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鹏程苦苦思索。这件事对于他绝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皮毛琐事。淑贞不论从哪个方面说,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妻子。她真心地爱他、疼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保护他。是她用贤惠和辛劳维系着这个家庭,使他在为生活和事业搏斗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时候,始终有一个能够给他以爱抚和勇气的“后方基地”。这几年,他虽然与秋玲有了特殊的感情纠葛,但他从未想到过可以抛弃淑贞,或者让淑贞离开自己。尤其现在,在有了与秋玲昨晚的那次谈话之后,与淑贞关系中产生的任何裂痕,都是他必须认真对待和全力缝合的。
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告诉宾馆经理,原定由他陪同宴请的山西来的客人,请他们通知改由齐修良和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陪同;告诉一○一疗养院值班护士“小白鸽”,他今晚有会,不能回去享受矿泉治疗和“席梦思舞蹈”了。
这一切做过之后,他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信心十足地坐进小皇冠,对小谢说了声:“回家。”
岳鹏程的家,紧靠村子中间的那座清水桥。平房,一溜四间正房,还有一个伙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石凳,摆放着几十盆茶花、扶桑、君子兰、杜鹃和奇巧雅观的各式盆景。两排石凳中间,靠近正屋门外的向阳处,有一个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钢封盖着,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来养鱼。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厅和走廊,每间屋子都可以分为向阳和背阴的两个内室。室内陈设并无奢华之嫌,却给人以舒适、赏心悦目之感。家电一应原装进口名牌,家具却一色红木嵌银古香古色--那是潍坊近年恢复起来的驰名国内外的古老工艺制品之一。三年前,这座新宅诞生时,曾经引起一时轰动。如今已经黯然了。城关的几个支部书记和有钱户,盖起了大城市里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可能住上的小洋楼,人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
这是又一种挑战和冷落。但岳鹏程早已另有宏图,且已在悄然动作之中。在登海镇和蓬城县,有谁平白盖了岳鹏程的帽,让他无动于衷是不可想象的。
总括算起,岳鹏程家中有四个半成员。他,淑贞,儿子,女儿和恺撒。恺撒是东北林区那位一把手赠送的一条狗,有着雄狮般的骁勇和俊秀。本名“卡西”,据说源于一部美国西部片。岳鹏程觉得没盐没味,把威名千古的古罗马大军统帅的大号赐给了它。恺撒已经习惯了作为家庭成员的地位,除了为主人看家护院,增添一种威风和气度,就是逗引主人欢心;或者低吠着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或者按照主人的指令,追逐一只老鼠、一块石子;或者做出凶恶狠毒的样子,同主人争食鱼肉和巧克力酒心糖。
爸爸绝大部分时间不着家,哥哥已经到小桑园落了户,妈妈的屋门牢牢锁着;银屏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位恺撒。几个同学到海边疯了大半天,二十块钱好像丢到海水里了,回到家里又饿又累。锅里是空的,晌午厨房里压根儿没动过烟火。
恺撒似乎与她一样遭遇,缠着她团团打转,几只蟹子和小鱼丢过去,才算安分下来。
一把靠在墙根下的浇花的水壶,惹起了银屏无限的懊恼。“当啷”一声,被踢进摆放花卉盆景的石凳底下去了。
哪里仅仅是饿,更有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开学后按照各人的志愿和考试成绩重新分班。职业班,学财会、机械修理、园艺技术;高考班,仍然攻数理化,攀登通向金字宝塔的阶梯。
假期前征求家长意见,妈妈要听她自己的志向,爸爸一句话堵上来:“考的么大学!
大学教授还抢着向我这儿跑味!”她虽然并不十分乐意,还是报了职业班。今天几个同学议论起来却都为她惋惜:“小辣椒,你功课那么好,多可惜呀!”
“光有钱有屁用,到了还不是个老农民!”
“咱们这儿就那么个蟹子窝、蛤蜊壳,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窝憋着呀?”
“唉!要是能到北京、上海,还有巴黎、苏黎士、美国去逛上一趟,死了也闲得上眼!”
银屏本来活动着的心彻底翻了个儿,职业班不上了,她要去参加高考!可是据说班级已经分好,要调极难。特别是高考班,因为去年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七,市县头头脑脑的孩子,合格的不合格的不要命地朝里挤,一个班已经达到七十几员名额。校长气得拍了桌子,说天老爷的金豆子来他也不收了,上课挤死人他一概不负责任。这对于银屏无异于一个噩耗。她要找妈妈说,找爸爸闹。这是关系她一辈子的事儿呢!
徐夏子婶打发大勇叫她过去吃饭,她不肯睬,缠上话务员,四处找爸和妈。
好烦人!没见到!这里是没见到,那里还是没见到!都钻进蟹子壳里去了不成?突然,院里传来恺撒低沉的欢呼。银屏随即话机一丢,跑出门去。
岳鹏程出现在院子里。
“爸!”
“就你自己在家?你爷回没回来?”
岳鹏程边问边打量着屋院,感觉告诉他父亲没有回来。老爷子前天刚刚从城里来,今天一早被人接去参观和作报告了的。他没有回来,使岳鹏程感到一阵宽慰:与淑贞的事儿让父亲知道了,就会麻烦和难堪多了。
“你妈哪?”又问。
“我怎么知道!早上说是病了,回来又找不见影儿!”银屏到底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岳鹏程把皮包放到厨房外的窗台上,向屋里去。
“爸!”银屏拦住了,“我还饿着肚子哪。”
“屏,爸也饿得够呛。你给动动手行不行?”岳鹏程恳求地望着女儿。这种事跟女儿发号施令,等于自找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支开她。他现在必须和淑贞好好谈谈。就目前事情发展的程度看,只要谈得好,淑贞心里的疑虑和怨恨应当是不难消除的。
“行,我给你做饭。”银屏说,“不过爸,你也得给我帮帮忙!”
“爸现在有事。”
“有事也不行。
银屏扯住岳鹏程,把要求改班的事说了一遍。岳鹏程心里极不以为然,为了摆脱还是应着:“不就是那么芝麻眼儿大小的事儿?找你们校长说一声不得了?”
银屏想起校长拍桌子的传闻,连忙说:“那可不行!那‘老花眼’可倔啦!”
“找教育局长、县长总该行吧?”岳鹏程以极大的耐心,把银屏推到厨房门口:“好了我的大小姐,你等着上你的大学得啦!不过以后后悔,可找不着你爸。”
“哼!”银屏把鼻尖几乎戳到岳鹏程脸上,这才回身懒洋洋地进了厨房的门。
厨房里传出钦钦乃乃的流行曲调。
岳鹏程进屋,逐个房间瞅了一遍,这才来到他和淑贞的卧室门前。门锁着,他掏出钥匙还是没能打开,里面扣上了暗销。
他只好敲门:“淑贞,淑贞,你开开门!”
屋里先是没有动静,随之“啪”一声脆响,好像是一只杯子落到了地上。
“小贞!”岳鹏程极力亲切地叫着,“小贞,我有话跟你说。你开开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岳鹏程以为淑贞要来开门。可没等他高兴起来,屋里先是几声啜泣,随着啜泣,几个坚硬的杯盘之类物品,接连砸到他面前的门上、地上。
“淑贞!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进去,我跟你把事说清楚!”岳鹏程肚里冒起一股烟火,但又无处喷吐,只好加快了敲门的频率。
淑贞上午找过大勇后,哭一场悲一场之后下了狠心,晚上要把岳鹏程找回来,闹上个天昏地暗。当着银屏爷爷、姥姥的面,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离婚打官司,日后谁也不碍谁的事儿。但她经不住徐夏子婶苦口婆心地劝导,想到一家子人从此四分五裂,想到银屏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想到自己日后的脸面,只好打消了念头。
但她绝不原谅岳鹏程!日后绝不让岳鹏程有舒舒服服的日子过!起码在这个家里,他别想得到一个笑脸、一分温情!徐淑贞不是金枝玉叶,可也决不是让人任意蹂躏作践的下流胚!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看你不变成只狗,敢再踏进这个家门!”淑贞把一腔悲哀变成了仇恨,咬牙切齿的仇恨。这时,岳鹏程被雷轰电劈、剖腹悬尸,她也决不会有半分心痛的。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没有心肠的岳鹏程,竟然不找自回,而且浑身都喷散着酸臭气。她先以为,他是自觉无人知晓自己的丑事,同往常一样回家讨乖来的。
听他叫门的声音,才猜出他是听到风声,特意回来给她灌迷魂汤的。这个丧尽天良的,到现在还想瞒哄我!淑贞越发感到屈辱和愤怒,把桌上的杯盘器皿一阵横丢竖砸。同时,泪水在未干的衣襟和手绢上又留下了一片潮湿。
敲门和呼叫越发委婉急促,淑贞的屈辱愤怒便越发澎湃汹涌。桌上的杯盘器皿被摔得一净,她狠狠心,抱起窗前的圆形鱼缸,猛地摔到了门前。一声爆炸似的巨响,卧室成了水的世界。鱼的世界;一群可怜可爱的小金鱼,成了一群被掐掉脑壳拼命蹦跳的蚂虾。
随着鱼缸的爆炸,淑贞的胸腔也爆炸开来:“你个不要脸的!你还有脸回来!你给我滚!滚……”
接下的是哭,悲哀的、激愤的大哭。
岳鹏程想象不出,淑贞会变得如此疯狂。此时此景,任何言语都无济于事了,一切都只能等到淑贞平静下来以后再说了。
银屏似乎听出异常,从厨房里探出脑壳向屋里张望。岳鹏程连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屋门。
“爸,你又摆弄我的收录机啦?”银屏丢过一把芸豆,又递出一个小凳,命令地说:“哪,择菜。”
岳鹏程却进了厨房,找出一块昨晚剩下的冷馒头,又打开冰箱,从中端出一盘切好的牛肉,往窗台上一凑,便吞咽起来。
银屏瞪过一个白眼:“爸,那是给你留的呀?那是恺撒的!”
岳鹏程一愣,住了手。“我他妈连狗都不如啦!”嘟哝着,端起那盘牛肉又放回到电冰箱里。
恺撒是他的“心上人”呢!
他丢下馒头,拿定主意到园艺场打野食。那里几乎没有哪个晚上断得了酒莱宴席。
院门口,他微发出几声并不友好的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