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有树荫的沙丘上,坐着一位年轻母亲,她给膝前的小儿子讲述着故事:
……从前有一个妈妈,把摇篮里的婴儿交给心爱的老花猫照看,自己去挑水。老花猫摇着摇篮,睡着了,这时一只老耗子从洞里跑出来,咬掉了婴儿的半只耳朵。老猫被婴儿的尖哭惊醒了,把耗子追到外屋,一巴掌拍死了,然后把死耗子塞进了灶口里。挑水的妈妈回来了,发现婴儿少了半只耳朵,以为是老猫吃掉了,一生气把老猫摔死了。当她去烧火时才发现,灶口里有一只死耗子,嘴里咬着婴儿的半只耳朵。
她幌然醒悟,抱住老猫痛悔不已,但已经晚了。
灰蒙蒙的天空顷刻间有了生命的活气。
一只精灵,闪电般迅疾地出现在那里,死静的空气开始震颤、搅动,传出欢快的唿哨。被太阳炙烤后晒干了所有水分的两朵云,也从凝滞不动的沉思中惊醒。宁谧的高空复活了。
这是一只苍鹰,一只不年轻的苍鹰。尽管它那铁钩子般尖硬的利喙、多疑而警惕的锐眼、挟风拍云的力翅、以及那两只尖利的铁爪子,都显示着它称霸于高空的威势和骄横,但它显然十分疲倦,似乎经历了千里击翅的远途飞行,耗尽了全身的热力。
这只鹰一头扎进灰蒙蒙的高空后,开始缓缓展开双翅,静止不动地贴在天的胸膛,黄宝石般的圆圆的锐眼俯瞰起下边使它厌烦而又离不开的陆地。它想看清被自己搅乱的高空领域和它的下部世界,同时希冀搜寻到一只可以进攻的活物,以填充辘辘饥肠。
呈现在它翼下的是一个陌生的奇异世界,它不禁迟疑起来。这是一片黄褐色的不毛之地,茫茫无际,海浪般起伏的沙丘上植物稀疏,烈日炎炎,一切都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色调,不断蒸腾着灼热的气浪。大漠!难怪它的高空也灰蒙蒙、死沉沉的。
苍鹰猛地一个俯冲,往地面下降,滑翔在大漠东侧的那一道长了稀疏植物的坨丘上空。明晃晃的阳光在它翅翼上闪烁,它的影子在裸露的沙丘上掠过。
它低低地飞巡着。
当然,从几百米的高空发现一只藏匿在沙蒿丛的野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需要极大的耐性。它一会儿飞过连绵的坨丘,一会儿低临盆形凹洼滩,不时静待在空中等候那大意的目标从草丛和沙坑里暴露出来,它好来一个俯冲用利爪一把抓拎到空中,撕扯个粉碎。它已经很久没有随心所欲地撕扯过猎物了。它渴望着那个酣畅淋漓的时刻。
偶尔,往后闪过的树影使它一阵惊惧。那令它回想起两条腿的人和他们手中的会冒烟的武器。至今,那震碎心肺的声响和强烈的硝烟味,仍使它荡魂落魄。但它很快心安了,这一带如它所愿,并没有可憎的两条腿的人影。这里是荒漠莽坨,早已被人类抛弃了。
现在正值春夏交替时节,野兔山鸡都钻进又高又密的草丛深处,不易发现了。对它来说,这却是个贫困、乏味、寡欢的时期。它发出了几声哀伤的低鸣。
终于,它等到了。一只肥硕的大野兔,在一片白沙滩上窜出来嬉戏。它兴奋了,浑身鼓满了战斗的激情,强烈的食肉欲驱散了身上的倦意。它闪电般地飞临到野兔的上空,用影子罩住了野兔。野兔警觉了,本能地意识到危险,倏地向前一窜,没命地奔逃而去,扬起了一溜尘沙。饥饿的鹰紧迫不舍,根据兔子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的飞行,它的影子时时落在兔子前后,增加着恐怖的威慑力,似乎是告诫对方不必进行无效的逃窜。它感到遗憾,因为这个对手并不是刚出窝的嫩物,而是一只富有经验的狡兔,根本不慑于它的影子而趴在地上打颤,却依然勇气十足地奔逃着。
鹰恼怒了。两翅一扇,猛如闪电地俯冲下去,同时伸出了收缩在腹部下的两只铁爪子。一场奇特的生死搏斗开始了。兔子突然仰面一倒,收缩起四肢,全身变成一个小圆团,当鹰的爪子伸下来的一刹那,它的身体猛地弹起,收缩的四脚准确有力地反踢了一下鹰的腹部。这是“兔子蹬鹰”。鹰惊骇不已,没想到对手有这一招,立即拍翅升高,空落下了几根羽毛。老练的兔子趁机钻进旁边的一片苦艾丛中。
鹰懊悔之极,在半空中发出阵阵愤怒的唿哨。它重新俯冲下来,用翅膀发疯般地拍打那片苦艾丛。经连续几次进攻,终于又惊走了那只趴在草底的兔子。
于是,它们之间又拉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战。
那位年轻的母亲缄默了。
不知是故事本身,还是眼前这单调乏味的沙坨世界,使她的那双忧郁的眼睛变得更为幽深而伤感。她凝视着远处的沙梁,轻轻叹了口气。当膝前的小儿子挣脱开她的手,向坨坡下欢叫着跑去时,她才从深陷的心事中惊醒,想喊住儿子。可一见坨坡下边的情景,又止住了。
坨下沙地上,一位瘦小的老头儿不知正追逐着什么,摘下帽子往地上扑了几次,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
“郑爷爷,你在逮啥呢?”小孩子稚嫩的童音在宁静的沙洼地里传荡。
“马蛇子,逮马蛇子!小明明,快来帮爷爷!”老人气喘吁吁。
“马蛇子?噢,你说的是蜥蜴呀,好,我来帮你”。七岁的小孩子象个大人似地答应着,投入了战斗。
“啥‘西一西二’的,那是书本上的叫法,我们叫马蛇子。快逮呀,小明明!”
一老一少笑着追逐起沙地马蛇子。
逮蜥蜴干什么呢?真是一个古怪的老人!年轻的母亲摇了摇头。来这里已经四五天了,他除了刚来那天冲她吼叫过几句以外,到现在还没向她开过口,像一个陌生人。他竟把她这堂堂的绿沙林场技术员给冷落了,根本不予理睬。她恼火,甚至有些嫉妒自己的小儿子,对他倒远比对自己亲热得多。
他为何这样?难道还在因过去的那桩事记恨于她吗?她的心不由一沉。不,不,那一切都过去了,时光流逝了十年,往日的伤痕都该平复了,生活到处在发展,每个人又有了自己的几多新愁和新喜,谁还顾得上往日的陈年旧账?
莫非他猜出了场部交给她的任务?那就更糟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走下坨子。强烈的阳光使她眯缝起眼睛。坨子上的苦艾、沙蒿子、黄柳条依然茂盛,显示着沙漠地区奇特的不屈的生命力。
她突然问自己:她究竟干什么来了?
这里是遐迩闻名的莽古斯大漠的边缘地区,地理上称科尔沁沙地,是全国十二大沙漠沙地之一。当然,早先这里并不是这个样子。至今,外边的人也只知道祖国的东北有一个美丽富饶的科尔沁草原,并不知晓还有一个科尔沁沙地,更不知晓这沙地就是从那美丽富饶的科尔沁草原退化演变过来的。这是近几百年贪婪地、无计划地开垦草地荒原的恶果。大自然惩罚愚蠢的先人的无辜的后代。即使这样,人们也并不关心沙漠在扩展,沙漠在威胁着人类的生存,全球陆地已有百分之三十七的土地沦为不能耕种和生存的沙漠地带。
她郁郁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老头儿,越来越从他身上发现着一种东西,或确切地说感悟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这有时使她淡忘了那件事。其实,她认识他已多年。自她记事那天起,就知道有一位小个儿叔叔常来他们家,跟她爸一起喝酒。而每次来时总给她带来好多沙坨里的山里红、黑桑粒、老爪瓢儿等好吃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这位小个儿叔叔是跟她爸爸一起从部队转业的,他们俩都是沙坨子这一带的人,转业后爸爸当林场副主任,他却要求去苦沙坨子开辟一个经林所,一干就近三十年。几次想把他调出来,他都不干。令人不解的是,最近这个古怪的老人突然出现在很少来的场部绿沙镇,嗡声嗡气地向正忙于承包和改革的头头们说:“你们派个人去苦沙坨子换换我吧……”人们就像不理解他为什么苦沙坨里干了三十年一样,也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开。后来才传出,这大概跟他城里的儿子有关,儿子准备把他接到城里去住。
场部的头头们正为这突如其来的事弄得措手不及,找不到愿意去那个魔鬼都不愿呆的苦沙坨子经林所的合适人选时,她推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让我去那里吧。”
“你?你怎么行?”
“我怎么不行?有十年没去那儿了,我想去看看。”她淡淡地但很坚决地说。
过了两天,她坐着场部派出的小胶轮车来到这里。他们到达时老郑头上坨子不在家,她打发走了送来的车。傍晚老郑头回来了,眯缝着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小儿子,脸色渐渐变了,摩挲起胡子来。
他二话没说,套上牛车,冷冷地对她说: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您不欢迎我?”
“这里不是女人和孩子呆的地方。”
她从车上拿下被他放上去的行李,一手牵着儿子的手,说:“我们不走,该走的是你。”
他不说话,久久地望着她和她的小儿子,那眼睛象两把锋利的刀子。
“为啥这样糟践自己?”良久,他问了一句。
“不,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只是不愿生活在场部那个搅舌的地方,找个安静的不打扰我的角落。”她猜想他肯定耳闻了那件事,这种事传起来比风还要快。
“你真蠢,蠢透了。”他低声嘟嚷一句,不知是指眼下的事,还是那件事。他很不情愿地卸了车,牵走了老黑牛。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暗自微笑了。
她笑得过早了,从此,他再也不理睬她,不跟她说一句话,表现出极大的冷漠。他把自己住的两间土房让给她娘儿俩住,自己在坨根下搭了个小马架子,同时拒绝了她提出的搭伙吃饭的建议。他的苍黑多皱的脸,象冰封的黑岩石老紧绷着。
她有时怀疑,自己贸然选择了这个“避风港”是不是明智。更使她不安的是,临行前场部主任交给她一个任务:“我们同意你的要求,暂时去苦沙坨子经林所待—些日子。但不是去避风,而是调查一下那个苦沙坨子现在还有没有保留价值。长期派一个人驻扎在那里,每年又往那儿花很大一笔钱,可那儿怎么样呢?三面被大漠包围着,不出几年全被吞掉!划不来,把钱撒在那里,划不来。你去拿出个有说服力的报告来,我们的意图你是明白的,过去就因这个老郑头死拧着才没撤这个点。这回他自己提出申请,就好办了,写个报告往县局备个案就行了。”
她反感主任的安排,感到自己被别人利用了。她清楚地知道,老郑头同意的是换人,未必同意撤消这个绿化点。倘若他知晓了她的来意,会当即把她赶走,并立刻去县局找老战友、老上司大闹一通,对这一点场部是无可奈何的。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尴尬难办的境地。难怪头头们那么轻易地批准了她的申请。这些小政客们!
“郑爷爷,又逮住了一只!给!”小儿子喊。
“好,好好,还是你小嘎子手脚利索。够了,小明明,这回够了。”老人怪样地嗬嗬笑着。
“逮这玩艺干啥呀?爷爷,你是想斗马蛇子玩吗?”
“玩?哈哈哈,对对,玩,斗马蛇子玩。”老人笑出了泪水。
她知道儿子指的玩是什么。把马蛇子尾巴掐断后扔在沙地上,那被掐断的一节尾巴还有生命,不断地弯曲扭动,据说还能变成另外一只蜥蜴,不过谁也没见过。
老郑头把那几只马蛇子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向洼地上的那头摇着尾巴不肯吃草的黑犍牛走去。小儿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那头黑犍牛瘦弱得很,双胯塌陷,脊梁骨起棱,跟那些刚熬过严冬和苦春的牲口一样,胃火很盛,吃不进草料。
老郑头亲昵地拍打着牛背、牛脖,接着用手掰开了牛嘴,吩咐旁边的小明明说:“快抓一只马蛇放进牛嘴里!”
小明明迟疑地望着老人。
“你快点呵!这是给牛治病!”
小明明这才从塑料袋里抓出一只马蛇子,放进了张开的牛嘴里。那只马蛇子看见黑呼呼的洞穴,以为是藏身的好处所,一甩尾巴钻进去不见了。
老郑头又掰开了牛嘴,明明连续放进了三四个活蹦乱跳的马蛇子。
“郑爷爷,马蛇子在牛肚里不乱跑吗?”小明明上下细细看着牛肚,很不放心。
“乱跑?哈,牛的胃里可不是软沙地哟。”老人笑着轻轻抚摸牛的腹部。
“你说能治病?”
“对喽,能治病。”
“治啥病?”
“败火。”
“败火?”
“对,败火。过几袋烟的功夫,牛就往下泄,明天就能吃草长膘了。孩子,这叫‘土法上牛’,嗬嗬嗬……”
“土法上牛,哈哈哈……”
传出一老一少舒心的笑声。她也不由得被逗笑了。她知道老人正准备着春夏季造林种草工作。看起来老头儿近期不想离开这里了。难道他改变主意了吗?
老郑头牵上牛往房前的井沿走去。她领着儿子,走在他的后面。
这是口沙井,沙坨子里水位高,井下顶多几尺深。井沿上有个木槽,老郑头打出一桶水倒进木槽里,吹起饮牛的口哨来。那口哨吹得轻柔而低缓,听着就好像一滩清水真的从心头淌过。
他停止了吹口哨,并不看她,这样说:“我暂时不走了。小龙来信了,他要回来看我,一走几年,这是他第一次回故乡来……”
他微扬起头,遥望着苍茫的沙坨子上空,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想着什么事。
她怔住了,脑海深处的什么东西嗡嗡响起来。他要回来了……多少年了,命运又把他们安排在这里见面,多有意思!
小个儿叔叔这次又给她带来了好多好多野桑葚,身边还多了一个小泥猴似的野孩子。她吃野桑葚两个小嘴唇都染得紫黑紫黑,一边偷偷观看着那个坐在爸爸旁边怯生生地东张西望的野小子。
“让他念念书吧,苦沙坨子里要是有个学校就好了,我就不用送他来了。可谁能为我们一户人家设个学校呢!”小个儿叔叔酒喝得脖子通红。
“就住在我们家吧,场部小学不收住宿生。我替你揍揍他。”她爸爸摸了一下那个野小子的头说。
他们俩就这样轻轻松松两句话,把这个陌生的野小子塞进了她的家,占据了她住的北墙小炕。那里常年生火,又暖和又舒适。因此她决心不理他。
“我说小郑,苦沙坨子里太苦了,把你们两口子换出来吧。”大人们继续谈着他们的事。
“不用,我们习惯了,再苦也是我落生的土地。这淘小子就交给你了,我还指望着他将来念大书学学治沙的本事,回来好帮帮我哩!”
她瞅见那野小子的手背上好几条被挂破的血印子,上边胡乱涂上的细沙土跟血凝在一块。
“看你多淘多野,我们女孩子就不这样。”
“一点不疼,都怪那棵野桑树刺儿太多,爸又爬不上去。我常爬树掏老鸹窝。”他把手藏在身后,争辩着说。
她抹了抹变紫的两个嘴唇。于是她原谅了他侵占自己的小北炕。
他们一同上学了,后又一同到县城上了中学,从一对少男少女转眼间成了一对热恋的青年。当他们高中毕业时,正赶上全国性的“上山下乡”热潮,号召城市的红卫兵去边疆、农村、草原扎根。他们俩属于回乡知青,跟县城的一批热血同学来到绿沙镇治沙林场,又从场部直插到最艰苦的苦沙坨子。小龙的妈妈那时已经去世,郑叔叔作为老工人当了他们集体户的老户长。还有一个学生户长,名叫杨彬,也就是后来她的丈夫。他比她高一班,家住在县城。此人一出现就惹人注目,尤使女孩子们着迷。这不知是因为他有着高高的身材、白晰的脸庞、鼻梁上还夹着一副很有风度的琇琅镜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总愿意把公驴说成男生驴、母驴说成女生驴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