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转身就都朝外走。花阳子忙又把他们叫住,手里像变戏法儿似地变出几个红包来,一人手里塞了一个,嘴上说着,几位辛苦,拿着随便去喝杯茶吧。
那几个来人一边推辞着就都装起来匆匆走了。
花阳子过来对桂品三说,这种人惯是不能惯着他们的,真惯出毛病来日后就是无底洞,可也得罪不得,你真惹了他们说不定哪天就能给你来个样儿瞧瞧。
桂品三问,他们还能昨样?
花阳子摇头笑了,说你桂少爷到底是桂少爷,敢情这街面儿上的事满不懂啊,这么跟你说吧,哪天给你在这门口台阶儿上扔几只死耗子,别说没人再进来吃饭,他们这些查卫生的要再来罚你那可就没的商量了。
桂品三不由暗暗叹息,心想如今这世道也真够黑。
这里正说着,旁边一桌结账时又吵嚷起来。这几个人一看就是伙子街上的青皮,其中一个光头说汤里吃出了苍蝇,不能给钱。
桂品三一听就要起身过去,却被花阳子伸手按住,说,他们专在馆子里吃白食,街市上也都是横吃横拿惯了的,你不用担心,只管看着就是了。
这时就见个伙计走过去,满脸堆着笑说,这位爷您说有苍蝇,苍蝇在哪儿呢?
那光头把手朝桌上一指,说,看看吧,这是啥?伙计伸过头去看了看,一下抬起脸来乐,说,哪儿是苍蝇啊,这位大爷您可真会开玩笑,这是花椒粒儿嘛!说着便使手捻起来丢进嘴里吃了。一边吃着还说,这“苏巴汤”是最讲究放花椒的,几位爷头次来,可别误会了。
光头身边的一个就沉着脸说,是么?这儿还有一个呢。
伙计二话没说就又捻起来吃了。
光头看着他,歪起嘴角一笑说,看来你挺爱吃花椒啊?
伙计也冲他歪起嘴角一笑说,嘿,我这人是爱吃花椒。
光头忽地又沉下脸说,你睁眼看看吧,这汤盆里还有多少花椒,你吃得了吗?
一听这茬口儿,伙计便也沉下脸说,您这几位大爷要真想让我吃,我还真就吃,不过我吃了也不会白吃,一会儿说不准是谁就又都吐出来!
这里说着话,另一个伙计就已经黑着脸走过来。他手里不知几时拿了把剔肉用的细长尖刀,站在身后看着这几个人,手指一弹,刀刃发出一阵嗡嗡的响声儿。那前一个吃了花椒的伙计忽又笑着说,我们兄弟俩在这儿也是混口饭吃的,眼下刚开张,这桌饭钱我们还掏不起,等日后吧,手头儿宽绰了再请几位大爷喝酒。桂品三在这边看着,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这餐馆刚正式开张还没到哪儿呢,要先就闹出人命来那可真有了大麻烦了。花阳子却不当一回事地笑了笑,对桂品三说你只管放心,要是为一桌饭钱这屁点儿大的事就能见了血,那这宁阳城里哪天还不得死他十个八个的?这伙子青皮混混子不过是想赖账,一看碰上硬茬儿也就软了。
花阳子就又问桂品三,说,我找的这两个伙计,还算顶呛吧?
桂品三知道,这两个伙计都是花阳子从老西街那边带过来的,早先在红春楼里帮花阳子看场子,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当初桂品三一听说要雇他俩当伙计,就不太同意。那时桂品三想,开餐馆做的是本分生意,弄些街上的青皮泼赖当伙计不成体统,搞不好还会坏了餐馆的名声。但现在看来,花阳子也是自有他的道理了。桂品三在老东街上呆了两天,便觉出花阳子操持着这个餐馆实在不容易,每日八面心思都要走也真够他费神了。于是心下暗想,人么都是有毛病的,哪就那么十全十美,日后只要不出啥大格儿,也就不要跟他太计较了。
就这么过了些子,桂品三便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劲了。
桂品三自从有了露莎,每天让她给自己做汤已经做得惯了,街上酒楼也就不大去了,渐渐再去外面吃饭都有些懒得动弹。现在这露莎让花阳子弄到餐馆儿那边去当了厨子,就常害得他要饿着肚子等到三更半夜。而且露莎的态度也开始有了变化。过去夜里一到床上,桂品三总是要想法儿避着她。现在偶尔来了必致想让她侍候侍候,她却学会了耷拉脸子翻白眼儿,常弄得桂品三兴味索然。
桂品三倒不是个有脾气的人,心想这露莎也怪不容易的,早年在俄罗斯那边好歹是个贵族,爹妈跟前想必也是金枝玉叶儿的。如今家道衰落跑的中国这边来做粉头已经够可怜了,眼下又整天在餐馆儿里这么烟熏火燎油烟子呛着,忙一天回来性就是再大也得累没了。
桂品三在心里这么劝着自己,也就不去与她太计较。
但餐馆那边的事让桂品三也不很舒心。
当初刚商量这事时,花阳子给桂品三吹得乌乌央央天花乱坠,只说是餐馆一开张就净等着收钱,一副日进斗金的架式。可眼瞅着这一阵子干下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听说每口来餐馆里吃饭的客人倒是不少,城里渐渐也有了些名气,可只见有人吃饭,却就是收不上钱来。回回一拢账反倒总是赔得一塌糊涂。
桂品三心里窝着别扭,却又不好太去细问花阳子。当初既然说好了交给人家去打理,自己又何必过问得太细就像是不相信人似的。
这一晚花阳子回来得早。桂品三特意让香春楼给送了一坛子“一口香”来,又在“闻香来”酒楼叫了几样精致小菜,便对花阳子说,这一阵你忙餐馆里的事也够辛苦了,今儿晚上咱兄弟俩好好儿喝几杯,也算是给你解解乏犒劳犒劳你。
花阳子笑笑说,辛苦说不上,都是咱自己的事么,应该的。
桂品三便给花阳子斟了一杯酒像是很随意地问,眼下这餐馆儿开张也快俩月了,进项如何?
花阳子说,凑合着吧,终归是刚开张的小买卖,还得先让着利做。
桂品三瞟他一眼问,听说,来吃饭的人不是不少吗?
花阳子摇摇头说,品三兄这你就外行了,咱这洋餐馆跟人家那些专做中国菜的酒楼不同,比是不能比的。客人进那些酒楼要一桌儿菜得多少钱?咱这一盆汤是多少钱?你就是把价钱定得再高帽子也不能大过一尺,总不能一盆汤要过人家八个菜的价钱不是?这么给你算咱这四桌收的钱也顶不上人家一桌呢!
桂品三笑笑说,我对这生意上的事确实从来都是一窍不通,这你是知道的,如今弄这餐馆就更不摸门儿了。我只是想这么个理儿,咱汤的价钱低,可下的本钱也还低呢,你说对不对?赚得再少总还不会往里赔吧?
花阳子扫了桂品三一眼说,品三兄,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急着想把本钱收回来是吧,可我又何尝不想呢?掏句私心话儿说,早一天收回本钱,我还能早一天分那三成红利呢不是?你只管沉住气,赚钱的事可是急不得的。
桂品三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花老弟的本事我当然是放心的,开张那天我都已经亲眼见了,只是账上的事我不懂,餐馆那边的一应事儿可就全听信你了。
花阳子立刻放下酒杯,沉下脸说,品三兄你这话是啥意思?
桂品三连忙笑道,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花阳子冷笑了一声说,我没误会。从打刚才你这么刨根问底儿左一句右一句地打听,我就已经明白了,明说吧,你是信不过我啊。
桂品三笑着连连向花阳子摆手。
花阳子说,品三兄你甭不承认,你是聪明人我可也不是傻子,都说朋友合伙儿做生意是开始齐心,等赚了饯以后就该分心了,设想到咱哥儿俩这倒好,买卖儿刚开了没几天,这儿还设看见啥灯火星亮儿呢,就先开始勾心斗角。照这么下去也不会有啥好结果,我看咱还是趁早儿散伙。
花阳子越是这么满腹委屈地不依不饶,就越说明他是在虚张声势心里有鬼。桂品三就是再不懂生意上的事,也不可能明不明白。
花阳子说,这生意虽不大,可小有盈余总还不成问题,闹个嘴顶嘴都不是很正了。我这个老板终归收拾收拾了,都搬的老东街那边去了。
桂品三并没怎么太挽留,心想这样也好,自己倒乐得落个清静。如今与花阳子的关系已不像从前了,再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这么整天打头碰脸的,也觉着有点儿别扭。既然花阳子自己要搬走,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桂品三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在家里静静地寻思了几日,渐渐就将从认识这花阳子那天起直到眼下的所有事全都联系了起来,再跟张子修前前后后对自己所说的话串起来想,便对这花阳子的认识越来越清晰了。
过去桂品三没这么想是因为不想动这个心机,如今真一动了心机他才猛然发现,这花阳子竟真是个非同寻常而且要小心提防的人物了。
这天晌午,桂品三吃过饭又沏了一壶西湖龙井,喝了一阵觉着精神挺好,于是没睡午觉就一路溜达着朝老东街这边的“圣彼得堡大餐馆”走来。
拐进老东街,老远就见“圣彼得堡大餐馆”的门口停着两辆乌黑的小轿车。不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出出进进,显着挺热闹。桂品三来到餐馆的附近却并没过去,只在个不远的地界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下来,朝餐馆里看着。
隔着窗子,就见里面一桌酒席上高朋满座。看样子都是这城里的官面人物与地方豪绅。花阳子也坐在其间,一边说笑着一边与那些人一起喝酒,还弄了几个粉头来在席间陪着调笑打闹,弄得餐馆里面乌烟瘴气。桂品三断定,必又是花阳子在请客。
这种事桂品三是早就听说过的。花阳子见天儿价在餐馆里宴请自己的各路朋友,花的自然都是餐馆里的钱。他这些朋友吃了喝了自然也都是领的花阳子的情,而实际花阳子却是打的他桂品三的秋风。
桂品三心下恨恨地想,照这么折腾,餐馆要能赚钱来那才是怪事呢!
再看那两个伙计,也都不像是干活儿的样子。一个坐在账台旁边困盹儿,另一个正跟个挎篮子卖香烟的年轻女子打闹调情,桌上到处摞满了汤盆饭碗和乱七八糟的筷子也不见有人收拾。桂品三看着不禁叹口气,心想自己原本还打算指着这餐馆支应日后的生计呢,可照眼下的情形看,这餐馆的下场比那当初的绸缎庄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这么想着也不忍再看下去,便转身走出了老东街。
桂品三心绪烦乱地一路走着,不觉就来到了瘦龙河边的“临月轩”。进来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了,要了两个小菜一壶酒,便独自闷闷地喝起来。直喝到下午,又去“龙泉浴池”泡了个澡,昏昏沉沉地唾了一觉再醒来时便已是傍黑时分了。
桂品三从“龙泉浴池”里出来,想了想,就又进了老东街朝餐馆这边走来。
“圣彼得堡大餐馆”的门口已是灯火通明,门口的一台留声机里正呜呜哇哇地放着爵士乐曲。餐馆里的客人不多,看样子还没到饭口的正点儿。桂品三抬脚走了进去,站在店堂里朝四下看了看。花阳子正指挥着两个伙计往上首一张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然后又摆杯碟碗筷,看样子晚上又要来哪路的贵客。
花阳子回头看见了桂品三,便皮笑肉不笑地迎过来说,挂老板今儿晚上怎么着,这是来亲临视察呀还是搞突然袭击?有啥吩咐您就只管说吧。
桂晶二并没理会花阳子的话,只是笑笑说,你有日子没回去了,我来看看你。
花阳子说,你看也是一样,我说了眼下这餐馆的情况你又不爱听,生意还是不太好做啊,一天忙到晚也不过是点儿蝇头小利。
桂品三点点头说,是啊,这我看出来了。
花阳子满脸难色地说,先对付着下吧,咱餐馆这“苏巴汤”的牌子眼下是打出去了,可着这宁阳城里怕是没有不知道的,可就一样,还是那句话,利忒小啊!这里正说着,就见“闻香来”酒楼里的两个伙计一人拎着两个大食盒走进来。这边的两个伙计一见忙迎过去,把他们引到那铺了餐布的桌子跟前,将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小心地端出来,工夫不大便摆满了一桌子。桂品三朝那边看一眼问,今儿晚上有人在这儿请客么?花阳子先讪讪地嗯了一声,跟着又说不是,是有几个朋友要来聚一聚的。
桂品三想了想就说,花老弟,有句话我不能不跟你说,这一桌酒席是咋回子事儿?我本不想问,可有一样咱可得说清楚,你在街面儿上做了这么些年不会不懂咱开餐馆的最忌讳的就是去外面酒楼叫菜,这么干不是自个儿砸自个儿的牌子吗?连你自己都不吃自己做的菜,旁人谁还肯来?
这里正说着话,就听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跟着就有几个穿西服戴礼帽手拄文明拐杖的人物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花阳子一见扔下桂品三就赶紧迎了去,边说说笑笑寒喧着一边陪着往里走。经过桂品三跟前时却并不给他介绍。
桂品三原本是最训厌与人周旋的,宁愿少认识几个朋友也懒得应酬这种事。但眼下这场面却还是让他心内老大的不怏。他暗想,你花阳子把我当成啥人了?在这餐馆里请你自己的朋友吃饭,招呼都不给我打一个不说,朋友来,也不给我介绍一下,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板?看你吆百喝六儿这架式,莫不把这餐馆真当成是你自己的了不成?心里这么想着,看一看自己再跟个外人似地呆在这餐馆里,臊眉搭眼的也实在没啥意思,招呼也没打便不声不响地转身出来了。
桂品三走在回家路上想,餐馆再这么!也不是个办法,得赶紧想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