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桂品三的心境烦躁还有个原因。
算一算自己已经又在这宁阳城里泡了大半年,身边的钱已花得所剩无儿,渐渐便觉出有些捉襟见肘了。桂品三是个过不惯算计日子的人,囊中一羞涩心上就发虚。可再想一想,眼下却也实在是没啥能生钱的道儿了。
这几年,南街上的那十几间闲房背着他爹早已卖去了大半,剩下的几间让张子修说和着也都已租了出去。东街上的那爿绸缎庄看着还是间铺面,里边却也早已经多成了空壳儿,连柜台货架子都给拆着卖了。早先张子修曾把那赁房的租钱给他送过来,虽说也有个百十块大洋,可那一阵子他手头正宽绰,没当一回事,不知不觉地就都搭在平日里踢腾进去了。这些天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眼看就快要支应不下去,连街上的菜馆茶楼也不敢轻易再去了。
这天早上遂一咬牙,便雇了辆大车出城直奔乡下来。
柳庄并不很远,出了西城门沿瘦龙河往上游走三十里便是。
已过了孟春时节,河两岸的杨柳都已经长出嫩叶来,映得一床子河水也是绿悠悠的。岸坡上还开了不少五颜六色星星点点的野花,与草木相衬着看上去煞是好看。桂品三整日呆在城里虽说开心快活,但圈在城池子里也像只瓮中的鳖。这时坐在大车上,沿河堤走着一下就觉得有了情致,心绪便也如同那天上云朵一般飘散清朗起来。
桂品三的爹桂老万一见儿子回来,就像是当年见了日本人进村,情知这孽障一准儿又是回家来要钱了,就先忙着把家里的钱财细软东掖西藏一通。待坚壁清野之后,这才顾得上试探着问桂品三,城里的那爿绸缎庄,眼下清账清得咋样子,铺面收拾得怎样,打算几时再重新开张?
桂品三只管闭着眼搪塞说,快了快了,眼下事情都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再过一阵就打扫铺面准备进货。跟着果然就说是要想再重开张总得先有个本钱不是,如今这年月跟过去不同了,无论到哪里进货人家都是先要钱的。
桂老万一听儿子这话,恨得险些背过气去。那城里的绸缎庄过去原本是爿日进斗金的好铺面,门脸儿气派,坐落的位置也合适,可是却生生给这孽障踢腾黄了。
桂老万夜里睡不着觉时,曾躺在炕上算过一笔账。家里平日省吃俭用不说,田里每打下一季的收成,搁一块儿还抵不上这混帐儿子在城里一年的花销。照这样下去,得有多大的一份儿家业才能架得住他这么折腾?但儿子总归是儿子,桂老万不甘心就这么让他放任自流了,还想最后再挽救一下。
于是便耐下性子对桂品三说,你娘死得早啊,爹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也为拉扯你连弦也没顾续上一个,容易么?实在不容易啊!
桂老万说着就委屈得要流下泪来。
桂品三一回到家就如同是踏在了钉板上,站都站不住,心里恨不能拿上钱立刻就走。一听他爹又唠叨起这些没味儿的老话儿来就有些烦躁,便忍不住抢白说,这多话,我回来一次你说一次,要真耐不住了就讨个女人么,也省得自个儿觉着委屈。
桂老万忍着气说,爹不是这个意思,爹的意思是说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也该回来顾一顾家了,你顾家,就算是疼爹。
桂品三心里想的只是如何赶紧把那些细软从他爹的柜子里挖出来,便有意顺着他眨一眨眼问,那您老说,我该咋个顾家法儿呢?
桂老万连忙说还是那话,娶房媳妇儿吧,有了媳妇儿心就在家里安下了。
桂老万又问,那一回给你说的那闺女,你觉着咋样?要是有心气儿趁这趟回来就去那边相见相见,好在她爹也是个外面混过的人,不讲究那一套老礼儿,你跟那闺女就当面儿看一看,要真有缘分,兴许这一眼就看中了也说不定呢。
桂老万说的是村里柳一刀的闺女--柳叶儿。
柳一刀早先不过是这柳庄的一个穷劁猪匠,房有半间田无几垄,那时桂老万自然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但眼下就不同了,柳一刀去外面混了几年突然暴富发了大财,在村里置房子置地爆爆腾腾地一下子就成了财主。后来有传闻,说是柳一刀在外面这几年竟是偷偷改了行,专到那些刚打完了仗的地界去扒那日本人死尸身上的衣裳,弄回来撕下军衔领章洗干净了再当估衣去卖。那日本人的军服兜里自然是钱财细软各样小玩艺儿都有的,一来二去,渐渐地柳一刀竟就这么发了起来。柳一刀回村来置了房地田产却闲不住,还丢不下过去的旧营生。没过多久便又重新操起了劁猪刀,只是不再去游村串街地满世界吆喝了,每日只管人们赶了猪上。
桂品三常年泡在宁阳城里,对这柳叶儿根本没多少印象。这一次他爹桂老万又提出来,桂品三就在心暗暗寻思,去跟个村姑相一相亲,兴许会是件让人愉快的事吧,况且又能哄老爷子高兴,等拿钱的时候也顺当些,于是便说见就见吧,只是要见得马上见,我还有事,天黑之前得赶回城里去。
桂老万一听满心高兴,立刻又对儿子燃起一线新的希望。赶紧忙不迭地就去找那柳一刀,当下就安排妥桂品三去柳家与柳叶儿姑娘相见。
女人,想一想这乡野村姑便也觉着有几分新鲜。在随他爹桂老万去柳家的路上他心里便暗自思忖,倘若这柳叶儿姑娘真可自己的心意,娶她也不是不可以,在乡下安个家,只管让她生儿育女侍候老爷子,也并不妨碍自己再去宁阳城里快活。况且城里呆得腻烦了,也还能来乡下小住,呼吸几天新鲜空气,说起来也是件蛮有情致的事。可万万设料到,桂品三从见这柳叶儿姑娘的第一眼就被激激灵灵地吓了一跳。这位柳叶儿姑娘的身材很好,细而不瘦,鼓而不肥,浑身看不出这柳叶儿姑娘长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桂品三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见了漂亮女人自然是兴致勃勃心情愉快,而一旦看见个丑女人就立时会有种说不出的沮丧,得腻味半天缓不过气儿来。桂老万已经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在旁边谆谆劝诫道,庄户人家三宗宝,“丑妻”、“近地”、“破棉袄”,你也是家里呆不住的人,真娶个妖里妖气的媳妇儿,整天在村里招蜂惹蝶的让些个浪男人们惦记着,能放得下心么?
桂品三说,可也总得有点儿模样儿不是?就凭她那张脸,哪点儿像个女人?
桂老万朝儿子跟前一蹿嚷道,你娶的是媳妇儿,脸像不像女人有个屎用?身子是女人不就行了?你就是娶个天仙回来,夜里吹灯上炕还不都是个样儿么?
桂品三跟着也提高声调没好气地说,好歹也要差不多么,就柳叶儿姑娘长的那颗脑袋,给她割下来换个猪头我都不心疼!
这话也说得恁够歹毒了,桂老万一听顿时气得浑身颤抖。
事有凑巧,也是合当桂品三这辈子有这一劫,后要背时倒运在这柳叶儿姑娘的身上。他跟他爹桂老万说的这几句歹毒话,偏偏就正好让走进院子里来的柳叶儿姑娘给听见了,而且是听得一字不拉,真而又真。
原来这柳叶儿姑娘也是个心性儿很高的人。平日在村里,各样后生他爹柳一刀也不知给她说过多少,却硬是一个也看不上。早就听说桂品三的为人斯文清雅,这次一见面,果然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便如同是天上掉下个宝哥哥一般地被他迷住了。
才刚在自己家里与这挂哥哥见了面,有心想再探一探人家对自己的心思,可一个女孩儿家却又无从去探。情知这桂哥哥这一次回来呆不住,当天便又要回城里去的。情急之中就想出个由头儿来,紧随其后赶来桂家,只说是烦桂哥哥下次从城里给捎块绸子料儿回来。不想满面羞容如怀揣小兔儿一般地刚刚走进院子,便听到桂家父子在上房里的对语,跟着那桂哥哥竟就扔出一番给自己换个猪头都不心疼之类的歹毒话来。柳叶儿姑娘如闻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呆呆地在院子里站立一阵儿,跟着便悲痛欲绝地转身跑出院子,跌跌撞撞地哭着回家去了。
柳叶儿姑娘这一跑,便为桂品三的以后埋下了一个致命大患。当然这都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桂品三还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柳叶儿姑娘跑出桂家院子时,上房里的桂老万隔着窗子是看见了的。桂老万立刻顿足拍腿恨声骂道,你个畜牲!你说的混帐话都给人家闺女听去了,这可咋办?桂品三却心平气和地说,听去更好,她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桂老万看着眼前这不顺南不顺北的儿子想来想去狠一狠心,便咬牙提出来要跟儿子分家。桂品三先还没听明白,当是爹要将他扫地出门从此父子不再相认,就此便也掐断了他的钱路。于是陡地心一惊忙眨着眼问,分家……咋个分法?
桂老万抖声儿喘气儿地说,家里钱财细软一统都归你,谁让你这孽障是我养出来的呢,城里剩的那几间闲房连那个烂绸缎庄也都归了你,咱爷儿俩就此算是一次了断,你拿着这些个钱去吃喝嫖赌胡花乱造还是重开那爿绸缎庄,往后就都是你自个儿的事了,我不心不烦,也算是尽了当爹的情分了。
桂老万说着便止不住地悲声。
跟着又对儿子说,可有一宗咱先讲清楚,家里这房地田产再没你的份儿了,日后到我闭眼那天,我把它们全卖了买最好的棺材造座最好的坟。桂品三一听倒乐了,一迭连声地催促道,行啊,快分快分,分吧!
桂品三心下暗想,日后再说日后的事,就凭他爹的抠搜性儿,料他也舍不得卖了阳宅去造阴宅的。眼下自己先有了钱,只管在城里快活了再说。当下便与他爹桂老万分了家。拉上一车分得的箱笼细软,当天下午就欢欢喜喜地回了宁阳城里。
难免伤了朋友和气;睡粉头太累,又多是虚情假意的;山珍海味,吃到肚里一口便落下一口,花了钱搭了精气神儿,好东西最终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一点儿没糟践。
这样一想,吃便是很值得的事了。这一晚,桂品三从乡拉了牟大洋细软回来,想去街上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可想来想去,却又实在想不出有啥值得去的地方。这宁阳城里的六条街上,有名的馆子早已被桂品三吃得烂熟,点来点去也不过是那几样菜,再吃就觉着没了味道。
桂品三正在家里寻思着,就见有人给送了信儿来,说是红春楼的花老板已经备下酒席,要答谢桂少爷,正等着请他过去。桂品三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当下让来人先去给花老板回话儿,说自己随后就到。
那次在红春楼里被花阳子杀了熟,桂品三先还窝着口气,可过后再想一想,气也就渐渐消了。他想花阳子现在的身份毕竟与过去不同了,每日要撑着这红春楼的门面,一伙子龟头姐儿们又都得吃饭,朋友情面归朋友情面,生意上的事自然就要认真一些。再则整天送往迎来,这个沾油那个沾醋的得多少钱贴补?又想,这事要真搁的自已头上恐怕也会这么做的,况且像花阳子这样的人在宁阳城里毕竟还不多见,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朋友。至于张子修说他的那些话,恐怕就只是出于两家春楼间的恩怨了。
想清了这些,桂品三就决定不去与花阳子过分计较。桂品三来到红春楼时,花阳子已经迎在门楼底下,看样子早就等候多时了。几日不见,花阳子的气派又增添了许多,身穿灰绸长衫雪白的袖口,脚下一双棕色“老头儿”牌的皮鞋也擦得锃亮,再配上那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白嫩清秀的一张脸和细瘦身材,上下里外都透着精神。
花阳子正跟旁边香春楼的老板张子修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说话儿,回头一见桂品三,他就忙谦笑着迎了过来,嘴上说着,嗨哟桂少爷您可来了,今儿个这一下午,我可是打发人去您府上跑了不知多少趟呢!
桂品三笑笑说,有事出去,傍黑才回来。
花阳子说,是啊,才刚去的人回来说见着您了,又说您马上就到,我这爿放下心来,这不,已经在这大门口恭候您多时了。
花阳子这几句话,说得桂品三心里觉着挺受用,于是便笑着说,花老板也太客气了,大家都是自己人,聚一聚就聚一聚,说得上答谢么。
这时张子修在一旁皮肉松松地开着玩笑说,桂少爷啊,我可要对您说句不恭的话了,您真是个见义忘义的人哟!
桂品三一时没听懂,便转过脸问这话怎么讲?
张子修斜里睃了花阳子一眼说,您过去可是我香春楼的常客,如今有了花老板这边的情义,就忘了我那边的情义,您说这算不算是见义忘义?
挂品三听出张子修这话是说给花阳子听的,便连连摆手笑道,哪儿的活哪儿的话,我去哪玩儿从来都是兴之所致,没那么多讲究的。要你这么一说我该向你张老赔罪了。
张子修步步紧逼着又说,想必是看我香春楼前一阵子遭了横事,才越门而过不敢进来了吧?不过我想,您桂少爷还不至于那么势利,况且我香春楼无论怎么遭人暗算,也是瘦死的骆驼不倒架。如今可是红红火火地又开张了呢!
桂品三忙说,那就恭喜张老板了,改天一定过去凑凑热闹。
张子修听了拱一拱手说,桂少爷真能过来捧场那可就再好不过了,我香春楼里的那伙子姐儿们,还都一直念着您桂少爷呢!
花阳子不再理睬张子修,拉了桂品三就径直朝里走,嘴上说着,快进去吧,早在红玉阁里准备下了,小玉和小红她们正都等着你呢!
红春楼里看出了易主的味道,厅堂内外干净整洁,一派欣欣气象。
花阳子一边陪桂品三朝里走一边说,我想起那一晚吃喜酒这事儿来心里就不塌实,您桂少爷原本是为我和红春楼贺喜的,那几桌酒席该是红春楼的事才对,向你……收钱已经是过分了,哪还有收那么多的道理?真是事儿多,忙就给忙糊涂了。
桂品三瞄他一眼笑着说,只怕是你花老板这一得意,也就忘形吧?
花阳子赶紧应着说,是是是,得意忘形,真真是得意忘形了。但立刻就觉出这话头儿有些不对,忙又尴尬地找补道,桂少爷拿我取笑了。
桂品见花阳子已经是这样一副无可儿无不可儿的神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花阳子又说,这阵子又见您一连这么多日子没过来,就想肯定是得罪您了。
桂品三不好说出这些日子是因为自己囊中羞涩才没敢出来,便连忙推说,都哪辈了的事了,早都忘得干于净净了。这一阵实在是因为杂事太多,分不开身子。
两人说着话就已经上得楼来。正巧,迎面碰上刚从春宵阁里出来的老板娘半月红,大家便又是阵叽叽呱呱的说笑。老板娘半月红把块香帕在桂品三身上抽打着说,好你个桂大少爷哩,这一阵子我老想找你认个错儿,可就是一直寻不见你的人影儿呢!
桂品三打着哈哈道,哦,你老板娘这么玲珑透亮个精明人儿,拔下根眼睫毛来都能当哨儿吹,也能做出啥错事儿来么?
老板娘半月红连声说道,错喽错喽,我可是大错特错了呢!
桂品三故作吃惊道,哦?
老板娘半月红一甩香帕说可不是怎的,错得我。这心里呀想起来都说不出口。
桂品三说,那你就说出来吧,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老板娘半月红故意拿捏着叹口气说,我错就错在不该跟你这相好知己的花阳子结成夫妻啊,这几天我怎么寻思怎么觉着这事儿做得不对。
桂品三说,这可就怪了,燕尔新婚就说这种话,莫不是你老板娘嫁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