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骚动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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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妈病了……让你爸气的……他在外边……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汹涌着,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屈辱……这种爱、恨和屈辱,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

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那身影简直就是一轮迷人的明月。从学校回村不久,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那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都无不洋溢着动人的诗情。小玉恬静、灵秀,如山中的一株修竹;秋玲则雍容华贵,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修竹固然可爱,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尤其如此。

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蓝天爱上了白云。

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利用出差的机会,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用高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把改了不知多少遍、抄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袋,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

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看见没有,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

“哪个姓岳的?”

“还有哪个?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

“小相好的是哪个?”

“还有哪个?彭彪子的闺女呗。”

“这可不敢瞎说!”

“瞎说嘴上长疗!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

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心里仿佛喷出了血。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却万没有想到……当他清醒之后,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岳鹏程。棍子被夺下了,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羸官只是放声大哭。他仇恨!他屈辱!然而,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告诉慈爱的母亲呢?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底层。那无形的东西,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今天的酒宴失态,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到母亲的愿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显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企望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的爱和母亲的爱,去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创伤时,得到的却是更加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彻底根除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着母亲回来,坚决地劝母亲与那个人断绝一切联系,搬到小桑园去!为了母亲能够免除屈辱和痛苦,为了母亲能够得到安宁和幸福,他愿意终生侍奉在母亲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割下,去换取母亲的一丝欣慰,换取母亲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长生草,羸官也在所不惜!

一种崇高得近乎神圣的情流升腾起来。羸官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出了眼睛的潮润。那潮润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热泪,破眶四溢……那近乎神圣的情流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落。一声闷响惊起他撤,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不带着一身鳞伤败下阵去,远远地站在院门那边,用惊恐燥哑的音调,发着警报和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胁。

羸官气犹未尽。他奔到屋里,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掀开床单,把属于岳鹏程的一切杯盘器皿、家什物件、书信古玩,统统丢进一个废旧物品堆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搜寻着,把搜索出来的一切物品,以最简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毁坏,或者丢到人眼不及的旮旯里。

他进到会客间。墙上那幅旧式结婚照上,憨笑的岳鹏程好像在嘲弄他。他搬过一把椅子把结婚照撤下,一扬手就要向地板上丢去。然而,那扬起的手突然僵住了。

那幅旧式结婚照在羸官面前微微颤抖着:那憨笑,那短刷子辫,那满身的泥土腥气……一束神奇的电流从羸官心头掠过,两行水晶般的泪珠,缓缓地出现在面颊上了。结婚照落到了地板上,羸官的泪滴也随之在地板上成串坠落。爸爸,那是羸官的爸爸呀!家,那是养育羸官长大成人的家呀!仿佛过了很久,羸官被一串开门入室的响声惊醒了。他连忙爬起来,淑贞已经站在面前了。

四目相视。那是母亲的目光和儿子的目光,是探询和回答、抚慰和劝导、理解和慈爱的目光。用不着一句话一个字,淑贞与羸官的心便彻底沟通了。

“妈……”带着颤音的轻轻一唤。接着的,是与孩提时代几乎无二的一个动作--羸官扑到淑贞面前了。

淑贞身心一阵颤抖。她热泪盈眶,缓缓地抚摸着儿子坚实宽厚的肩膀。儿子已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可依然还是那个挚爱着母亲的儿子!

但仅仅一会儿,淑贞便一抹面颊,把羸官推开了:“羸官,你快歇着去。”

淑贞麻利地把结婚照收起,放到电视橱后的墙角,又拿过笤帚,扫起破碎的玻璃片。同时似责备似掩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毛毛躁躁!”

好象是为了弥补过夫,羸官赶忙把扫起的玻璃碎片送到屋外。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玉怎么没一块来?后天是她长尾巴,可别忘了让她回来过。”淑贞说。蓬城习俗,过生日又称长尾巴,不仅要喝长尾巴面,还要用面捏成鸡狗猪兔等生肖物,蒸熟吃下。长尾巴的日子,对于尚未成家立业的孩子们,一向是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

母亲形容憔悴,有谁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煎熬啊!然而……羸官觉得咽喉一阵堵塞。方才发誓赌咒要劝母亲离婚弃家的念头和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羸官和小玉两天前就合好了。那天羸官重新跨进那座旧屋院时,小玉正在煎药。

听到羸官故意递过的咳嗽,她迎过的是一把冰冷的雪雨:“你来干什么?”

“小玉,……怎么家门都不让我进啦?”

“就是!就是不让坏小子进!”小玉一手隔着门框,两片红而簿的嘴唇好看地绷紧着。

“这么说我成坏小子啦?小玉,你听我说……”

“你还是说你这大经理登门有什么公事吧!”

“……报喜”

“少耍贫嘴!”

“不信?按照你的建议,‘二龙戏珠’很快就要上马啦!”

“上马管我什么事儿?”

“没有你还不知拖到猴年马年哪。胜利他们说了,等开工那天,要把你当做第一功臣供到城隍庙里,给你烧香磕头呢!”

两天没到河那边去,小玉盼的就是这个“坏小子”的到来。她不去找他,怕的是会助长他的“坏气”;更重要的是要考验考验这个“坏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坏小子”两天按兵不动,把她那颗柔嫩的心如同放进油锅里。羸官的几声咳嗽和似真似哄的话,带给她的是多大的喜悦和欣慰啊!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非要羸官认罪讨饶不成?那样的羸官小玉才恶心呢!

“听小玉说,你又兴隆着要建水泥厂。那贷款的事儿有门了吗?”淑贞转了话题。

“我跟县里和农行一说,人家乐得蹦高。市里也开了口,只等批文下来啦。”

讲起二龙戏珠,羸官立时神采焕然,把方才的种种心绪都丢到一边去了。

“怎么听说今年银行紧缩,贷款也很有限--哎,你坐着,妈给你做饭去。

“我刚吃了饭回来。

“小孩子丫丫,过个门槛就是两碗。我做晚饭。”

“那,你歇着,我去做。”

“你还想把我的锅底烧炸啦?做饭,等着饭做你吧!”

淑贞翻起的是多少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次淑贞去姑妈家伺候病人,家里只剩下九岁的羸官和岳鹏程两人。岳鹏程爹妈一起当,忙得不亦乐乎。一次饭没做完有人找,便吩咐羸官烧火,自己甩手走了。偏巧锅底忘了添水,岳鹏程回来一看,锅底被烧裂了几道大口子,饭几乎没有掉进火里。淑贞回来后父子俩抢着告状,惹得淑贞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淑贞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数落中透出了几多亲情温热。

淑贞朝身上系着围裙,又吩咐说:“羸官,给妈择菜!”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历史镜头了:淑贞刷铝合面,羸官蹲在一边,笨拙而仔细地择着韭菜。世间一切的一切,一霎间都变得那么融洽、欢乐和甜蜜了。

“贷款再紧缩、再少,还缺得了我的?”羸官边择韭菜边回答着方才淑贞的问题,“我这是重点。再说有小桑园上千万资产作保,对头一年保准本利还清!”

“好!天底下就我儿子能!”

淑贞乐着,羸官也乐着。

恺撒一直站在院门那边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它龇着牙,不时颠颠踬踬,似乎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个院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那位视它如同心上人的主人,竟然撇下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