副,你这个该死的,前世修了阴功,这辈子落得这么个好女人!米副羞愧得直想钻地。妇女主任看着角落里的干部还有些沉闷,又从桶里抓了几大把水果糖撒过去,撒一把叫一声“呵--吃喜糖了--嗬--”糖粒儿砸在他们头上、身上、墙上蹦蹦跳,他们接起来,抢起来,于是,整个会议室里真的沸腾起来了。虎子也从什么地方跑进门来抢喜糖,妇女主任把他装了一满袋他才跑出去。大家一边吃着喜糖一边笑着闹着,就真像是在结婚典礼上闹洞房一样。妇女主任把脖子上粉红色的丝围巾解下来,扎在头上说,难得大家今天这高兴,我给大家来首歌吧!于是,她唱了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平时,大家在一起工作没见妇女主任唱过歌,没想到妇女主任的歌唱得这么好。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清甜,她的情感是那样地真挚,比电视上的很多歌手唱得动人多了,好听多了。大家的情感也被这种氛围引得快到了沸点,他们把什么都忘了,他们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乐之中。他们佩服妇女主任,他们喜爱妇女主任,他们以掌击拍给妇女主任的歌声装饰得真像天山上怒放的花朵。
妇女主任唱完这首歌,又把头上的丝围巾解下来做成一朵花递给米副。米副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接了。这时候,开始进入了高潮。大家说,就这么不行!我们要闹洞房!
莲花这地方闹洞房有很多很多的规矩,妇女主任不知道,米副清楚。米副就跑到角落里坐了,把头低到了胯裆里。大家推推拉拉地又把他强行弄了上来。他实在是要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他说,我叫你们爷爷了,你们别整治我了好不好?
大家说,今天叫爷爷也不行!
妇女主任看出了米副内心的苦楚,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把米副拉到门后悄悄地说,米副,乡里干部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快乐,上班第一天,毛子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今天我们俩就算演戏吧,只要能给大家带来快乐,我们慷慨一点有什么关系?
米副说,主任啊,你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他们,他们认为我们已经是事实夫妻了,所以才这么整我们。事情闹大了对你很不好。
妇女主任说,我做女人的都不在乎,你还在乎?真事说不假,假事说不真!米副,来,今天我们俩由他们整,他们高兴怎么整就怎么整。我认了!我要让他们的记忆中永远留下这一次高兴,永远留下这一次快乐!
大家见妇女主任和米副商量了这么久,就有些捺不住了,哄了起来,又推举水桶作主持人。水桶拍拍手掌叫大家安静下来,他开始行使主持人权力,说,现在我们正式开始闹洞房好不好?
大家说,好!
水桶说,请米副和妇女主任到门外去。
米副不肯出去,他明白叫他出去就肯定有什么让他们难堪的节目。妇女主任却亲热地拉了米副的手往外走。水桶又叫了长臂猴、饺子、杨桃等一帮子馋猫来挟持米副。于是,踢踢踏踏一大帮人出了门外。
水桶就开始司仪。似唱似喊地宣布:新郎背新娘入洞房。
门外,大家就要米副背上妇女主任进门来。米副死活不肯。挟持他的几个馋猫坚决要他执行。于是几个人扭打起来,是笑红着脸扭打的。
米副说,如果是没人看见倒还好说,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还把我当人吗?
妇女主任今天直想一心一意地把这场戏演到底,她想的正和米副相反,说,背就背嘛,你怕什么?正因为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才好背!
米副一想,这话也对。
妇女主任走到米副背后,抓起米副的肩膀往上跳了几下,说,来,背我进洞房!
米副仍还是犹豫,妇女主任又说,来,米副,与其老这么让他们为难我们俩,还不如满足他们的要求。
妇女主任分明是在哄着米副,好像她很喜欢这样。米副真是拿妇女主任无法,只好蹲下去把她背起来走进门。这时候,门内门外的掌声比鞭炮还热闹。水桶把妇女主任头上的粉红色丝围巾拿起来叫米副和妇女主任各执一头站好。莲花人把这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
水桶说,下面由书记、乡长代表新郎新娘的父母讲话。
米副和妇女主任不大相信乡里的党、政一把手真会上来给他们说话,这到底是闹着好玩的事情,没想到书记和乡长也当着回事了,真像父母走上来说话了,说,希望乡里多有这样好事,不出毛子那样的坏事。祝米副和妇女主任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米副被说得无脸看人,妇女主任好像什么都不想,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水桶又宣布:下面由新郎新娘谢父母养育之恩!于是,水桶就指导米副和妇女主任给书记和乡长鞠躬。米副当然不肯,几个人又捉手压头,又说你是瞧不起书记、乡长是吗?非要米副向书记、乡长鞠躬不可,米副也只好屈服。
水桶再往下宣布:夫妻对拜!米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让人为难的事要他做。但大家看到米副越是为难就越是好笑。妇女主任倒高兴,笑得甜甜地催着米副说,快拜快拜!她自己先向米副鞠了一躬。大家说,不算不算!必须同时拜了才算!妇女主任又催米副说,快拜快拜!她又先向米副鞠了一躬。大家还是说,不算不算!
这样几个回合都不成功,长臂猴他们就捉了米副和妇女主任,强迫他们同时完成这个互拜动作,因为同时鞠躬就可以让他们碰头。于是,几个人按了米副和妇女主任同时鞠了躬,果然两人咣当一下碰了头。米副真是要哭了,泪都出来了,但是,又不能不作出个笑脸,因为这是新年大节,因为这是在做“喜事”,因为这是妇女主任乐意做的,因为这是妇女主任要给大家带来快乐。
米副越是这样难受,大家就越是感到满足,越是感到尽兴,水桶司仪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大。水桶说,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为了庆祝这个大喜日子,我们欢迎米副和妇女主任表演个节目。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振臂高呼起来,好!好!好!
水桶说,来个喜鹊抬梁如何?
大家说,好啊!
于是,水桶就拿出一粒水果糖来,他先跟妇女主任说,你含一半在嘴里。妇女主任一直兴致不减,就用嘴把糖粒儿含了一半。这个节目她知道,还有一半是要米副用嘴含的,意思是要她和米副亲嘴。果然水桶说,米副,这就看你的了。你把这一半糖含上。米副感到这些事一件比一件难应对。他看了看那一半粒糖,要是他也用嘴含上去,两人就嘴唇接着嘴唇了。他苦笑了一下,实在是不好意思,实在是有些不敢。这简直有点儿太捉弄人了。要是照这么做下去,往下还怎么收场?今天,书记和乡长也太放纵这帮馋猫了,怎么也不站出来制止一声?
这要闹到什么时候,达到什么目的才打止啊?米副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了。但几个馋猫捉住他不放。在所有的节目中,应该说就这个节目最能捉弄人了。水桶见米副已经被整得够苦了,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就悄悄地说,米副,如果没有这个节目压台,似乎就缺少了什么,似乎就龙头蛇尾了。米副说,现在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答应!妇女主任又站出来说,大家说,这样好不好,我亲三口米副代替这个节目行不行?大家说,不行!水桶说,这个节目是非要出的。长臂猴说,米副,你主动一点我们大家都好,你要不主动,我们捉了鸡娘也上抱!
妇女主任说,含就含!亲就亲!怕什么!她把米副的脖子搂了,悄悄告诉他,你照他们的要求做。做完你就走,其他的事我来对付。在这之前是他们整我们俩,往下就让我来吓唬他们。我将要宣布一件重大事情让大家吃惊!让他们坐立不安!
让他们睡不着觉!
米副说,这么当众嘴接着嘴,说出去成什么话嘛!
妇女主任说,我往下要宣布的消息就是要洗刷这些!你照做,保证没你的关系!出了什么事,我都担当!米副还是不敢。妇女主任又说,你快做!你做了,我把什么问题都会洗清。你不做,我的节目就无法往下进行。米副听这么说,就答应了。于是,妇女主任捧着米副的嘴,然后把自己的嘴贴上米副的嘴唇。米副想,两人嘴接嘴了,如果让他们捉起来就范,那还不知要闹成个什么样子。他只得说,好,我主动我主动!
妇女主任把她的香嘴儿高高地翘起来,露出半个糖粒儿让米副含上。米副犹豫地把嘴对接上去,含了一下又放了,大家不同意,要他重来。喜鹊抬梁嘛,必须两人含着糖粒儿走一段路才算!
妇女主任又主动地把香嘴儿翘给米副,让他含上。米副又只好按照大家的要求,把糖含起来,然后两人扯扯拉拉地绕着会议室转了一路。大家这才鼓掌,放了米副。
正在水桶要宣布婚礼结束时,小虎子又从什么地方跑进来,看见米副和妇女主任亲来亲去,他也要亲一亲米叔叔和杨阿姨。他们俩只好让他亲了,大家说,这是个好兆头!一定会生个大胖儿子啊!水桶施坏水说,快叫爸爸妈妈。小虎子也像学会演戏了,果真就看着米副叫爸爸,又看着妇女主任叫妈妈。最后这个意外的节目让大家肚子都笑得转筋发痛。
好像这才显得有些闹够了,准备结束,有人躁动不安地站起来要走。这个时候,妇女主任非常正经地站在会议室中间说,大家慢点走,我还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告诉大家:我的老公最近就要来和我真正地结婚,今天不过是和米副先演习一下,让大家快乐快乐。老公要来,当然是件大喜事,我就买了这么些糖来给大家吃。
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啊!”了一声,都瞠目结舌,再无下文。会议室里死寂了好一会儿,只有栎炭的皮子炸起一串串火星四处飞舞,像静静的夜空划过一串串焰花。
长臂猴实在忍不住了才问道,你老公不是近在眼前吗?
妇女主任说,米副只是你们想象中的老公,我不过是把他当着假老公。我真正的老公在市里的一个科研所,是副处长!这个真实情况,在座的只有米副一个人知道,你们都还蒙在鼓里。
大家又都把目光集中到米副身上。米副这才站起来,给大家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你们现在才知道,我在大家之前知道了。我们在溪里洗澡那晚上我就说过,你们到时候会知道这个内幕的。
大家无论如何都不好接受这事实,又想那次洗澡,米副为什么不让大家说妇女主任的是非,平时为什么不让馋猫们在她身上动手动脚,为此,米副还和长臂猴恶恶地打过一架……妇女主任宣布的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太不符合情理了,太不符合眼前的事态了。这么些日子,谁不知道她和米副的关系?
怎么会突然又冒出个真老公来了?如果他有一位当副处长的老公,她为什么要和米副那样亲密?既然和米副那样亲密,她为什么又会选择这样的时刻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他的老公要来?书记感慨起来了,说,如今啊,这年轻人啊……这真是一个让大家一下想不清楚的繁杂问题。米副这个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到今天才露底?他为了守口如瓶,他忍受了多少委曲!妇女主任在大家的印象里一下变得复杂了,变得不可捉摸了,变得深不可测了,变得不像以前那清纯可爱了。于是,那帮馋猫们开始同情米副,说妇女主任太把米副不当回事了,简直就是玩弄,欺骗,米副也太没有志气,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这样的女人如此温顺?馋猫们开始为米副抱不平。他们在莲花乡已经为女人受够了气,他们宁愿没有女人,也不能让自己的难兄难弟受这种种戏弄和委曲。
毛子回乡政府那天,天边的上弦月残缺得像他们的心情。
他是被罚了款才放回来的,他等待的将是被开除。那帮馋猫们大约是要为毛子压惊,水桶和长臂猴到商店里里买了几箱啤酒来,然后,把大家叫去聚会。水桶的房间本就很窄,一张桌子一张床就让这个房间填得饱饱的,现在一下涌进这么多人,同一平面上的空间显然不够,于是,有的坐上床去,有的坐上桌去,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壁上站着。参差不齐,但又同心协力。晾在房间的裤子在头上张开着两条大肥腿。于是,就有人叫水桶把裤子收了。水桶说,收什么,我是真正的童男,不会把你们弄晦气。水桶的房间在偏僻的一角,把门关起来,大家怎么闹也吵不到别人。大家笑了一阵就开始猛喝。大家喝得很专心,不太说话,有毛子在,似乎是找不合适的话说。都是一口气喝完一瓶。乡干部的牙齿都好,一口咬开一个瓶盖,尤其是水桶的牙特好,他在乡里创下过纪录:一个人吃完一个狗头不吐一块骨头,全都嚼了咽了。他咬啤酒瓶的盖子就像咬苹果一样脆。大家喝到打饱嗝的时候,长臂猴说,他妈的,我们就是再饿女人,也不能让女人把我们当猴儿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