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桂品三觉着心里烦闷,快近晌午时就从家里出来,独自溜达到“翠鸣茶楼”。正说要进去,不想却见两个当初的酒肉朋友从里边走出来。
这两个朋友一见桂品三就都打着诨地开玩笑说,好啊好啊,你桂少爷如今可真是人高眼也高,把我们这些当年的朋友都看不起啦!
这俩人一个叫张鱼一个叫陈一,都是整日游手好闲在街上逛荡的主儿。当初傍着桂品三,也是在春楼里吃花酒打茶围厮混惯了的。
桂品三问这一段大家都混得如何。
张鱼和陈一立即就一起叹气。张鱼说,时局不稳,日子难混啊。陈一也说是啊是啊。整日在街上这么东奔西跑,一天下来能混上一顿像样儿的饭局就算是不错了呢,哪比得上你桂少爷,一天到晚穿绸裹缎衣食无忧。桂品三知道,这张鱼和陈一向来都是在街上吃白食的主儿,不过他们吃白食与那些坑蒙拐骗下三烂的吃白食之流有些不同。他们吃得比较文雅一点儿也稍微高级一些,平日专找些商号老板或是做投机生意的奸商给出一出锼主意,要么就傍上哪个有俩糟钱儿的狗少做一做帮闲清客。赏钱自然是拿不到的,也没人肯给他们,随人家鞍前马后地忙活完了,最后也不过就是糊弄口饭吃。这时桂品三看着他二人心下暗想,今非昔比,眼下自己可是再也养不起这种闲人了。
于是就笑着朝“翠鸣茶楼”里让着他二人说,我刚吃了晌饭,怎么着,进来吧?大家这么久不见,一块儿喝盏茶聊聊天?
张鱼和陈一倒也识相,情知如今在桂品三这里已经是蹭不上饭局了,因而便笑着摆手道,啥时候就喝茶?您是吃了晌饭了,我们这儿可还都饿着肚子呢!
说罢两人就匆匆地走了。
桂品三看着张鱼和陈一的背影。心内不由生出些感慨。暗说如今这年月,三教九流干哪一行的人也不容易,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一个“吃”字奔命啊,一边想着就抬脚走进茶楼。
桂品三正独自有一口没一日地呷着茶,忽听身后一个嫩嫩的女人声音问,先生要点儿五香瓜子儿么,各样小点心也有。
桂品三觉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身后站的竟是小玉。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这时看上去却像是已经有三十岁的样子,面色干黄脸庞清瘦眼泡红肿,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小玉这时也已经认出了是桂品三,两眼一亮忙改口叫了声“桂少爷”。然后说,可是有日子没见着您了,一个人在这儿喝茶呢。
桂品三忙拉小玉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了,问她是几时香春楼里出来的,怎么不在那儿了。小玉叹了口气说,自打她和小红去了香春楼,两人就都好一天坏一天地接着闹病。后来没过多久小红就病死了。那香春楼的老板张子修怕她也病死在那儿,就让她这么出来了。小玉说可没成想她这一出来身子骨儿反倒一天天地硬实起来。眼下只在茶楼里卖点儿瓜果点心,勉强糊弄口饭吃。
桂品三看着小玉心里不免有些难受,当初是一个何等鲜亮俊俏的人儿,现如今却给折腾得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于是就对她说,跟我走吧,我那里开个餐馆,眼下虽说生意不算太强,可多用一两个人总还是行的。小玉听了笑笑说,您那餐馆我知道,不就是老东街上新开的那家“圣彼得堡大餐馆”么?早听说您把露莎从香春楼里领了出来,想必是让她做那“苏巴汤”吧?桂品三连忙解释说,领是把那露莎领出来了,可也并不算是给她赎身,这里边的事说来话,一时半会儿的也跟你说不清楚。
小玉忙说,我没有怪您桂少爷的意思,那些事儿后来我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我心里还能不明白么,您桂少爷那时要真想给谁赎身子,就是赎我小玉也不会赎那露莎的。
桂品三一听小玉这么理解自己就有些感动。于是说,以后好了,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我这餐馆里做就是了,旁的不敢说,饭还是有的吃的。
不想小玉却说,以后再说吧。
桂品三一愣,为啥?
小玉说,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眼下我还不想去。
桂品三感到奇怪,说在我那里,不比你眼下强?
小玉这才问,您那餐馆是不是跟花阳子合着开的?
桂品三点头说,是,但跟着又说,也不算,合着买卖还是我的买卖。
小玉听了笑笑。
桂品三说,当初在红春楼时那花阳子是你的老板,如今虽说大家都不做那一行了,可着论起来也都算是老相识,在一块儿相互能有个照应岂不更好么?
小玉说,就是冲着这花阳子,我才不想去的。
桂品三问,那为啥?
小玉沉了沉说,他花阳子究竟是个啥人,您清楚么?
桂品三笑了笑,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怎么会不清楚。毛病是有一些的,可人吃五谷杂粮总得生病呢,谁又能没点儿毛病呢?说起来人还算将就吧。
小玉拦住桂品三的话说,您快别这么抬举他了,他这个人的人性,恐怕您桂少爷还真不太清楚,我在红春楼里做姐儿做这几年,认识他比您可早多了,连我都没省出他这人来,更不要说您跟他只是面儿上的朋友。再说您就是真带我回去了,他花阳子也未必肯容我。
桂品三说,这不会吧,你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仇。
小玉一笑说,要说多大的仇那倒是没有,可他花阳子心里明白,我小玉是最清楚他底细的人,当初他做的那些下作事儿我可知道得最多。
桂品三心里明白,小玉指的大概是当初花阳子把她和小红卖到香春楼去的那些事。便故意把话岔开说,过去的事就都不要提了吧。
小玉就不再做声了。沉了一阵她又说,您跟花阳子咋样那是你们老爷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女人家也闹不太明白,我只想提醒您一声儿,这姓花的您日后可得防着点儿,他这人为了钱财可是啥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桂品三笑笑说,我心里有数,放心吧。你只管跟我回去,说到底这餐馆还是我桂某人的买卖,日后真遇上啥事儿有我呢。
小玉又低下头想了想说,行,既是您桂少爷这么心疼我,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不是?跟着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还有个事想求您,不知该说不该说。
桂品说,你只管说吧,不碍的。
小玉这才说,香春楼里有个做龟头的小兄弟叫小五子,人挺好也挺本分的,原本也算是个好人家儿的子弟,也早不想在春楼里干了。
桂品三想了想说,这小五子我是认识的,平日见面打招呼磕话儿的也挺懂事,只是关着张子修那里,倒像是我背地里拆台似的。
小玉说,听小五子说那张老板倒是放过这样的话,说小五子年纪还小,老西街上毕竟不是久呆的地方,日后只要是找着啥好饭辙了,他绝不拦着。
桂品三一听这话就点头说,若是这样事情就好说了。我看这么着吧,你现在就去把小五子给我叫来,我先问问他自己的心气儿,底下的事咱们再说。
小玉应了一声连忙就转身下楼去了。一会儿工夫,小五子就跟在她身后匆匆地上了楼来。这小五子约摸有十五六岁,黑瘦黑瘦的两眼挺大,看着挺精神。他来到桂品三跟前先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然后就又叫了声“桂少爷”。
桂品三过去在老西街上虽说常见这小五子,却还真没太在意,这时仔细一打量这孩子,就觉着他挺招人喜欢。于是又问了他一些家里的事,知道是他爹妈都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没办法才进了香春楼混口饭吃的。然后就又问他,从香春楼出来,改去正经地方做事愿不愿意。
小五子一听就忙对桂品三说,才刚来的道儿小玉姐已经把事儿都跟我说了,我这心里还只怕您桂少爷看不上我呢,要真能离开那老两街跟了您去,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日后我一定好好儿孝敬您老人家。
桂品三一听就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我那买卖也不是啥大买卖,去了以后好好儿干吧,真把这买卖干好了也是大家的一个饭碗。然后又转头对小玉说,那就这么定吧,你俩现在就跟我回去,小五子的事过后我自会去跟张子修打拼呼。
三人这么说定,桂品三便叫过跑堂伙计算了茶钱,身带小玉和小五子径直奔老东街上的“圣彼得堡大餐馆”而来。桂品三领着小玉和小五子来到餐馆时已经过了饭口,餐馆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客人。花阳子正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前守着几样小菜深一口浅一口地喝酒,露莎则陪在他身边你来我去地调笑着。
桂品三进来看了不禁皱皱眉,却还是把话先忍住了。回头叫过跟在身后的小玉和小五子,来到花阳子的跟前大家见了面。
花阳子一见小玉顿时眉开眼笑,过来亲热地拉住她问这问那。听说已经出来了便又开着玩笑问,是哪位有眼力的爷出的身子钱,还说是自古做姐儿的从良金不换,梅开二度比那贞节烈女都干净,何况是小玉这样的透亮人儿呢。
小玉听着只是笑,却并不应声。
这时桂品三才告诉花阳子,说自己把小玉和这小五子领回来,是想着让他俩在这餐馆里当伙计的。花阳子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下来。桂品三看出他的心思,倒也并没感到意外。其实刚才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到,让小玉和小五子来餐馆里做,花阳子肯定是不会痛痛快快答应。
桂品三跟花阳子说,那就把原先的那两个伙计辞了吧,早听他们整天偷吃偷喝地不干活儿,当我在家里就不知道餐馆里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