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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梁双牙大声道,傻兄弟,咱这儿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没人住,闲着,不就成空心儿了吗?狗剩儿咬咬牙,吼,我不搬!这是我家祖宅!谁让我搬,我就跟他玩儿命!梁双牙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时候一道令下来,就由不得你啦!狗剩儿心口窝上一股气,骂骂咧咧地缩回了脑袋。

梁双牙脚杆子颤颤的。清理空心村,他知道乡亲们就不会愿意。本来他也该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鲍真的巧嘴一说,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爹能依?娘能依?他马上想起老宅后院的梁家祠堂。他像梦游似的走到后院里来了,祠堂以一个永久的姿势静候着梁家人到来。梁双牙推开破旧的木板门,映人眼底的是无边的黑洞。他一点一点地挪着脚,摸到了石碑,然后也摸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架木犁。木犁旁放着梁家祖传的六角木鼓,摸着鼓,他心腔一热,喊了声,爷哩!便湿了眼睚。梁双牙定定神儿,缓缓地将这架木犁摘下来,一步一颤地扛回了新宅……

梁双牙扛着木犁进家门,双腿沉沉的。梁罗锅气得老脸一仰,问,木犁好好地放在祠堂里,你胡折腾个啥?

梁双牙没吭气,又将木犁规规整整地挂在墙上,说爹老宅要拆啦!爹和娘一惊,颤声问,谁敢拆老宅?那儿有老梁家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喽,也不会动咱家老宅!

梁双牙说,清理空心村,拆房,腾出地来种田!

爹皱起了眉毛说,净是稀罕事儿!村里能种田?种了,人偷马踹也得糟蹋光!梁双牙摇头咂嘴地叹息,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里买,吃粮吃起进口粮。洋人的粮食就那么好吃啊?为啥?还不是咱们没地种啊!

双牙娘听了反添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们开的好田都叫那些败家子儿卖光啦!你瞅着,早晚遭报应碰上灾年,还赶不上瓜菜代1那阵儿呢!说着,目光从墙上的木犁移到梁双牙的胳脾上,问,双牙,你的胳膊咋弄的?

梁双牙笑笑,说娘,没事儿,破了点儿皮。说着将白布条子摘下来。静了一会儿,又问,秋兰呢?

娘颤戴地说,她去村口小卖部啦!秋兰说老齐家要收房子啦!这个老齐,准是犯了红眼儿病瞅着咱们挣钱了,他自己也想开个铺子……

梁双牙大咧咧地说,他老齐不收房,我也不想干了。咱有啥本事吃哈饭,不怨不攀!爹,咱有地种了,有地种了……

梁罗锅那双疲倦的老跟闪出火热来,笑着问,那块地说下来啦?

梁双牙知道爹巴不得他在田里干出个景儿来,就点点头说,爹,娘,我不用在外面荡野鬼啦!

这天上午,梁双牙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地头,老远就看见那幢蓝玻璃幕的高楼,光线照过来,烫着他的脸。他将身上那件白布衫敞开,仿佛是在接纳这片土地。田垄里杂草深深,积着黄汤似的雨水,一脚踏去,黄泥四溅,发出噗唧唧的声音吓飞了草棵子里的灰。

梁双牙的小四轮挂了一排铁犁,他开进地里,身后甩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土。他闻到湿土的气味儿了,不由得吸溜了一下鼻子。他是在这种味道里长大的,还要在这种味道里过日子。他从没指望不种田的时候会有别的日子等着他,可也居然跑了几年小买卖。是城里人情淡薄,还是脚下的土地淳朴?他眼里忽地飘起泪花一尽管是别人的土地,撒下种子照样会起苗!

起初,陈秋兰跟他定了亲喝了定亲酒就奔庄稼地里做活。可后来,这姑娘变了。这几天,村口小卖部那点剩货都被她处理了,她的表兄大刘帮她在县城里租了门脸儿房,说是要开洗头房。

梁双牙一听就炸了,说,你真他妈贱,为城里人摆弄脑袋?

陈秋兰听说他要种田也炸了,骂,你真他妈窝囊,土里刨食的活儿还没干够哇?再说,种子和肥撒下去;葡不能变成自己的粮食还两说呢!

梁双牙骂,我种田,有种就有收,这是凭力气吃饭。洗头房是啥?洗头是假,卖是真!

陈秋兰一脸轻蔑,吼别充大尾巴狼!表兄给我雇了东北小姐,卖也是人家卖,我赚的是钱!

梁双牙与陈秋兰三说两说就崩了,弄得爹和娘左右为难两头劝。他们定亲两年多了,如今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谁也无法改变谁。梁双牙铁了心,径自将做买卖赚的五万块钱支出一万五,买了棉种、玉米种和谷种,还有化肥。

娘有些发慌,怕秋兰回来吵闹,可她还是对儿子亲,蒸了一只面鸡,抹上红红的灶糖,供在土地爷像前,保佑儿子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傍晌午的时候,梁双牙跳下四轮车,闪到树阴下撒尿。一抬头,蓦然看见一辆夏利出租车停在地头,未婚妻陈秋兰气呼呼地走过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草丛中踏动着,红色的皮凉鞋狠狠地将嫩草碾碎。

瞅见女人阴眉沉脸的模样,梁双牙的背脊热热地淌下一注汗来。陈秋兰站在他面前,将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说,梁双牙,你还让我活吗?你还有心思结婚吗?

梁双牙系好裤子,说我这是让你活得更好!嫌种地丢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脑袋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

陈秋兰摆了摆手说,你种地光荣,我不跟你争,我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你就是个种地的,我认命!可你不该瞒着我,把存折上的钱取走!那是要在城里买房的钱!我苦扒苦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咱过上好日子!

梁双牙大声说,秋兰,我只取了一点儿钱,把地种上,等秋收了,我卖粮顶上这笔钱,不成吗?

陈秋兰锥起眼睛盯着他,恨恨地说,你蠢不蠢啊?开发区刘主任都跟我讲了,这地是你租种的,人家韩国老板没等你收秋就上设备了,到时候,你哭都哭不来呢!这种子、化肥和汗水都白打水漂儿吧!我不让你种!

梁双牙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拉磨驴一样在地上转圈。过了一会儿,他说,秋兰,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我的心哩!我铁了心干,种的是块押宝田!这宝押上了,收就收了,损就损了,我这心里也就认啦!

陈秋兰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晃得厉害,哭了腔说,你傻不傻呀!傻柱子还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剥死咱一家子不成?种下苍耳哩!哼,轮到你呀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

梁双牙梗着脖子,倔倔地说,秋兰,既然咱俩说不到一处,那就你干你的,我不管了,我干我的,你也别管我!

陈秋兰嗓子眼儿紧巴着,凑近他的脸骂,梁双牙,不识抬举的东西!跟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不让我管你,我是你未来的老婆,我就是要管到底!走,把四轮车开回去!梁双牙骂,给你脸啦?我是你磨道儿上的驴,听你叫唤?陈秋兰大骂,你小子有种,再敢犁?

梁双牙晃晃悠悠地扑向小四轮车,赌气发动起来,哗哗地翻出一片黑土。陈秋兰一阵恶血撞头,疯疯地朝小四轮车扑过去,撒泼地横在车轮前。梁双牙狠狠地刹住小四轮,陈秋兰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抓烂了他的白布衫,挠破了他的脸。梁双牙跳下车恼怒地扑过去与女人抱成一团,在新翻过的湿土上厮打着。他们滚动着,像石磙碾在麦秸上。湿土在阳光里膨胀,散发着醉人的清香。

出租汽车司机赶过来,将梁双牙和陈秋兰拉开。陈秋兰啜泣着说,姑奶奶不跟你结婚了!你牲畜不如!然后就扑扑跌跌地走了。梁双牙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说话。

红色出租车从地头消失的时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拍身边的泥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鲍真和荣荣赶到地里的时候,几乎认不出梁双牙来了。梁双牙坐直了身子,慈愁地咧咧嘴。她们看到了他的花脸,也发现他肿大了的双腮。没等鲍真张口,梁双牙就跟她们诉了委屈。荣荣格格笑着,鲍真却默默无语,扭脸看荒地那双好看的眼睛无着无落地寻着什么,然后很沉地叹了口气。

梁双牙不好意思地又咧了咧嘴,说秋兰把我打了!我们完了!都结束啦!此时,梁双牙的心是破碎的,他撑地的大掌在湿地上揉着,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地里去。他发现鲍真和荣荣盯着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脸红红地搔了搔头。鲍真将地上的梁双牙拽了起来,笑着说,那就重新开始吧!

他们谁也没想到,荣荣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对梁双牙有了心思。她对梁双牙早就有好感,一听说他与陈秋兰要退亲了,心里就哐哐直跳,脸颊也跟着红了。梁双牙胡噜胡噜脸上的土问,你们咋到这儿来啦?鲍真说,我们找你有事儿。

梁双牙心里很美气,嘴上却说,找我有事儿?你们姐儿俩找我,说明我还不是个废物?鲍真笑道,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双牙,你死心塌地种田,那天我回去跟荣荣一说,荣荣想把她家山坡那点儿地,让给你种!

梁双牙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出个威武不屈来,却只笑出了一丝苦意,说,荣荣,你这么信得过我,我说啥也得弄出个样儿来!别的你别管,就等着收粮食吧。那,以后你娘干啥呢?

荣荣的笑意铺在脸上,说我爹不让我娘种地了,她有别的活儿了,我大伯给她找了个新差使,到乡敬老院……

[故意把话说到明处,她知道在明处这两个人谁也不会直杂她的话茬的。不接的话,她再追求双牙至少在自己心理上就没有了太大的道:的晔碍了。这是做女人的小心眼,女人乡遇爱情的时候总显得十分聪明。从这一笔来看,双牙对鲍真应该还是藕断丝连的。

梁双牙急切地问,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我说荣荣啊,你真狠心,你娘是那种伺候人的人吗?

鲍真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管好你自己就不错啦!梁双牙不吭声了,扭皱着脸。

荣荣网他一眼说,双牙哥,其实,你跟我鲍真姐才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儿。瞧你跟秋兰那日子,打打闹闹的,实在不成体统,趁着没结婚还是散了好,你和我鲍真姐……

鲍真红了脸,斜着眼看了荣荣一眼,生气地说,死丫头,说啥呢?再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荣荣也故作生气地说,那好啊,那你就真的别和双牙哥好!说完还笑着看看鲍真,又看看梁双牙。

鲍真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却对着梁双牙说,双牙呀双牙,今天咱们说正事儿,这个机会你还抓不住,往后可就没人管你的事儿啦!梁双牙嘟囔着,那你就快说,我听你的。

鲍真想了想说,双牙,梁乡长和荣支书都同意你当咱村土地员,清理空心村的事儿你得跟着我张罗……

梁双牙问,啥时动手?

鲍真说,就这几天啦,先做思想工作。

梁双牙说,容我几天,让我把地种上。

如果不是大哥梁大立来帮忙,―牙和爹梁罗锅是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将这片土地深翻播种的。这些年,梁大立就像变了个人,踏踏实实种地,踏踏实实养家、过日子,一身的力气都扔在了地里,再没生出什么故事。他们将这块地分成三块: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种的时候,老爹梁罗锅突然病了几天。陈秋兰没有再来捣乱,她跟着表兄去了县城,据说是她的洗头房开业了。梁双牙不再理睬秋兰的事,他的心思都在这块地上。

这天中午,鲍真又来了。鲍真想让双牙尽快把地种上,好做村土地员的事,就尽量帮着他,每到中午就送来热腾腾的饭莱,是鲍月芝亲手做的。鲍真将饭莱放下之后,又独自去老街走了走,然后说,还要把另一盒饭菜送到背土造田的鲍三爷那里。梁双牙想象着鲍三爷的样子,对鲍真说,等种完地,到山上看看鲍三爷。他目送着鲍真的身影远去,融入苍茫的大山,觉得这里阔大深远,藏着无穷奥秘。

做活的乡亲们从梁双牙亮亮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说着一些荤笑话,说得他浑身上下都来了精神。笑过,乡亲们又不由得为他捏着把汗。衣襟,衣服胸前的部分,古代指交领或衣下掩裳际处也指上衣的前幅。

是啊,就只是那种工作状态其实就已经是一种屈辱了。苦和累且不说关键是对比着的情况下,打工者和周围的人,干活的和不干活的,差距太大了。

人们压低声音问,双牙,能收吗?韩国老板不会跟你玩儿鬼把戏吧?梁双牙淡淡一笑,说,把心放肚里吧,这是咱的地盘儿。他嘴上这样说,可又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想,有时候人在受欺负时要忍着,有时候就该他妈硬气一回。世界就是这样,种即收,收即种,无所谓得失,也许,这就够了。这个时候,梁双牙看见老爹梁罗锅挑着一筐大粪走了过来。

梁双牙敞开衣襟,神神气气地站在地垄里,看着昔日的荒地饰变得热闹红火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