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秋后,宁阳城里搞起了“清污运动”。六条街上贴的满是花花绿绿的标语,说是要提倡新文明,建立新生活的新秩序,消灭老鼠苍蝇蚊子臭虫,打击社会上一切有伤风化的丑恶行径。上面还派下联合执法队,先将城里的土妓暗娼抓了一批。
跟着就有风声传下来,说是八春楼虽属起过执照的,但经营项目早已超出娱乐范畴,败坏道德行径已成社会毒痈,更在清污查封之列。接着便提出要搞清廉,反腐败的口号来,说要禁止各级政府官员和一切公务人员宿娼嫖妓。
一时间八春楼里人心惶惶,客人锐减,姐儿们也都如同惊弓之鸟。
先是香春楼被划为了例外。香春楼平素常有军政要人微服出入,老板张子修自然早与上面的一些人物有些撕扯不清的关系。之后又寻了个“扩建营业周年庆典”的名目,在香春楼里堂而皇之地摆了三天酒席,姐儿们也着着实实地辛苦了几晚,上上下下便都快活着被打点妥了。“啪”一张告示贴到香春楼门口,老板张子修还成,积极缴纳捐税的开明绅士。
跟着别的春楼也都相继随之效仿。一时老西街上各家春楼纷纷举办“庆祝开业周年”活动,或“中秋思亲慰劳会”要么就是“××纪念暨××庆典”,每晚都是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形形色色的官员、人物盈门,车来人往门庭若市,反倒更加地热闹起来。
就这样几天过后,“清污运动”继续搞,老鼠苍蝇蚊子臭虫还接着打。老西街上的八春楼也接着开门候客而且还都被钉上了“文明商号”的青铜牌子。
桂品三在家里窝些日子,没敢再去红春楼。
这天上午,桂品三在家里呆得实在憋闷,便独自出来,想一个人去茶楼里喝盏茶,顺便打听一下老西街那边的情况。不想,在街上碰见正来买瓜子儿的小红。桂品三忙拉住她问,眼下红春楼咋样了,到底给封了还是没封?
小红一脸的倦色,说封倒是没封,可这些日子红春楼里见天儿价净请客了,来的又都是些当官儿。小红撇一撇嘴说,下作呗!你看他们在外边斯文体面都像个人儿似的,可一到了阁子里就像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要了这样又要那样,能把人给恶心死,最后折腾够了提裤子就走,连个辛苦钱也不赏一个。老板娘那里又先放下话儿来,说是只准把这些爷们儿都侍候得满意舒坦了,哪个作姐儿的要是闯了祸招惹了他们不高兴,便要朝哪个算账。姐儿谁还敢说个“不”字?只好都豁出命去陪啵!
桂品三听了叹口气说,官场腐败也是自古就有的事,先忍一阵子吧。说罢遂想起来又问,花阳子最近咋样?
小红听了扑哧一笑说,他呀,嘻嘻,花哥眼下可是……嘻嘻嘻嘻。
桂品三见小红笑得很有些内容,便追问花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你个死丫头就是不如小玉对我实诚,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神神叨叨的,这要搁小玉,早就对我说了。
小红两眼眨了眨,却突然把话岔开说,那香春楼的老板张子修眼下可是遇上大麻烦了,看吧。这次他的日子可兴许真是不好过呢。
桂品三听了一愣,说张子修不是一向在上面有些背景么,早听说这次搞“清污”老西街上最数他香春楼平稳,他能遇上啥麻烦呢?
小红哼一声说,他的麻烦,出也就出在上面有背景。小红这才告诉桂品三,说是张子修这两年在军政两界认识的人太多也太杂,其中哪个派系的人物都有,自己却又分辨不清。头些日子他在香春楼里请客,结果也不知是哪两个派系的人碰到一块儿了,喝着喝着就为争姐儿的事打了起来,还动了家伙。
小红义说,那一仗打得可凶,听说两边都死了好几个人呢。
桂品三这才想起来,有一天晚上的确是听见老西街那边响了一阵子乱枪,当时还以为是城外的土匪又闯进城来打劫呢。于是又问,后来咋样?
小红说,后来上面给两边说和。听说人家那两派之间倒是没事了,可跟着就一块儿反过头来,都把不是拍到了香春楼头上,说张老板是别有用心故意拿着姐儿挑唆两边干仗。张子修一下就被抓到城防司令部去了,关了一整天,又花了不少钱才给放出来。看他那样子,怕是连老命都差点儿搁在了里头呢!
桂品三想想说,这就看出来了,生意人么,甭管做哪路生意的只管本本分分做自己的生意就是,千万不要去跟官场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小红扑哧一笑说,亏你桂少爷是这么有学问个人,也太书生气了。做春楼这一行的。官场上没点儿背景行么?不要说那当老板的,就是我们这些做姐儿的又有谁不想着哪天能傍上个有身份的人物做靠山呢!
小红说着看了桂品三一眼又补充来道,当然哩,哪有几个像我和小玉这么命好的,有您桂少爷在,我们姐儿俩个还愁啥呢?
桂品三笑了笑,不想再跟小红闲扯下去,便说,要这么说,我是该去看看张老板的。
小红说,您跟张老板也算是朋友,去是该去的。这张老板也真够倒运背时了,前些日子那劫还没都过去,这两天就又跟着摊上事儿了呢!
桂品三一惊问,他又摊上啥事了?
小红张了张嘴又改口道,您去吧,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打了个招呼,便扭身去杏花村买瓜子儿去了。桂品三顿首想了想,就转身朝香春楼这边出来。这一阵虽说不常来香春楼了,但桂品三与张子修多少还有些来往。那一回张子修替桂品三帮了忙,一手代理着将他南街上的那处闲房租给了那个外埠商客,之后桂品三还在瘦龙河边的“临月轩”里清了张子修一回。不过张子修果然说话算话,给他的谢呈却死活不肯要。桂品三心下也明白,张子修在办这事的中间肯定已经“吃了”。可话又说回来,他就是暗里吃了你明里却该要还照样要,你又能把人家奈之何呢?仅从这一点看,桂品三就觉着张子修为人的品性也还算可以了。
张子修为人办事都还敞亮,场面上的事也很灵光,至少从表面上看,做生意从来都是只算大账不计小账的。当初桂品三常来香春楼那阵子,哪一次最后结账时他都是闭眼含糊着一推六二五。桂品兰觉着单从这一点看,张子修就比那红春楼的老板娘半月红要强多了。半月红那女人太会算计,一点蝇头小利也要斤斤计较,常常把人抠算得心里发烦。桂品三虽不在乎钱,可每到这时却也总觉着不很舒服。当初要不是冲着那红春楼里的“美人红”,后来又有了个花阳子,桂品三还是宁愿到香春楼这边来的。
桂品三来到香春楼,一个叫小五子的小龟头见了连忙迎出来,满脸赔着笑说桂少爷可是稀客啊,只是这两天咱香春楼里摊上点儿事儿,还没开张呢。然后就又眨着眼问,咋的,这么大的事,桂少爷没听说么?
桂品三说听是听说一点儿,说着把眼朝前厅里四下看看,果然是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相。便对小五子说,我不过是顺路,就想进来看一看张老板。
小五听忙说,张老板正在里面歇着呢,桂少爷请进。
张子修正躺在后边卧房里的床上闭目歇息,眼前堆放的是一包一包的中药和熬药吊子,横七竖八的乱糟糟。听见人声他懒懒地睁开眼,可一见是桂品三就连忙欠起身说,桂少爷怎么来了,快坐快坐。然后就忙着招呼小五子上茶。
桂品三看一看张子修,这才不过几天的工夫,果然就已经眼窝深陷面色憔悴病恹恹的,瘦下去一圈儿。一眼便能看出来,他这一阵确实是摊上大麻烦了,于是说,我也是刚听说你这里出了事,正好顺路就进来看看你。张子修叹口气道,人走时运,不认头不行啊。
桂品三问前一阵的事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怎么又有事了?
张子修摇摇头说,这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想我张子修平日也是个场面上混得开的人,这些年做这春楼生意纵有个山高水低也还没出过啥大闪失,没想到这一回,嗨,糊里糊涂地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竟就栽在这上面了。
张子修这才把这一阵的事告诉桂品三。
原来前不久他从城防司令部里被放出来,回到家歇了两天才缓过神来,心想日后香春楼总还是要开下去的,这宁阳城里的街面上也总还要混,所以一天晚上便在香春楼里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一些街面上有头有脸儿的人物过来坐一坐。一来为给自己挽回些面子,二来也想让大家知道眼下香春楼还没倒。
说起来张子修在这城里六条街上还是有些面子的,一请大家便都来了。那一晚,众人来了先是都宽慰张子修,又闲说话聊了一阵,便开席吃酒。
事情也就出在这吃酒上。香春楼的“一口香”以往总是几十上百坛地存放在后面,可这一阵为摆平“清污”,香春楼每日里是流水席不断,自然这酒窑里的存项也就所剩无多了。那晚待张子修知道了这件事时,酒上也早已喝到了热闹处,再说派人去弄酒已经来不及了。这样的场面又正在这样的节骨眼儿,张子修自然是万万不能丢了面子的。他心急火燎地想来想去,最后便想到了旁边的红春楼。要在以往,张子修就是再有天大的难为也决不肯赏红春楼这个脸的。但如今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遂咬一咬牙,便派人去向红春楼那边求个急--先搬几坛子“美人红”过来。
那天红春楼的老板娘半月红倒是出奇地爽快,一听是这事立刻就满口答应下来。工夫不大,果然就差人给送了几坛子“美人红”过来。于是立马上席让众人接茬儿喝。
张子修说,就这么着,没喝了多大工夫,就给喝躺下了两个。
桂品三眨眨眼问,醉倒了?
张子修说,醉死了。
桂品三听了一惊道,醉死了?平日喝醉酒也是常有的事,可哪那么容易就醉死人的?红春楼的“美人红”我也是常喝的,并没有那么烈的酒性啊?
张子修苦笑笑说,是啊,怪就怪在这里,直到今天我也闹不明白,那两个人究竟是喝我“一口香”出的毛病,还是喝他红春楼那“美人红”出的毛病。
桂品三想想说,要想查,总还是可以查出来的。
张修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问题还不在这儿,我是怀疑红春楼那晚送来的“美人红”里有故事。
桂品三一怔问,这酒里……能有啥故事呢?
张子修先打发小五子出去又抬头朝门外扫了一眼,这才低下声音说,我早就听说那红春楼里藏着一种叫“三杯倒”的药,看着谁不顺眼只要给下的酒里,喝不过三杯去一准儿就能给他放躺下。这种药挺特别,酒吃得不多的人,喝了它像醉酒,可遇上喝醉了的人它就成了毒药,单从尸首还看不出来,表面只像是醉死的。张子修说,我怀疑那晚老板娘在给我的酒里下了这“三杯倒”。
桂品三一听顿时身上直打冷战,不觉就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想说,那红春楼的老板娘平日做生意虽是吝啬了一些,街面上的口碑也不大好,可总还不至于……于出这种事儿来吧?
张子修摇摇头说,这年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说啊!
桂品三寻思了寻思又说,这也好办,你要真想弄个水落石出,只要把那剩下的酒底子找人给验一验,不就清楚了么?
张子修微微一笑,面带神秘地说,桂少爷你我还真是想的一块儿去。
桂品三忙问道,这么说,你验过了?
张子修说,验倒是没验,我眼下正走着倒霉字儿,只怕验出个结果来好歹都说不清楚,弄不好反倒再给自个儿招来更大的麻烦,也就没敢那么干。
桂品三说,你也是多虑了,验一验大家闹个心明眼亮,怎么会招来更大的麻烦呢?
张子修说,咱比方说,你桂少爷就是那街上的人吧,倘若我把这剩下的酒底子拿去验了,没验出毛病怎么着?
桂品三眨巴着眼,一时没转过神来。
张子修说,你会不会认为,既然人家红春楼拿过的“美人红”没毛病,那么也就说明,该是我香春楼“一口香”的毛病了?
桂品三这才点点头说是,要按常理搁谁都会这么说。
张子修又说,可倘若我在他那“美人红”里真给验出了毛病呢?你桂少爷会不会就又要这么说了,既然这酒里有毛病,你张子修干嘛还拿给街上爷们儿喝?说到底还是你张子修存心拿毒酒把人家给药死的么!
桂品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张子修叹了气说,你看,甭管这酒验出个啥结果来,是不是我都脱不了干系?
桂品三点点头说,唔,要这么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了。
张子修说,那天人们都喝醉了,坛摔得满地都是,死了的两个人也都不过是跟脚儿的角色,只说是醉死的便转天都拉城外去草草地埋了,弄了一小块肉放在狗食里,那狗吃了就死了。
桂品三听着,身上顿时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子修又微微笑一笑说,当然,那红春楼的老板娘鬼再火,量她也作不出这样的妖来,我是觉着她身后肯定有人给出主意。你想这一招儿有多狠,倘若真闹成个人命案子,我张子修肯定又要吃不了兜着走,甭别的,光那两家苦主儿我就答对不起啊;就是没闹成命案,也落个是喝我香春楼“一口香”喝死的,这就砸了我香春楼的牌子不是?以后谁还敢上我香春楼这儿喝酒来?
桂品三想想说,谁会给她出这么阴损的主意呢?
张子修却一下把话岔开了,说桂少爷你这一阵也是难得来,就留下吃饭吧,我心里也正闷得慌,咱俩今儿个好好儿喝几杯。
桂品三连忙站起身说不了,今儿晚上我还有些事,再说你张老板的身子骨儿眼下还没好利落心思也不整就不打搅了,说着就要走。
张子修忽然问,你那知己花阳子,最近可见着他了?
桂品三说,没见着,这一阵街上乱,就没大去红春楼。想想又问,花阳子怎么了?
张子修的眼里闪了闪说,没怎么,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