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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沙地牛仔(4)

他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了。

“我想跟你说个事,你不会见怪吧?”

“啥事?没关系,你就说吧。”桂芬笑吟吟地催促。

“马铁给你写的信,咋样?”

“咯咯咯,问这个呀!咯咯——挺好的,他还真有点文词儿,一套一套的,比我强。”

“那信,那信……不是他自己写的。”

“啊?”桂芬眼睛瞪圆了,望着他,“谁写的?”

“别人替他写的。”

“谁?”

“我。”他没敢望异常激动的桂芬的脸,侧过脸眺望远处的树梢,风在那上边作响。阳光斜斜地在树梢上闪耀。

“是你?这……”桂芬的脸变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为自己受到别人的捉弄而气愤,那个信中给她说尽甜言蜜语的男人,原来就是这个站在眼前的陌生人,她更加羞赧之极,无地自容。

“这、这,请原谅……”他也变得尴尬,低声说。

“原来是这样,他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语,都是你替他编的,真是……”

“我对不起你,向你道歉。当时做为老乡,他苦苦求我,我实在不好推辞。再说,那时我也不认识你……”

“别这么说,这跟你没关系。”姑娘咬着嘴唇。

“还有个事……也是骗你的。”

“啥事?”

“马铁一入伍,就被派去放牛了,不是留在师部干后勤,这也是糊弄你的。”

“啊?他这人咋这样不老实呢?我、我……”姑娘的一双美丽的眼睛,盈满泪水,嗓音发颤。

“唉,人呵。不过嘛,你原谅他算了,谁没有个毛病呢。其实,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出来时,他也要我别告诉你。只是见到你后,我产生了一种不该骗你这样善良的姑娘的念头……我很同情你。所以……”

“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姑娘真诚地望着他那显得红润英俊的脸。

“行了,咱们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我给你讲讲咱们部队上的一些乐子事吧。”

他牵着毛驴走出村子。姑娘继续送着他。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得老长老大老远,人被伸长了,虚张了,变得模糊。他们聊了很久,聊得很热闹,很投机。

“走之前,我再来看你,可以吗?”他停住步,突然这样问。眼睛盯着姑娘的眼睛。

姑娘低着头,用脚尖划着沙地。脸色绯红,更显得妩媚动人。燕子依恋地飞梭在树梢上。夕阳无限好。

“后天,我去金宝屯镇赶集。”姑娘说。

仰头看了一眼,那锅底般黑的云低低地扣下来。她立刻闻到了一股雷暴雨的气息。潮湿、窒闷,冷风一阵阵卷动。滚雷就在脑门上压过。整个黑夜颤抖起来。刚才还尖嗥的狼,吠哮的狐、哀鸣的无名禽,此刻都屏声敛气,等待变故。她有点惶恐,拿鞭子猛抽那些牛。黑狼坨子离这儿还有十多里路,无论如何得抢在雷雨前到达那个该死的地方。这条小小毛毛道,顺坨根七拐八绕,多亏了白天偷偷走了几趟,熟悉了沿路坨包的特征,要不这么漆黑的夜晚,非迷路不可。

只要加把劲,大功告成。就看那个臭小子的热闹戏。

她的这种嫉恨,从孩童时起就积攒起来了。

那次,她听说欺侮自己的那个男孩,被他揍趴下后,高兴极了,偷了自家的一碗沙果去找他。结果,他冷冷地斜睨她一眼,说:

“臭丫头片子,谁稀罕你的沙果!我揍他,不是为了你!”

她伤心极了,委曲得差点哭出来。可她还是暗暗喜欢着他,总找机会接近他,想跟他玩。可他从来不理她。显然是看不起她,似乎一见到她,就怕勾起别人辱骂他的意思来。

她用剪子扎瞎一只眼睛,震动了全村上下,一时成为村人舌尖上滚来滚去的话题。

有一天他碰见了她。

他指着她那只好眼睛,说:“留下一只有啥用,干脆把这只也捅冒水了不更干净了?要是我呀,全扎通后再用那把剪子抹脖子!抹鸡脖子一样,‘咕儿’的一下,啥都解了。”

“你这臭杂种!”她脱口骂出。

“你也是个臭杂种。”他平静地提醒。

“你比我臭!”

“你更臭,满大胡子现在还天天泡你们家!”

“你!”她气坏了,申辩似地嚷道,“我妈没有法了……你妈才是发贱!”

“我妈早死了,不贱才死得早,发贱的活到现在,还好好的,天天开门迎客!”

“你混蛋!呜呜呜……”她气哭了,在地上打滚。他吓跑了。

就是这样的吵架,也没有减低她对他的喜欢。直到上小学五六年级时,她突然发现他跟那个叫桂芬的小蹄子要好,她才伤透了心,心灵深处埋下了一颗嫉恨的种子。

其实,长大了一想,这些都是荒唐的小事。只是去年,这小子几乎断了她们孤儿寡母的生路,盗走她们赖以种地生活的两头牛,她才刻骨地恨起这个黑心黑肝财迷心窃的坏蛋恶棍。

“哞——”

牛们突然叫起来。一阵骚动,拥在一起,踟蹰不前。

她勒住马,向前方仔细一瞅,这才发现黑暗中有几只绿幽幽的眼睛在闪动。

“狼!”她失声惊呼。顿时,吓得浑身发毛,头发根簌簌的。该死的,真灵,闻出牛群的气息了。白天走这地时,根本没见它们的足迹,黑夜里一下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共有六只闪动的绿点,是三条狼。它们似乎并不急于进攻,只是挡在前边路口,试探这边的动静。

她镇静了一下,从腰带上解下一把短柄斧子。沙坨子里长大,从小在野外的地里干活,她并不胆小,若是白天,她更不害怕它们。那些个狼,也有它们本能的知觉,清楚该进攻什么,不该进攻什么,并不是无所畏惧。它们也怕遇见人,万不得已,它们是不会轻易进攻人的。只是在这黑夜,还赶着一群牛,倒是有些麻烦。她暗暗叫苦,心里咒骂起那个该死的满老头子。她突然醒悟,狼怕火。当即脱下外衣,划火柴点燃,等烧旺了,她壮着胆子向狼催马走过去。手里挥动着呼呼燃烧的火把。

果然灵,那些闪动的绿光,顷刻间不见了,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长嘘一口气,浑身有些发软。她鼓起勇气,抖动马缰,继续向前赶起牛。走出几里地,她偶然回头看一眼,这才发现那些绿幽幽的光远远跟在他和牛群的后边。她停,它们停,她走,它们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不发动进攻。

“他妈的,算是盯上姑奶奶了!”她咒骂。

这时,一声炸雷,把头顶上的厚云裂开了一道道缝隙,雨水就从那缝隙中江翻海泼地洒下来。闪电一道接一道,炸雷一声接一声,狂风裹着暴雨,席卷了整个这一带沙坨子。牛群受不住这迎面击打的风雨,根本不听她的吆喝,避开风头,转过坨子顺风跑下去了。她几经拦打,无济于事,而且蓝花花的闪电和无边无际的雨幕,把她也弄懵了,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

她慌了。这场意外的暴风雨,全打乱了她的行动,破坏了满老头子精心策划的阴谋。她只好听天由命了。本来她可以骑着马弃牛而去,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没这么做。也许,觉得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有牛群做伴,心里更有一种踏实感,不会产生可怕的孤独感吧;或者,她内心中还舍不得把这些牛交给狼口,有某种莫明的愿望促使着她。反正她一步不离地跟着牛群。

完全迷路了。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她突然发现天要亮了。可暴雨仍在下着。尤其使她心惊肉跳的是,那些绿幽幽的光点,还在她的后边闪动!这个固执顽强的兽类,竟然一直跟到现在,多么让人钦佩的野兽!

一道闪电,照亮了前边。

她蓦地发现,前边不远处,横着一条闪闪发光的河!而且,河水在咆哮着。这是石碑河,她完全背离了方向,跑到远离野狼坨子四十里外的石碑河岸边来了!

前边横着一条河,后边跟着凶残的狼。天呵,她走到绝境里来了!

“我们追得上吗?”

“不知道。”

“他们把牛赶哪儿去啦?”

“不知道。”

“是满老爷子自己来赶的吗?”

“不知道。”

“满老爷子为啥那么恨你呢?”

“再不闭住你的臭嘴,就把你摔下马去喂狼!”

嘎子听话,闭住了“臭嘴”,一声不吭。只是一双手搂紧了“黑沙豹”的粗壮的腰,唯恐把他摔下马去。嘎子是从东大荒那边跑来的叫花子,一个孤儿,要饭为生四海为家。有一天,嘎子在坨子路上拦住“黑沙豹”的去路,问:“你还要不要牛?”“走开!小要饭的!”“我有两头牛在黑沙湾边上!”“啊?哪儿来的牛?”“你要是叫我入伙,跟着你干贩牛,我就领你去,那是两头没主人的牛。怎么样?”“是你这臭小子把人家的牛赶到那儿去的吧?”“不是我,它自个儿跑到那儿好多天了,没人找,你不要,没准会被野狼掏了肚子。”

就这样,“黑沙豹”连见面礼一起收留了嘎子。人机灵又手脚勤快,是一个赶牛的好手,“黑沙豹”很喜欢他,也信赖他。

“黑沙豹”用手电筒仔细照着杂乱的牛蹄印,恐怕跟丢了。黑夜赶路,牛拥挤在一起走,蹄印密密麻麻。好家伙,只有一匹马的足印!单人独马来掏他“黑沙豹”的老窝,此人真是吃了豹子胆!有时下马走的脚印,较瘦小,这不是那个老东西的脚印。谁呢?谙熟坨子里的毛毛道,直奔西边的野狼坨子此人也决不是外地“老客”。必须抢在他到达野狼坨前赶上他,不然事情就棘手了,这群牛就没有救了。

“黑沙豹”暗暗着急起来。但用手电筒一边照认脚印,一边追赶,实在太缓慢了。等赶到那儿,黄瓜菜都凉了。

“汪汪,汪汪,汪!”从他们后边传来狗叫。原来是被“黑沙豹”一脚踢过去的那条失职的狗。一拐,一拐的,跑过来了,看样子酒醒了,前来尽职。

“‘黑子!’走前边!跟上牛群!要是这次再跟丢了,老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黑沙豹”命令。

“黑子”兴奋了。感谢主人给了它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黑沙豹”也心里高兴,有狗领路就好了,这一下大大加快追击速度。只见“黑子”“汪”的一声叫,向前蹿出去,一边低头嗅牛蹄印,一边向前飞跑出去。“黑沙豹”一抖缰绳,跟着狗的影子,纵马奔弛。

下起雨了,雨好大。风萧萧,雷轰轰。“黑沙豹”和嘎子很快成了落汤鸡。幸亏有“黑子”不失误地跟住了牛蹄印,要不这么大雨,用手电照肯定跟丢了不可。这时,“黑子”一个急转弯,顺着风雨,改变原来的方向追过去。“黑沙豹”从后边喝道:“‘黑子’,你可看准了!错了,老子宰了你下油锅!”

“黑子”依然果决地向前冲去。“黑沙豹”跟着继续追踪了很久很久。

隐隐听到狼嚎声,夹杂着牛群恐惧的呼叫声。

天快要亮了,虽然天有浓云,地上的物体仍然依稀可见。

终于追上了,可眼前出现的情景,叫他猛吃一惊。石碑河发着罕见的大洪水,横挡在牛群的前边,而三条恶狼正向牛群进攻。有一个人影,正在同狼周旋,那人骑的马见狼后惊骇不已,几次差点把主人摔下马来。可狡猾的狼对人并不感兴趣,从远处绕开那人,冲进牛群。牛顿时炸了群,四散逃开。那个骑马的人,想拨转马头继续追赶狼,可是那匹马也受惊了。乱蹦乱跳,一个猛地尥蹶子,把骑在背上的那人摔下来,然后拖着缰绳向旁边的坨地逃去。

一条肥壮的头狼,领着两条年轻的狼,很老练地东蹿西蹿搅散了牛群之后,便盯上了一头选择好的进攻目标。那是一头瘦弱的牛,跑得不快,嘴里冒着白沫呼哧带喘,无力地低声哼叫着。

“黑沙豹”策马冲过去。

这时,那条头狼从后边一口咬住瘦牛的尾巴,使劲往后坐。另外两条狼也赶上去,也从旁边咬住了牛的尾巴。三条狼同心协力,配合默契,一齐往后坐拖。那头可怜的瘦牛,惊恐万状地“哞哞”叫着拼命往前挣。“黑沙豹”知道,这是狼吃牛的惯伎。咬住牛的尾巴使劲后拖,然后猛地松开口,那牛吃不住惯力,一头向前跌过去便会窝了脖子,这时狼就扑上去咬断牛的咽喉。狡诈的狼能吃掉长犄角的大牲口牛,全靠这种绝妙的计策。

那个跌下马的盗牛贼,见此状况,毫不犹豫地挥着手里的短斧,从狼的后边冲过去。

“黑沙豹”倒很欣赏这个人的勇气。为了救牛,单凭一把短斧子冲向三条红了眼的恶狼,此人颇具些傻胆子和惜财的傻劲儿。“黑沙豹”索性勒住马,想看看这个大胆的“盗牛贼”如何对付三条恶狼。

盗牛人的斧子,一下子砍在离他最近的一条狼的腿上。那条狼“嗷”一声尖嗥。狼们没想到那个人会从后边袭击。见这状况,那条头狼愤怒地“呜”一声低吼,似乎是一种命令,三条狼同时松开牛尾巴。那头瘦牛,一个跟头跌倒在前边的地上。三条狼全然不睬窝脖的牛,齐刷刷地回转身去,凶残地盯着那个人,伺机扑上去。

形势严峻了。

三条狼不急于进攻,在头狼的带领下都把头低低地伏在地上,嘴里不断发出威胁的怒哮,开始围着人转起圈来。这是个训练有素的团体,有组织、有纪律、有领导,就差开口说话使用武器。盗牛人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柄斧子,随着狼的阵势紧张地转圈,防备狼随时扑上来,一圈、两圈、三圈……十圈过去了,三条狼每转一次,缩小一点包围圈。盗牛人渐渐支持不住了,晕头转向,脚步混乱。头狼看准机会,发出一声尖厉的嗥叫,于是,旁边的一条狼闪电般地纵身一跃,向那人扑上去。那人匆忙举斧就砍,可那条狼一张口,嘎嘣一下咬住了斧子。盗牛人急忙往回抽,狼却死死咬住不放。这时,那条头狼一见同伴得手,一声短嗥,跟那条受过伤的狼一起,从两侧向那位不知所措的盗牛人扑过去。

“黑沙豹”知道,这个盗牛人就要完蛋了,三条恶狼转眼间会把他扯零碎的。“救他吗?”他心里说。这该死的混蛋,狗胆包天太岁头上动土,为那个死老头子卖命,敢偷自己的这点全部家当,得手的话这简直绝了他的生路!实在可恶,这是天意,要不是自己赶来,这混蛋不是照样被狼咬断脖子吗?让他接受这上天的惩罚吧!

“大哥,快救人呵!狼就要撕碎他了!”嘎子从他后边急喊起来。

“闭住你的嘴!”“黑沙豹”一声喝斥。

“你不救人,我恨你一辈子!”嘎子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哧溜”一下从马背上滑下去,举着手里的一根赶牛棒,向狼冲过去。此时,三条狼已经撞倒了盗牛人。

“站住!”“黑沙豹”飞马赶上他。

“你是个没有心肝的恶棍!坏蛋!”嘎子愤怒地骂着,眼里闪出两道从未见过的锐利的寒光,又转身跑过去。

“黑沙豹”愣住了。身上不禁一哆嗦,握猎枪的手的食指,似乎无意识地扣动了一下扳机。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子弹从三条狼的头顶呼啸着飞过去,射进前边的高沙坨子。

一听到枪响,扑在盗牛人身上的三条狼猛地回过头,接着经验丰富的头狼一声尖叫,发出警报。枪声,它们太熟悉了,这是它们唯一害怕人类的可怕武器,它们的家族快被这玩艺消灭干净了。于是,三条狼惊慌失措地丢开到嘴的人,也顾不上辛辛苦苦跟踪了一夜的牛群,没命地逃向旁边的坨包区。头狼和另一条狼,从两边拱架着腿上挨了一斧子的受伤的狼,动作迅速而麻利。

它们身后,又传出一声枪响。功败垂成的狼,满腔怨怒地嗥听着,消失在沙坨子里。

那个倒在地上的盗牛人,一见“黑沙豹”和嘎子向他跑来,慌了。急忙爬起来,顾不得被撅坏的衣服和身上的伤。只见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条黑色的布块,蒙上头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拔腿便向河的上游逃去。

“黑沙豹”冷笑一声,他冲嘎子虎着脸,喝道:“还不快去把牛圈回来!”

“是,大哥!”嘎子吐一下舌头,挥起赶牛棒撒开腿跑去了。

“黑沙豹”抖动马缰绳,从正逃走的盗牛人后边追去。铁青马四蹄如飞,转瞬间赶上他,“黑沙豹”从前边拦住他。

“哥们儿,别忙着走呵,我还没请你喝酒感谢呢!”“黑沙豹”膈肢窝里挟着猎枪,对准了他,冷嘲着说。

盗牛人只得站住,呼哧带喘,被狼抓破的肩头滴着血。“独眼”无所畏惧地回盯着“黑沙豹”。

“欧?又是你!”“黑沙豹”一见吃惊地叫起来。

“对,是我!怎么样?开枪吧,臭牛贩子,强盗!”盗牛人粗声粗气地骂。

“嘿嘿,咱们还真有缘份!‘黑风口’一别,转眼两年了,今日个咱们又撞上了!”“黑沙豹”继续冷冷地嘲讽着,嗓音猛一提,吼道,“你到底是谁?为啥接二连三地劫我,跟老子过不去!”

“哼,你的克星,一个死对头、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