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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天下午从老西街上来桂品三的心里始终想着张子修说的这件事。

春楼这一行难做,相互之问为生意上的事你枪我棒明争暗斗,这是桂品三早就清楚的。但他一向认为青楼妓馆只是玩儿的地界,去那种地方不过是为寻个开心快活,那些闲七杂八的是非事他是从不去打听的,也没兴致。可这次却不一样,倘若张子修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这红春楼的老板娘半月红可就绝非是个等闲的女流之辈了。甭别的,光那种叫啥“三杯倒”的就够吓人一跳的。

桂品三一想起这事就觉着害怕。

但张子修又说,他怀疑有人在背后给老板娘出主意。那么这出主意的人又会是谁呢?红春楼的老板吴老龟?桂品三想一想觉着不像--这吴老龟平素胆小怕事,红春楼里向来都是老板娘半月红主事,这是街上人们都知道的。而且凭吴老龟的性情,也不像是能干这种歹毒事的人。要么是花阳子?桂品三一想到这里连自己也笑了。那么一个文文弱弱的白净小伙儿,哪里可能会包藏着如此的祸心?再说花阳子眼下不过只是红春楼的一个管事,真整垮了香春楼,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况且张子修还一向对他高看一眼,前一阵子还想用十几块大洋把他弄到香春楼这边来呢。要这样说,花阳子就更不会对张子修做出这种事来了。

桂品三对看人这一点向来很自信。他认为,自己的眼力是不会错的。

桂品三一想到花阳子,忽然就又想起那一日在街上小红说话时的神色来。当时小红一说到花阳子就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再追问却又只是嘻嘻笑着闪烁其词,看样子肯定是有啥事不敢或不好说出来。莫不是这一阵子搞“清污”,花阳子出了什么事了?

桂品三又在家里闲呆了几日,这一天看看街上“清污”的风声已经彻底平息过去,傍晚便又独自到红春楼来。

桂品三一走进红春楼的院子,立刻就感觉出气氛有些异样。只见头顶的门楼上挑起一串红灿灿的灯笼,花厅里也挂满了大红的绸缎帐子,姐儿们一个个儿也都是红裤红袄的格外光鲜并出来进去地里外忙碌。红春楼里真是“春光一片满堂红”。

桂品三站在门口这儿寻思着,就见老板娘半月红一脸喜气地迎了出来。

老板娘半月红的头上插了一蓬龙风呈样红绒簪,一身红绸缎衣裤滚了云头金边并缀满了闪闪的红流苏,看上去更是浑身上下一派光鲜。她见了桂品三先是“呀”地一声叫喊,然后使是夸张的神气拍着两手嚷道,嗨哟喂,好我的桂大少爷哩!才刚这儿还说起你呢,今儿你要是不来,这一晚上大家可就要扫一半儿的兴咧!

桂品三笑着说,今儿这红春楼里,像是有啥大喜事?

老板娘半月红嘴一抿笑着答道,大喜事自然是大喜事,这里里外外的您还看不出么?可我要真把这喜事儿说出来,只怕也会吓您桂少爷一大跳哩!

桂品三随说,哦?这我倒真要听一听了。

老板娘半月红颇带得意地说,今儿个红春楼可是喜临门呢!

桂品三一听就忍不住笑了。按这老西街上八春楼的规矩,新进来的姐儿入阁子要有个上头仪式--头一晚接客也算是喜事。点了这姐儿的客人,要备酒席款待鸨儿和其他姐儿,茶壶龟头各有赏钱,厅堂也要张灯结彩,很有些纳妾的喜庆味道。桂品三心下猜测,想必是这红春楼里又有哪几位新来的姐儿这一晚要一块儿上头了。

于是就笑着说,添人进口可是大喜事,人丁兴旺么,要这么说真该给你老板娘道喜了。新来的姐儿们呢,快都叫出来让咱也认识认识。

老板娘半月红一听颤着身儿说道,哪里呀,这红春楼里真要有新来的姐儿,哪一回不是让您桂太少爷占先?今日个可是另有喜事呢!

老板娘半月红见桂品三听得云里雾里,才又说,好了好了就都说给您吧!这一喜么是我家那吴老龟头今儿头晌死了后晌刚埋,您说这算不算是一大喜事?

桂品三听了心下一愣,暗想,这红春楼里今晚敢情是办丧事的。

桂品三早听说了,自从那一回这红春楼的老板吴老龟与香春楼的张子修在街上当众拼酒,过后身子骨儿就一天不如一天。前一阵子街上闹“清污”,听说又让来检查的联合执法队给惊吓了一回,从此一病就落了炕。却没想到,死得竟是这样的快。可再看一看这眼前的气氛排场,又哪里有一点儿办白事的样子?

桂品三便淡淡地笑说,吴老板过世该告诉我一声,过去大家都是朋友,白绫子总该送过来一匹的。然后就又说,丧事也算是喜事么?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老板娘半月红听了拍手笑道,这你桂少爷就有所不知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从来都是怕活不怕死,人往西边走轻轻省省儿,甩下身后的一堆杂事烂事也是一了百了,苦不吃了罪不受了往后净剩下享清闲,你说这算不算是喜事?

棒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就又问,你不说是三喜临门么,那第二件喜事呢?

老板娘半月红俏然一笑蜕,这第二件喜事么,常言道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呀,这红春楼里总还得有个撑门面的掌柜不是?从打今儿个起,就换了您那知已相好的花阳子啦!桂少爷您倒说说看,这算不算又是件喜事?

桂品三听了心里“叭嗒”一动,但又不动声色地问,那第三件喜事呢?

老板娘半月红给桂品三这一问,脸上忽然就有些泛出红来,忸怩了忸怩才又说,要说这第三件喜事么,嘻嘻……才算是真正的喜事哩,只怕您桂少爷再猜也猜想不到,今儿个晚上,我要跟您那相好知己的花阳子结成夫妻了呢!

桂品三是聪明人,这几年又是在老西街上的八春楼里走动惯了的,青楼里的人情世故早已都了解得一清一楚。刚才老板娘半月红一说出那第二件喜事来,他心里便已猜到这第三件了。

桂品三不禁叹口气。看着眼前这红春楼里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排场,他心中暗想,不管怎样说,老板娘半月红这女人也是真够可以的,就算当年也是青楼出身,就算也是做姐儿过来的,如今混的又是个鸨儿角色,可面子多多少少总还是应该顾及一些的。哪能头晌自己的男人刚刚倒头咽气尸骨还未寒,后晌就插杆子跟这里热热闹闹地拜堂成亲?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了,实在是让人有些看不过去。

桂品三心下这么想着,嘴上却还是跟老板娘打着诨说,道喜道喜,这可确实是件大喜事,真该给你这老板娘道个大喜了。然后就又朝左右找寻着说,花阳子呢?快把花阳子叫出来!我不光要给他道喜,今儿个还得好好儿地罚他喝儿杯酒呢!俗话说火烧炭红非一时也,他娶你这老板娘也不会是今儿个说了今儿个就娶的事,捂得紧紧的,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敢情是……

这里正说笑着,花阳子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花阳子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绸布长衫,黑色礼服呢的礼帽还按旧时规矩两边各插了一根红翎翅,看上去一脸一身的斯文持重,内中却又禁不住透出一股子志得意满的神气。见了桂品三,他一改往日哈腰巴结的龟头相,只是当胸抱拳施礼,嘴上不卑不亢地微笑着说,哦,原来是品三兄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桂品三的心里顿时就有些不痛快,暗暗骂道,龟孙子!你桂大少爷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么?乍穿靴子高抬脚,到底是做龟头出来的,人五人六儿地还没到哪儿呢就连放屁的动静儿都变了!不过他脸上却仍在笑着,嘴里还一串打着谭说,好你个花阳子啊,看把你能耐的,这么年轻漂亮的老板娘也让你给弄到手了,以后当心着点儿,她可是这老西街上有名的大美人儿,宁阳城里惦记她的男人可是不老少呢!

花阳子也笑,笑得很有尺寸也很有身份。

花阳子忽然又改过口来叫了声,桂少爷,说这红春楼一向是您常来玩儿的地方,以后小弟操持了,还得请您多过来给捧一捧场子呢。

桂品三笑说,那是当然喽,红春楼的“美人红”我爱喝,红春楼的姐儿们我也喜欢,再说你花老板又早就跟我是至交,吃酒聊天对诗联句都最投缘么,我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儿?然后就又转身朝老板娘一挥手说,今儿个我是才刚知道的,没准备,贺礼日后再补上。这么着,今儿就先摆四桌酒,我的东,算是为花阳子也为红春楼贺一贺喜。

花阳子和老板娘半月红遂异口连声地说,那怎么行?没这个道理么!今儿的喜事是红春楼里的喜事,理应是我们请您桂少爷才对么!

一边说笑着,大家便陪桂品三进了前面花厅。

花厅里早已摆下了四桌酒席。

花阳子给桂品三解释,说是青楼里结亲,喜事自然也算是喜事,却终归与外面市井里不同,所以也就不想大操大办惊动太多街面上的人。这一晚只当个家里的事,和姐儿自己人聚一聚也就是了。桂品三心里自然明白,这种喜事往好听了说是成亲,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一对鸨儿龟头的苟合,真发了帖子出去,那些有头有脸的角色平日来这里玩玩儿还可以,这种事却只怕是不肯赏脸过来的。于是就对花阳子说,这样好,这样更随意,大家自己人在一起,也难得让姐儿们都歇一晚,乐一乐么。遂又对花阳子说,讲好了,今晚我做东。

花阳子笑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先谢谢桂少爷了。

这时姐儿们都已经忙活完了,一见了挂品三立刻就都叫嚷着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闹成了一片。花阳子便连忙把话向众人说出来,说是桂少爷为给红春楼贺喜,可为借这机会犒劳一下姐儿们,今晚四桌酒席全是桂少爷的东。姐儿们一听越发尖叫着笑嚷,这个拽胳膊那个拉衣襟,像是要将桂品三扯散了似的。桂品三一边微微笑着,少不了又从怀里掏出些小玩艺儿分给大家。

花阳子过来把姐儿们分开,拉了桂品三一把笑着说,来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

桂品三这才发现,当中的正席上早已坐了几个人,于是就随花阳子走了过去。花阳子指着坐在正中的一个三十多岁西服革履的男人先给桂品三介绍说,这位是城防司令部的孙参谋,不敢说是朋友,但这位爷绝对是这红春楼也是我花阳子的靠山啊。

孙参谋梳着油光光的大背头,削肩细颈面色干黄。他冲着桂品三张嘴一笑,一颗金牙便在灯下一闪一闪地下跳动刺得人眼疼。

孙参谋笑道,你个花阳子就是嘴甜,要不女人都稀罕你呢!

花阳子也随着笑,然后就又给孙参谋介绍说,这一位是我的朋友,桂品三桂少爷,他可是这宁阳城里有名的风流雅士哩!

孙参谋朝桂品点点头说,知道知道,早有耳闻了。然后就又对花阳子说,你们俩的事我多少也听她们说过一些的,花阳子啊,说起来这位桂少爷对你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哪。

花阳子听了矜持地笑笑,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桂品三也朝孙参谋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坐到旁边一桌上来。桂品三不愿跟孙参谋这种人坐在一起,他觉得与这路人坐在一桌上喝酒是无话可聊的,会比喝药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