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长水心里明白,和苗青的事,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当时的情景,直到现在他仍记忆犹新。事情是这样的:前年元旦期间,文联协助某县直部门举办一次行业性书画展,高长水是直接领导,是唱主角的,所有展览事宜当然要一手操办。布展时,查对作品,由于一时疏忽,有一幅书法作品忘在了办公室里,委托别人去拿又怕找不着,犹豫了一会,便亲自回了办公室。正值中午,打开门后,没想到苗青正好也在办公室里。苗青也是过来拿东西的。尽管苗青性格开朗,因为是上下级关系,除了工作,高长水平时极少与苗青说话,更别说开玩笑了。因布展时头绪多,脑袋被弄得乱哄哄的,虽然意外地撞见了苗情,但也懒得搭话,只点了点头,就打开自己的柜子翻找作品。找了半天没找着,便站在那儿细心回忆。苗青就提醒说,高主席,你是贵人多忘事,我还记得呢,那天你放到了柜子顶上的废报纸里。高长水也想起来了,的确放到了上面,于是就拖过一把椅子往上爬。岂知椅子腿坏了,高长水尝试了半天也没敢往上爬,就让苗青帮忙。苗青就热情地帮他扶住了椅子。高长水很快就找到了那幅书法作品,可就在往下跳的当儿,只听“咔嚓”一响,裤带扣子开了,因措手不及,裤子也滑到了膝盖下面,幸亏是冬天,里面穿着内衣,才没有亮出那些东西来。下来椅子后,高长水一边提裤子,一边红着脸对苗青说,真是不好意思,幸亏没让外人撞见,要不然还不出大洋相啊!苗青却不以为然,哈哈笑着说,何止是洋相呢,如果传出去,一定会成为全县的顶级新闻。结果还是让苗青说到点子上了,也该着高长水出丑,因为有点慌张,摆弄了半天,裤子怎么也提不上来,好歹提上来了,腰带扣子又对不准了。恰在此时,门被推开,忽然闯进来几名年轻人。尽管不大熟悉,可高长水还是认出是作协系统的几位诗人。高长水一边紧张地系着腰带,一边客气地让座,还不停地解释说,买到了假冒伪劣产品,腰带扣子开了,你们可千万不要笑话。但对方却认真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得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景才好,可直到这时高长水还没有系好腰带,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说了声你们忙着吧,不打扰了,随后就慌慌张张退出了办公室。他们一走,高长水便立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诗人最浪漫最富想象了,这回非毁在几个小崽子手里不可!结果不出所料,不仅弄得满城风雨,还很快传到了老婆的耳朵里。尽管高长水供出了实情,还苦口婆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并且咬破手指表示忠心,可李桂兰仍半信半疑,动不动就盯他的梢,高长水为此腌臜得很长时间没有上班。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像其它协会一样,事关集体利益时一致对外,但内部却矛盾重重,并不是铁板一块。相比之下,美协虽然不是最突出的,但也有“学院派”和“自生派”之分,谁都看不起谁,而且相互臭得一文不值,尤其是在理事们之间。“学院派”说“自生派”没有系统地学习绘画文艺理论,更没有经过专门的基础训练,是标准的土老帽,还到处展览和参加比赛呢,那样的东西也能进大雅之堂?简直是招摇撞骗,糟踏神像!画灶王爷摆小摊还差不离儿。“自生派”也不服气“学院派”,就反驳道,你们这是穷摆,不就多念了几年破书,也就比我们多画了几次光腚子模特,学了点不伦不类的洋玩艺儿,论实践经验比我们差得远了。高长水身为美协主席,尽管从大局和团结出发,哪一派的都不盲目随从,可自己毕竟是科班出身,多数情况下都是这边拉拢那边排斥。与那边拉近了关系,这边又说自己当了叛徒,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这些年,别说业务交流与相互促进了,有时连理事会议都开不起来,他的精力也大都陷在了矛盾的漩涡之中,苦恼至极时竟想到了辞职,但又不能撒手不管,要不是因找不着合适的人选和身为文联副主席职位,早撂挑子了。刚才谈论与高长水有关的“裤带事件”时,开始都感觉挺开心的,因此这事影响了高长水的政治前途,对协会来说也是一种巨大损失,不论是哪一方的,总的说都没有恶意,可随着喝酒进度的不断深入,理事们的思维也渐渐出了问题,这时就有人认为是拿高主席开涮。说高主席是文联的领导,是全县美术界的领袖人物,对全县的文艺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别说弄了一个苗青,而且还不是什么精品,就是弄了三个五个的苗青又会怎么着呢?连玩弄女人的本事都没有,怎么会干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说原来的老县长吧,足够玩了一个加强连,连咱们的会员都一块俘虏了,不是照样青云直上当上了省里的厅长。怎么了?证明人家有本事有专长有魅力,是情场高手,就必然是官场骄子。对方也以牙还牙,说这是开玩笑,是同情和关心高主席,现在牲畜都不兴带嚼子了,随便在街上嘶叫,我们就没一点言论自由啊?这分明是借题发挥,拿高主席压我们呢!一开始乱哄哄的,分不出是哪一派的,争论了一会,便渐渐泾渭分明,陈谷子烂芝麻的相互攻讦起来,并且触及矛盾焦点,往对方的伤口上撒盐,越来越原则化了。“学院派”的代表人物是王辉,“自生派”则由刘强领头。两人都是协会副主席,是上次换届时同时补充进来的。
让王辉和刘强当副主席,高长水的出发点是为了平衡关系,结果是适得其反,由无头变为有头,由无组织变为有组织,壮大了双方的力量,使矛盾愈发尖锐化了。王辉和刘强开始时不做声,为了灭对方的气焰,长自己的威风,后来两人也相互顶撞起来。刘强嘴笨,见辩论不过王辉,便来了个君子动手不动口,趁其不备,端起酒杯将酒泼在了王辉的脸上,因用力太猛,还溅在了眼里。王辉正害眼疾,只听他“嗷”地叫了一声,稍稍缓过神来后,便端起眼前的那盆鸡蛋汤猛地掀在了刘强的身上。这时,酒桌上就像炸了锅一样混乱起来,不知谁趁机作乱,伸手掀翻了桌子,盘子全摔碎了,菜羹菜汤弄了一地,高长水也被溅了一腿油污,尽管他声嘶力竭地制止,但没有一个听话的,幸亏酒店保安及时出面,才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集体械斗。高长水气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又没有办法,也不分哪一派了,便笼统地骂了起来:算什么文艺工作者啊,还到处宣扬自己是人民画家呢,简直是他妈的一群乌合之众,连街上的地痞流氓和黑社会都不如!
年后第一次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将醉汉们一个个打发走了之后,天已经很晚了。最后结账,菜金酒水加餐具赔偿,总共花了八百多元。这倒没什么了不起的,高长水并不心疼自己的钱。并不像相互贬低的那样,高长水的画一文不值,他毕竟是美协主席,是老牌的大学生,有一定水平和影响力,尽管没有明码标价,但出手也不能太掉价了,除了要好的朋友,求画者一般都得多少支点润格费。去家里求画的,高长水只得交给李桂兰,外面的收入却大多入了他的小金库,当招待费用了,而且出手也比较大方。中午聚会,高长水酒没有喝多,他是被窝囊醉了,以至于没吃晚饭,就一头栽到了床上。宣传部发了两张电影票,也是李桂兰自己去的。然而李桂兰却不知他的苦衷,没陪她看电影本来就不高兴,返回的路上又与人撞了自行车,腿也摔破了,回家后就拿高长水出气。自从发生了“裤带事件”后,李桂兰似得了精神病,经常与高长水怄气,不过这次与“裤带事件”没有关系,是为了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