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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玉渊潭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离我最近的一片梧桐落叶,弯腰捡起来,夹进书里。谁叫我是这个秋天的散步者呢?

树叶上没有署名。我只能把它当作错投的匿名信来看待。秋天的邮局是露天的,林荫道上,铺满金灿灿的落叶。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公开呢一譬如我内心小小的愿望。在清风飒爽的北京街道上走过,我简直相信自己是富有的。我不敢穿带铁钉的皮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它带有殖民主义色彩,嘎吱嘎吱践踏横陈的落叶一它会疼的。秋天也会心疼的。穿一双轻软的布鞋在风景中散步,我以为灵魂也是飘浮着的,就像那摇摇摆摆、被风从地面卷起的朽叶,仿佛在向坚持者敬礼一样。

阳光灿烂的花园,老人在空地上下棋,来自外省的流浪画家在写生,而情侣在幽静的角落无声的拥抱一仿佛战争、旅行或灾难就要使他们告别一样。这就是秋天里的爱情给人造成的错觉。所有发生在秋天的故事,都会使我内心单薄的纸张,被看不见的手掀动得缭乱。谁叫我是北京的过客,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散步者呢?我和上街后遇见的第一位行人,是有缘份的一一哪怕他服饰古怪、表情生硬,总有谁在安排他迎面走来,提醒我正置身于城市里,置身于别人的城市。秋天,异乡的秋天,你为什么擦肩而过却没认出我呢?

看来只有落叶能证明我的身份了。旋舞的象形文字,遮蔽视线,抵触我缺乏保护的灵魂。这位衣裳褴褛、口音模糊、紧握的拳心只有几枚铜板的青年是谁呢,他的根在哪里,他为什么来到陌生的街道承受风的捉弄?又一个饥饿的秋天,烟消云散,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异乡最后的坚持者,守卫着虚构的阵地。我在纸上生一堆暧昧的篝火,烘烤长满青苔的名字、潮湿的鞋垫、孤独以及怎么都不忍抛弃的诗歌。

干粮已经吃完了。火种快要熄灭了。上帝死了。没有救世主。我鞭挞自己穿过落叶覆盖的大街小巷,连影子都要消失了―那么我还能留住什么呢,时间、幸福抑或优伤?北京是一座别人的城市。秋天对于我类似饥饿的感觉。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是我流浪经历中的第几个秋天,白昼睡觉,夜晚写诗,黄昏时则在玉渊潭附近的林荫道上漫步,不是为了寻找食物、灵感、晒干的劈柴或爱情,而仅仅舔拭自己的伤口。遥远的秋天,边缘是锯齿形的,我是靠舔拭伤口而忘掉饥饿与苦难的。我的诗是写在苍白的绷带上的。

连自己都不敢重读那疼痛的秋天,那十一月梧桐树下一张憔悴的脸。公园最尽头的长椅上,只坐着我一个人,塞满书本、日衣物和诗稿的牛仔布行囊默默陪伴着我。一片树叶落下来了,碰撞着我风尘仆仆的衣袖,又一片落下来了……我一动不动,像城市角落一座失传的雕塑。我简直觉得落叶快要堆积到我膝部。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离我最近的一片梧桐树叶捡起来夹进书里。如此简单的一个弯腰动作,耗费了我一生的决心。创伤在愈合。记忆在恢复。夜幕低垂,华灯怒放一一我的脑海里陈现同样的景观。从那以后,我仿佛是秋天的逃犯,所有秋天在我心目中充满悲剧感。秋天是一个名饲,它却以虚拟语气安慰着我、吹拂着我。这简直是无法推翻的败局一落叶是时间的俘虏,秋天收容我就像收容一枚流浪的落叶。而我却从锯齿下夺回自己:用残损的手掌,拼接坼裂的骨头,用眼泪清洗伤口,用诗歌取暖一在秋天的债券上,我用自己赎回自己……

年的北京,离我一纸之隔。那是十一月,玉渊潭还没结冰,稀疏的游艇在湖心打转,农舍的窗台上已晾晒储备过冬的大白菜--那是北京唯一不收门票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