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热河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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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快乐乡官(3)

石头说,我和你们看法不一样。你一样东西没有快乐,她一样东西也没有快乐,两人的东西合在一起就快乐无比。我不觉得妇女主任这么做有什么不好。

长臂猴说,石头你没骨气!你太伤自尊了!都让男人背了,亲了,也喜鹊抬梁了,还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自己的真正的老公要来,米副的人格哪去了?还把米副当回事吗?米副哪还有面子做人?他大小还是我们的领导!领导都让她这样不放在眼里,我们一般干部哪还是她的对手?

饺子说,也只有米副这样的人才愿跟她在那种场合干那种丢格的事。

石头说,你们啊!当时是你们吵得最凶,强迫米副和妇女主任干这个干那个,现在你们一翻脸又说米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水桶说,要是早知道妇女主任会宣布这样的消息,我们肯定不会这样闹!我们宁愿不要这份快乐!这个妇女主任不仅把米副耍了,还把我们也耍了。

长臂猴说,真他妈的把我们莲花乡找不到女人的这帮馋猫们脸都丢尽了!被耍的被耍,被抓的被抓!

石头说,我不觉得。我只觉得好快乐!你们是快乐过了又要讲自尊。

水桶说,你还要说这没志气的话?我们罚你三瓶好不好?

大家说,好!石头说他喝不下去了。大家说,喝不下去了可以,就从头上倒下来也行!石头要逃跑,走到门口又被捉了回来,于是,啤酒就从他头上倒下来,一身的啤酒泡,像被污染的瀑布。但石头不软嘴,说,你们这帮想女人想疯了的家伙!

不会像毛子一样花钱到城里去放炮?

水桶说,还好意思说这话!现在艾滋病多哪!得了艾滋病,你连生命都保不住!还想个好女人跟你?我宁愿用拳头砸裤裆,也不去嫖娼!

石头说,你管你自己可以,你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我看你神经有问题,米副和妇女主任过去那种关系你们心里不服,现在这种关系你们心里也不服。她真老公也好,假老公也好,根本就用不着我们管!

长臂猴说,你是嘴巴硬,心里想的比谁都多!

水桶说,唉,真要是妇女主任有了老公,她老公来了我们乡政府,在主任的房间里出出进进,你们猜猜,你们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石头说,什么感觉?高兴!

水桶说,石头你就是嘴硬!我看是羡慕!

长臂猴说,我看是嫉妒。

饺子说,干脆就是恨!

杨桃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干脆揍她老公一顿好了!

他们的极度兴奋已经把时间变得非常模糊,直到听得远处有一声鸡叫,水桶才说,狗日的,你们都回自己房里去躺尸吧,鸡都坐叫了,明天头儿还要下村去抓花椒生产呢!

莲花乡的年青干部多,一个个都长得像这里的包谷树又青又壮。这帮馋猫干工作就像议论女人一样有劲,能让农民致富的事儿,他们干起来就非常卖力气。好像前些年让农民致富的事儿做少了,伤害农民利益的事儿,比如催粮收款时捉农民的猪、搬农民的电视干多了,现在是要忏悔,要弥补,要将功补过。莲花乡虽然偏远,但花椒生产基地被他们越弄越大,在县里出了大名,而别的乡却推不开。和全国同理,地广人多的最大好处就是找什么典型都不愁。于是,电视台,报刊杂志常常来人采访,所以莲花乡的干部都非常忙,只要有时间就要各自蹲在各自的村里抓住这项工作不放。

长臂猴从村里回来那天,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妇女主任的门口像一棵松。他走去一问,果然是妇女主任的真老公。长臂猴像突然被开水煮了一下的青菜,好在他还是立刻回过神来,热情地把这个男人接到了自己的房里坐,又是倒茶又是说话,显得十分热情,还一个劲地说妇女主任的好话。等到天黑还不见妇女主任回来,长臂猴又打电话到妇女主任所包的村里,让妇女主任的老公和妇女主任通了话。妇女主任说她夜里回不来了,还有一个花椒管理技术的村民会要开,明天才能回,又告诉长臂猴,她的房门钥匙有一片放在会计的办公桌上,要他把钥匙拿来给她老公开门。长臂猴责备妇女主任老公说,你们怎么不预约好呢?她老公说,已经约过的,她说乡里工作没有规律,这几天很忙,就把钥匙丢在会计那儿。长臂猴说,那是那是,这几天我们真是忙。于是,就把妇女主任的老公引到书记、乡长那里见面。书记、乡长非常热情,叫食堂做了五菜一汤招待了晚餐,还把长臂猴、石头和饺子几人叫去陪了酒。大家高高兴兴地给主任老公敬了酒,主任老公很懂礼貌,又回敬了各位,酒喝到微醉时,书记和乡长不让再喝了,怕这些年轻的馋猫们口无遮拦说出主任的什么话来,好在他们这会儿都变得非常懂事,关于妇女主任和米副的事儿那是一点风声不露。

书记告诉妇女主任老公,最近一段时间乡干部都扎扎实实地在村里忙花椒基地建设,妇女主任如果明天还不回来,他就派专人去请。妇女主任老公说,他知道这些,等一等没关系。

这个晚上,长臂猴、石头、饺子都像是逃犯,坐立不安。

院子中间幽深的天幕上又是那一弯缺月,像女人的弯眉,像女人的耳垂,像女人的梳子……他们看着缺月有一种亲切,有一种遥远,又有一丝伤感,他们像一会儿走进这一弯缺月,一会儿又像从弯月上跌了下来,他们看着妇女主任房间里亮着的灯,想起妇女主任老公真的来了,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叹,甚至捶胸顿足,甚至无缘无故地对着幽蓝的天幕上怒吼……第二天,长臂猴起得很早,在走廊上扫地。扫帚每从地上扫过,总拖得很弯很长。在扫帚走过的路线里有爱,有恨,有怨,有嫉妒,有祝福……长臂猴是从来不扫地的,他是在用扫地作遮掩,看看妇女主任的老公现在起床了没有,洗漱了没有,以及他在房里做些什么……石头、饺子来了,水桶也来了,他们聚在一起比划着什么,议论着什么,对着妇女主任的房间里指点着什么。这些本来和他们毫无关系,但是,他们就是要这样关注着,牵挂着,想象着。

一切他们都让看清了。显然,妇女主任的男人是一位很有头脑、很有素养的人,他的脸额是那样的白净,他的穿着是那样整洁,他的神气是那样镇静。他坐在房间很久,背影也是那样一动不动。这样的人,肯定是一位能做成大事的人。后来,他才开始写什么东西。

快到吃早饭时,妇女主任回来了。

长臂猴站在大门口想着妇女主任在收心会上和米副闹婚礼时的快乐样子,她是那样的高兴,她是那样的青春,她是那样的活泼……那么,现在妇女主任回到乡政府,一看自己的真老公会是什么神态?这样的女人对待她的老公,一定会非常非常地沉着和老练吧?会不动声色吧?长臂猴搬了一张老凳子坐在大门口等着。

妇女主任赶回乡政府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那时候的太阳就跟在她背后,把她晒得红亮亮的,所以,还在很远的地方就非常地夺目。走到大门口时,长臂猴看见她脸红得像桃花瓣。

长臂猴坐的是一张老得骨质松软的摇摇晃晃的靠椅,他以前是从不这样悠闲地坐在大门口等人的。长臂猴今天的确有些反常,看见妇女主任走近了大门口,就身不由己地摇了摇自己。

妇女主任第一个碰到的人是长臂猴。她有些羞涩地问,我老公昨晚在哪儿吃晚饭?长臂猴为妇女主任这种羞涩感到很奇怪,她向来没有过这种羞涩,在她看来,什么事,包括和米副举行的“婚礼”,她都落落大方。趴在男人背上,和男人亲嘴……她都显得那样镇静,那样习以为常,没想到她还有羞涩!

她羞涩什么?是假事不羞涩真事儿才羞涩?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感到对不起老公?长臂猴说,你老公昨晚上是我们书记、乡长亲自接待,我们作陪,待若上宾!妇女主任笑着说,那就太谢谢你们了!长臂猴心里苦苦一笑说,弟兄嘛!

妇女主任走进大门,拐过弯,红红地一闪就进了自己的房门。这时候,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信息传感,米副、水桶、饺子、石头和毛子,他们都来到了大门口,他们都朝着妇女主任的房门盯着。但是,妇女主任的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把他们的眼光全都拒在了门外,只有他们的想象穿过门板,走进了房间,看到了妇女主任和她老公的亲热……他们再从房间里出来时,就提上了两大包行李。

乡书记走出来为妇女主任送行,跟这帮馋猫们说,主任在跟他请假时说,她要跟着他老公进城去结婚了。

走到大门口时,妇女主任红着眼眶,但是,她把话说得非常的生硬,她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那个洪常青,她故意高傲地翘着下巴,挥了挥手说,同志们,半个月后我带上喜糖来再见!

那帮馋猫们像一群被惊痴了鸭子,一句话不说,呆看着妇女主任和她的老公从自己面前走过去,走远了,把颈脖子伸得老长。当妇女主任老公挥手向他们作别时,他们回礼的手势是那样木然,木然得像一片片秋天的干叶……莲花乡到县城的客车是早上八点开车,但今天还没有开,不是在等妇女主任,而是这些天很多车子都来乡下买古树拉进城去搞绿化,不少农民把古树连根挖起摆放在公路旁,此时正在把古树往车上吊,往车上抬,就堵了路。好在乡下人时间是可以随便拉长一些的。妇女主任一看手表,八点过了一大截,她一下子长出很多脚腿,而且那些脚腿长得很长,她跑得比什么都快,平时的斯文样子,这一刻全都没有了。扎头发的丝巾掉了,她也没有捡,头发散了,在她身后飘得很长很长,嫩嫩的阳光就在她的头发上浮闪着光亮。

车子还没有走,停在供销社门口的土坪里。去县城的车子每天都停在这里等人。妇女主任赶到那儿,客车的肚皮下突然浮起一股热气和尘土,像雾一样从脚下冲过来,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她跳上车去,把老公也拉了上去。司机看着妇女主任喊话说,送人的快下车啊,就要开车了。妇女主任从挤得硬硬的脚腿里插过去,紧紧地拉着老公说,走吧,没人下车!

于是,车子开走了。

车子在田野间笔直的公路上掀起浓浓的尘雾,它像一头可恨的巨兽把莲花的什么好东西吞食了,然后大大咧咧地溜走了,它在尘雾里向前爬去,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站在乡政府大门口的那帮馋猫们,眼里发出奇怪的强光,那一束束强光越过村民的青瓦屋脊,一直盯着那辆灰尘仆仆的客车走去的方向……整个乡政府院子一下子变得非常空寂,非常地失衡,所有的房子仿佛都显得极度疲倦而有些倾斜。乡书记叫开会,大家都像没有睡醒一样地稀稀拉拉走进会议室。书记清点了一下人,米副和长臂猴没有来。书记问米副和长臂猴哪去了,饺子笑着说,在屋后的梨树林里掉泪!乡书记问,哭什么?饺子说,不知道哭什么,两人坐在一起掉泪。乡书记急了,跟武装部长说,部长你快去把他们叫来开会,一个妇女主任走了就值得这样?还像个男子汉吗!

半个月后,妇女主任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封有关妇女主任的信。信是乡邮员夹在一大堆老报纸里递来的。乡邮员来的时候,乡书记和乡长正把干部们集中在大门口,准备下村去抓花椒管理,秘书拆开这封信一看,是妇女主任的调令,她调到她老公工作的市里去了。于是,秘书把那张调令在半空中挥了挥说,同志们,我们的妇女主任回来了!

大家不知所云,于是,争着看那张调令,他们像农村里排成长长的队伍传瓦一样,把那张调令一个一个地往下传递,在每一个人手里都停留了好一会儿。

当调令最后传到乡书记手里时,米副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书记,今天就不要我们下乡去了吧,给我们放天假吧!

书记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软,看着乡长说,好,我们俩下去,给他们放天假吧!

书记和乡长走了,这帮馋猫们一下子散坐在靠墙的水泥阶沿上。有的随手捡了石子在地上反反复地写着“妇女主任”,有的拿手里的小棍子使劲地在地上拍打,不知在打谁,打些什么,有的就那么痴着……米副突然站起来说,水桶,你和饺子去搬两箱啤酒来,珠江牌的。顺便带五斤花生米,红壳的。

水桶和饺子把啤酒和花生米买来了,大家就在大门口席地而坐。米副最先咬开一瓶来,举高了说:我们这帮老童子鬼,谁也不许这么像丢了魂似的!都给我振作起来!喝!喝到中午,我们就去坝上洗澡!去溪滩上晒皮!

酒瓶碰酒瓶的咣当声,啤酒滚落喉管的咕咚声,嚼花生米的铮铮声响成一片……他们在微醉中开始回忆,回忆妇女主任第一天来乡政府穿着短裙,戴着太阳帽的青春样子;回忆妇女主任跟着他们下乡努力工作的样子;回忆妇女主任在假婚礼上尽情地给他们带来快乐的样子……直到中午过后,他们把一大堆啤酒瓶丢在大门口,然后,他们去溪坝上洗澡。

他们把什么都脱了,除了衣裤,还有这些天来的精神缠绕,他们脱得净光,相互间不再有任何遮拦,不再有任何顾忌,不再有任何猜疑……他们在溪水里快乐无比,他们钻进水下去摸小螃蟹,追小鱼,或者在水里敲石头震痛别人的耳鼓;他们浮上来,在水面是进行蛙游,或者浮在水面上进行自由自在的仰游……这时候世界上所有的快乐都属于他们。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

啤酒被水的挤压和运动的消耗赶走了,他们快乐得疲倦了。然后,他们像不规则的馒头零乱地丢在溪滩上,任明晃晃的阳光晒他们那充满力量的肌肉,晒他们那生命旺盛得向外透出血丝的被称着生命源头的地方……

原文载于《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