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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沙地牛仔(10)

突然,从前边堤下的一座帐蓬里,传出婴儿的“哇哇”啼哭声。那哭声极嫩且又极尖极亮,有一股无可阻挡的生命的穿透力。帐蓬的四周已泡在破堤而出的洪水里。“黑沙豹”纳闷,那帐蓬里是怎么回事呢?只见有一人从帐蓬里跑出来奔向河堤,他拦住问:

“喂,那个帐蓬里怎么回事?”

“生孩子!”

“生孩子?”“黑沙豹”不由乐了,“真会凑热闹,怎么跑这儿来生呵?赶这节骨眼!”

“有啥法子,事情赶到这儿了。”那人说完就跑,一边跑一边朝河堤那边喊,“告诉罗天柱,他老婆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罗天柱?他老婆?是桂芬?“黑沙豹”听到这名字愣住了。这天地间,多么狭小,竟然在这里遇上罗天柱和桂芬!抱弟也十分意外地看看“黑沙豹”,又看看传出婴儿哭声的那座帐蓬。

罗天柱从堤上跑下来了,急匆匆地走进帐蓬,没有注意到这边不远处的“黑沙豹”他们。

没有多久,罗天柱又匆匆走出帐蓬来,脸上泛红光,兴奋异常复上河堤。

“罗班长,你好哇?”“黑沙豹”走过去,拦住了罗天柱的去路。

“是你?马……”罗天柱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黑汉子,一时惊呆了,结巴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儿跟这人狭路相缝。

“阔别几年,连好朋友都不认识了?我的罗班长。”“黑沙豹”睑上挂出一丝冷笑,嘲讽地说着,“恭喜你呀,喜得贵子!”

“你……你怎么在这儿?这……”罗天柱慌乱中不知说什么好。

“是呵,天地是太小。你是盼着我们一辈子也别相逢,可老天爷偏偏把咱们俩往一块堆儿赶,你说奇不奇?”“黑沙豹”的眼睛如刀子般盯着罗天柱的脸。

“马铁,过去的事,这会儿一时说不清楚,现在我得先去堵那口子,要不……”

“要不你和你的漂亮老婆还有贵子,全都完蛋,是不是?哈哈哈…”“黑沙豹”纵声狂笑起来。

罗天柱不想跟他纠缠,想从他旁边绕过去。可“黑沙豹”又堵了去路,抱着胸站在那里。

“别忙着走呵,罗班长,我们可是很久没见的老同学、老战友呵!”

“你要干啥?”罗天柱忍不下去了,怒问。

“不干啥,跟你聊一聊。”

“现在我没那闲工夫!”

“要去堵那口子是不是?那口子你们是堵不住了,没见吗?这一带除了沙土就是沙土,没有石头,没有木料,没有顶用的家伙,拿啥玩艺能填住那个无底洞呢?没有哇,没有。还不如趁这功夫,唠唠咱们俩的事。”“黑沙豹”斜眼瞅着他,又补一句,“除非你……”

“干啥?”

“除非你自己个儿跳进那个黑洞,用自己的身体堵!”“黑沙豹”说。

“你!”

“怎么,不敢?害怕?你当年可是模范班长哟,又是共产党员。抢朋友的女人时有那么大的色胆,现在可以派用场了!为了你的那个卖自己的灵魂换来的漂亮老婆,为了儿子,牺牲你的肉体,也值得呀!咱也好捞个小寡妇。”“黑沙豹”阴冷地笑着,那辛辣的话像刀子般刺着对方。

罗天柱受到这番羞辱,浑身发抖,差点跳起来扑上去厮打。这时他一眼看见了“黑沙豹”身后的那几头牛,登时眼睛一亮。“黑沙豹”也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的念头,嘴角歪出一丝冷笑。

“那牛是你的吗?”罗天柱压住火问。

“是又怎么样?”

“马铁,咱们之间的事,待以后你咋跟我算,我都接受,但现在,我想跟你做个买卖。”

“罗班长,你真是个精明人,眼下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一条路。哈哈哈……”

“你开价吧,九头牛我全买了。”罗天柱的眼睛闪出光,兴奋起来。

“罗班长,你又错了,你以为你的几个臭钱啥都能买到吗?啊?老子不卖呢?”

“马铁,这边有桂芬,还有刚出生的婴儿,你能忍心眼看着他们被洪水冲走吗?还有金宝屯镇几万人的生命安全,都在此一举,你想想吧,马铁兄弟!”

“你别给我来个!唱高调,吓唬谁?这世道上的人,早他妈没有心肝了,心肝早他妈拿去喂狗喂狼了,不信你摸摸胸口!”

“你!”罗天柱忍无可忍,挥拳扑上去。

“黑沙豹”嘿嘿冷笑着,毫无感情色彩的眼睛,突然刀子般盯住罗天柱,说:“我有两个条件。”

罗天柱站住,说:“讲,一百个条件我也答应。”

“第一,把桂芬还给我;第二,当着大伙儿的面,介绍一下你是如何从我手里夺走她的。”

“混蛋!”

“哈哈哈……”

抱弟从后边推一下“黑沙豹”,说:“你要干啥?”

“黑沙豹”推开她,问罗天柱:“怎么样?答应吗?我想你是不会答应的。哈哈哈……嘎子,赶牛,咱们走!让洪水去惩罚这个没有心肝的卑鄙小人!”

罗天柱气歪了嘴,正要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打时,从他后边的帐篷里跑出一个人来,喊一声:“不要打!”是桂芬。怀里抱着刚生下来的婴儿,踉踉跄跄跑过来,后边有两个大夫追着她。只见桂芬跑到“黑沙豹”面前,“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期期艾艾地说道:“铁子哥,求求你,救救这个孩子吧!我和罗天柱死在洪水里,都没啥,可是这个孩子,刚出生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他应该活呀!求求你了,铁子哥,发发慈悲吧,救救我的儿子吧!”

桂芬伤心地哭泣着。怀里的婴儿也尖哭起来,红红的小脸蛋一抽一抽的,嘴张得老大,“哇哇”大哭着,揪人心肺。

“黑沙豹”没想到出现这种局面,一时没了主意。望着跪在地上哭的这个女人、给自己带来无比痛苦的这个女人,他不知自己此时此刻对她是恨?是爱?是怜?只有那个血红血红的小脸蛋,一抽一抽地哭着,张大嘴哭着,声音极嫩且又极尖极亮,充满了不可阻挡的生命的穿透力。“黑沙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新生婴儿,第一次看见血红血红的新生婴儿啼哭,突然想自己出生时也这样血红血红,也这样极嫩极尖极亮地啼哭吧?

“黑沙豹”的嘴角歪向一边,抽搐了一下,移开了目光。随着,无声地转过身去,也没有扶那个女人站起来,铁青着脸麻木地走过去。他把九头牛从嘎子手里牵过来,转向河堤的开口子外走去。抱弟和嘎子默默地跟在他后边。罗天柱一边扶妻子起来,一边不解地望着他那个粗壮的背影。

高镇长向“黑沙豹”迎过来。

“黑沙豹”说:“我有个办法堵口子。但得听我指挥。”

“太好了,听你的,说吧。”高镇长高兴地应允。

“叫所有担土的人赶快往筐里装满土,在口子两边排队等候。”

高镇长照他说发出了命令。

“有手枪吗?”“黑沙豹”问。

“有。李部长,把你的手枪给他。”

“装九粒子弹。”

“装九粒子弹!”

“找来三十六个壮汉听我指挥。”

高镇长又照办了。

“黑沙豹”接过李部长递来的手枪,然后把九头牛牵到喷水的口子旁边。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牛们,拍拍它们脖子,牛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心手背。“黑沙豹”抱起牛头,脸贴在牛的额头上,闭上眼睛。同时手里的枪轻轻顶住了牛侧耳。那手枪口微微颤抖着。

嘎子的头贴伏在那头牛的侧面肚上,泥一道汗一道的脸,滚下晶莹的泪水,轻轻唤一声:“大哥……”

“砰!”一声极闷的枪响。那头牛一声未吭地倒下去,一股黑血从耳腔里渗出来。

“砰!”“砰!”“砰!”

“黑沙豹”连续开枪,动作极为迅速,子弹都极准确地射进其余八头牛的耳腔。八头牛一个个毫无怨言地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只是未来得及闭合的圆圆的大眼睛毫无感觉地滞呆地瞪着迷漾的天空,似乎在歇息。它们实在太疲惫了。

“快!把牛抬起来,四人抬一头,一块儿扔进口子里!”“黑沙豹”突然冲三十六名壮汉咆哮。把手枪一丢,脸歪扭着变得可怕。

高镇长指挥着三十六名壮汉,七手八脚把牛抬起来,扔进那个大口子里。九头牛下去,几于斤的重压一下子压住了那股高压喷射的洪水。接着,站成两排的抬土的人们,井然有序地把土倒进被堵住水的黑乎乎的无底洞里。

可怕的黑洞终于堵住。填满了。河堤保住了。

高镇长他们摸额庆贺,大松一口气。人们欢笑着,议论着,精疲力尽东倒西歪地躺在河堤上。

他们突然想起那个赶牛的人。高镇长站起来,四处寻视。人已经不见了。

“在那儿!”突然有人往东边沙梁那儿一指。

高镇长发现,在那苍茫的沙梁上,走着一匹铁青马。上边骑着三个人。

“他是谁!”高镇长问。

“他是西边莽古斯沙坨里的有名的牛贩子,外号叫‘黑沙豹’。”罗天柱回答。

“嗯?你们认识?对了,你们刚才好像在那儿争吵过什么?”高镇长说。

“我们是老同学、老战友,认识有十五年了。”

“他走时跟你说过什么话吗?”高镇长问。

“说过。他说,我这回欠他一个女人九头牛。”

这时,从河堤下的帐篷里又传出那个极嫩且又极尖极亮的婴儿啼哭声,那啼哭声充满了不可阻挡的生命的穿透力。于是,整个喧闹的世界都安静了,倾耳谛听这伟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