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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打那以后,他桂品三来红春楼就更勤了,而且身边不再带那些傍吃傍喝的狐朋狗友,只是独往独来。每次来了都是先在红玉阁里摆下酒菜,然后就让小玉去把花阳子叫来陪自己吃酒聊天或对诗取乐。老板娘半月红看着自然满心高兴,也深知这呆头少爷的古怪脾气,所以哪一次侍奉都是玉液琼浆美酒不厌其好,珍馐菜肴美味不厌其精。老板娘半月红心里明白,这呆子只要好酒好菜,旁边再有花阳子和小玉、小红一伙子他最得意的人儿陪着说笑逗乐儿,自然就会心甘情愿地往这红春楼里人把大把地扔钱。

花阳子自然熟谙老板娘的心思,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陪桂品三喝酒叫总是加着小心却又不卑不亢地与他谈天说地吟诗联句行酒令。再加上小红、小玉偎在一旁撒娇使性儿嘻嘻哈哈,直把个桂品三哄得兴致勃勃心花怒放。

这一晚在红玉阁里,桂品三与花阳子一边吃着酒一边接二连三地联出几个好句儿来,便乘兴问他,你看这红春楼厅堂里挂的那一幅字画,可清楚它的来历么?花阳子知道,桂品三问的是那幅当年自号“虫二”的方水天留下的墨宝,便笑着小心答应说,知道一点儿,桂少爷想是知道得比我详细,就请您给咱讲讲,也让咱长长见识。小红、小玉一听也都在边上一连声地说,是啊是啊,桂少爷您也给咱讲讲,早听说那幅中堂字画是这红春楼里的一件镇宅宝物,可就不知它究竟宝在哪里哩!桂品三微微含笑着对小红和小玉说,这幅字画儿的来历么我倒不想说,有空儿你们去问花阳子,这里的来龙去脉他肯定是都清楚的。然后就又转脸朝花阳子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能给这诗的后边再续上几句么?

花阳子连忙笑着伸出两手轻轻一拍,摇晃着脑袋痛赞道,哎呀哎呀桂少爷,算起来到您跟前伺候也有些日子了,今天我算是真真的心悦诚服了哟!

桂品三被他这没来由地一夸,反倒给夸愣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花阳子这里却只管摇头晃脑地接着说,要说我来这红春楼也有几年了,甭管是老板茶壶姐儿还是进来玩儿的客人,无论角色如何身份高低,可还都没听谁说过那幅中堂字画上写的是半首诗,桂少爷您可真算得上是高人法眼,厉害啊!

桂品三给花子这样一说,不免也有些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顿时就感到晕晕乎乎地飘飘然起来。其实他刚才也不过是乘着酒兴随口一说,在这红春楼里出入了这么些日子,真还从没注意到那幅中堂宇画上写的是半首诗。

花阳子接着就又晓事乖巧地说,这诗的出处桂少爷您自然是知道的,其实它并非那当年的“方虫二”所作。原本不过是首情谣山歌,出自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其中第五回“郓哥帮捉骂王婆,淫妇药鸩武大郎”,开篇便是这首诗。

说到这里,花阳子又小心翼翼地一笑,说桂少爷要有兴致,我再给您说一说?

桂品三还真的不知这首诗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来历,顿时精神一振,兴致就越发地浓起来,于是连连点头说好,好好,你就说来听听!

花阳子便眯起眼来吟道:

参透风流二字禅,

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

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

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

不害相思不损钱。

桂品三听了拍手笑着说,好!好个真姿劲质自安然,好个不害相思不损钱!然后又不禁赞道,没想到,你个花阳子的肚囊子还真是宽得没边儿了,脑筋也好使,这各样的山歌情谣,你那肚里还指不定装了多少呢!

花阳子腼腆一笑说,知是知道一点儿,桂少爷要有兴致,哪天说出来给您开开心。

桂品三忽然又说,可这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一首山歌情谣,当年的那个“方虫二”方老先生为啥只写了一半,又给丢去了这后面的另一半呢?

花阳子微微一笑,说,这也好理解,您只要把这首诗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自然就明白了,它前半节写的是对这“风流”二字的感悟,读来很有些世态炎凉的味道;而后半节则像是在劝世,诸如“野草闲花”、“山妻稚子”和“不害相思不损钱”这类的话,来青楼玩的客人看了总觉有些煞风景,您说是不是?

桂品三听不觉频频点头,嘴里连声说着对对对是这么回事。

花阳子跟着又凑到桂品三跟前来说,不知这幅字画桂少爷仔细看过没有?

桂品三问,怎么说?

花阳子说,其实它只是个半幅,早已被人撕过的。桂品三听不觉一愣,说,此话当真?这我还真没注意过。

花阳子说,我这么猜测,当年的那个月娘自然是舍不得撕它的,说不准是哪个后人看着这诗的后半节别扭,就找人揭开裁了去,重新又裱的。

桂品三想想说,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是这么回事了。那幅字画我出来进去地看着它早就觉得有点儿别扭,可到底是哪儿的毛病却又说不出来,这时仔细想想,就该是布局的事了。好好一幅字硬给撕了一半去,看着自然就不顺眼了。

花阳子笑说,其实也是多余,充其量不过是一幅字画么,再怎么写还真能把客人都劝跑了不成?要真能这么着,政府也就用不着再三天两头地整肃风化。

桂品三点头称是,又说,我倒想起清时华广牛的《白雪遣音·马头调》,这山歌唱的也是这样一副劝世腔调,比起来更让人觉着苦口婆心呢。

花阳子忙说,那就有劳桂少爷,说出来让咱听听,也跟着长长学问么。

桂品三便清了清嗓子,眯起眼来吟道:

金石髓言将你劝,

秦楼妓女有什么心甜?

每日去顽耍,

败露了精神有谁怜?

倒惹得一家大小都挂牵。

当初说是前世的姻缘,

到而夸却是前世的孽冤。

从今后宝筏迷津光登岸,

这才是妓女的心肠终改变。

花阳子听罢击掌痛赞道,哎呀呀,到底要说是桂少爷博学多懂,而且真称得上是一位雅士,放达旷远心性不俗啊。不过您这一说,倒让我也想起另一首歌来,却单说这妓女口中的风花雪月是怎样一个情致。桂品三连忙让小玉将刚烫热的“美人红”斟满酒盅,端起来一饮而尽,说,哦?这我倒要听一听,你快说说,说好了我也敬你一杯。

花阳子赶紧说不敢不敢,桂少爷愿意听我当然是要给您说的。然后又说,我要说的这首歌也是清时华广生的,是《白雪遗音·八角鼓》。

桂品三一听越发高兴,连连催说,快说快说。

花阳子先将酒盅里的酒喝了,然后摇头晃脑地唱说道;

我有四字来请问,

风花雪月怎么讲?

四字讲来有根本,

听奴从头诉与郎:

世上哪有风情重,

家花没有野花香;

雪满山前冰人冷,

人有一片月心肠。

桂品三听罢品味了一下,连连拍手说好啊好啊,好个风情重、月心肠,好个雪满山前冰人冷,哎呀,你我须眉大男人,还真不如个妓女把这风花雪月说得透彻呢!小红和小玉,这半天都只是瞪眼在一旁听着。小红原本识字不多,人又多少不很机灵,给桂品三和花阳子这一搭一句地就说到了云里雾里。倒是小玉心眼儿伶俐,平素又跟着桂品三识点子字念过几本闲书……

活着实在是件妙不可言的美事,每从早到晚都有不同享受。这天桂品三刚坐到“翠鸣茶楼”里要了壶碧螺春,就见香春楼老板张子修一摇一晃地上楼来。张子修一见桂品三立刻开口笑道,哈,好个桂少爷啊,我猜你这个时辰不会去别处,果然就在这里了!

见张子修跟自己先打招呼,桂品三忙笑着请张子修过来坐。

张子修并不客气,径直就过来坐到了桂品三的桌前,嘴上一边说着,桂少爷历来是我香春楼的财神爷,虽说眼下你另有新欢不大光顾了可咱买卖不成情义还在呢,你说是不是?一边又斜眯起眼牙根儿酸酸地问,这一阵咋样啊桂少爷,只怕是早让那红春楼的美酒跟婊子把骨头都给泡酥了吧?

桂品三给张子修斟盏茶,冲他一笑说,你张老板可真会开玩笑,我桂品三是哪样的脾气秉性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接着就又问他,看你大清早就这么急急慌慌地跑来找我,想是有啥要紧的事么?

张子修故意卖个关子说,事情确实是有的,不过算得上要紧还是不要紧,那可就在你桂少爷说了,总归是件正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