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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麦子店

麦子店永远是我记忆的安慰者。这北京郊外的小村庄,总共有一百零一户人家,我是最后一位来到这里的村民。我的房屋位于靠近墓地的那一侧,也是种满果树的角落。推开窗户,苹果花探头探脑,仿佛要努力地嗅室内的书香味。哦,我的四堵墙壁,有三堵排满了书架,剩下的一堵是门窗的位置。我青春时代的梦幻与思想,都是麦子店培养的。

盏焦灼的台灯,在夜间晒黑了我的灵魂。大风起兮,我的灵魂发出纸张被掀动的响声。

我揣着外省的移民证,来到这座巳经满员的村落,便知道自己被一片看不考的麦浪修改了身份。少年的姓氏声明作度。有时我会问自己:个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晒太阳的是谁呢?这头戴鸭舌帽、骑自行车去城里上班的是谁呢?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还要居住多久?

太阳从麦子店的上空升起,照耀街两边编织布料的妇女、嘻闹的儿童,照耀果园里刨土啄食的家禽。男人们都去哪儿了?他们聚集在附近工厂的烟囱下面,接受生活的熏陶。我是他们中的一位。我在墙壁的阴影中行走,在鸭舌帽的阴影中行走,在自己的阴影中行走。我一点点地亮起来,直至通体透明,针眼大的风都能穿过我。我用右手捂紧胸口,克制住生命本质的颤栗与疼痛―麦子店呀,这就是一位流浪诗人对你的敬礼。

我的老家在麦子店没昕说过的地方,我的兄弟姐妹至今仍在那里,划船,缝补鱼网,或者从水的衣襟里采摘余温尚存的莲篷。他们的手穿过我的影子,烙铁般炙痛时间,逼真地驱逐我内心的黑暗。在麦子店的茅草屋顶下,我的怀乡症久治不愈。苹果花呀向日葵呀炊烟袅袅呀,混合成挥掸不开的草药气息。我这来自南方的稻草人,肩头披着风的外套、鸟语睸啾的花边,乍暖还寒。

下雪天是麦子店法定的节日。积雪高过家家户户的门槛,高过枣树、榆树的膝盖,使白昼也呈现出睡态。我画地为牢,怀抱红泥小红炉背诵唐诗,我说李白呀杜甫呀请等等我。我相信有一辆四轮的敞篷马车把村庄剖析成两部分。炉火正红,铁锤飞舞,这白银锻制的村庄,谁也不忍破坏。

麦子店没有掌柜。麦子店是个概不外传的村名。麦子店甚至没有麦子,没有那些掷地有声的黄金的字眼。花开得静悄悄的。尘土的扬起与降落,静悄悄的。人走在路上像走在水面,静悄悄的。麦子店,静悄悄的。我在果树林里总共写下了三大本诗稿,指甲划破纸张,我听见自己在喊疼。我蒙住眼睛,就看见你们:陈旧的四合院,煤渣铺的道路,保持距离的风车与田野。一只鸟飞过,它仅仅衔着一根稻草,鸟的影子轻飘飘的……

这就是离北京城只有一公里的麦子店。这就是我兵临城下的青春。我在麦子店写下的诗,是风读不懂的。它是献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的。

最漂亮的姑娘是我邻居的女儿,她的脸是苹果花做的,嘴唇是蜂蜜做的,她的眼睛呀是星星做的。我的邻居是钢铁厂的工人,可是他却培育出了花朵。从村东到村西,步行十分钟的步程,一家家的姑娘,一位比一位漂亮一仿佛是同一位姑娘,在不断地长大。我要上前拦截住她。我要靠拢果园里最后的那棵树,眨一下眼睛,它就是美人的模样。哦,我的房屋在果园的深处,我这尽打鬼主意的园丁,用一首诗去换一朵花一又生怕春天会后悔。我见好就收。

我是第一个离开麦子店的村民一一在大家还没醒来的时候。我重新背起风尘仆仆的行囊朝城门的方向出发,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渐趋模糊的脚印。亲爱的村民们,你们会忘掉我的一一就像当初记住我的面孔一样。北京郊外的麦子店呀,我一梦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