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罗锅的老伴玉环坐在花盆前发呆。梁双牙走到娘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陪娘坐着。他知道自从秋兰跟他在田头吵架之后,娘没有睡过一夜好觉。经过一番调查,他终于证实了陈秋兰跟她的表哥大刘有一腿。没结婚就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这让双牙如何忍耐?如果梁双牙爱着陈秋兰,他会跟她表哥拼命的,可是他一点没有这份心了,他选择了退亲。
一提到退亲,玉环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不说话了。她明白儿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可是娘有娘的顾虑,跟鲍真离了婚,这个秋兰又要退,双牙的婚姻咋就这么不顺呢?村里人会说多少闲话呀!她身子僵了样地往双牙身边移了移,咂咂舌尖说,双牙,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秋兰接回来吧,你们好好儿说说。双牙说,娘,你不知道这里的深浅,秋兰不会回来了,由她去吧!娘吸溜一下鼻子说,她开洗头房,能学好吗?她是梁家的媳妇,还是把她接回来吧!梁双牙说我说的就是这个,男男女女的瞎揉咕,弄不好还得蹲大狱哪!娘吓得哆嗦着身子说,怕到那时候就丢大人啦!
梁双牙长叹一声说,让她滚吧!他的话让娘觉出他这次婚姻又无法挽回了。梁双牙说,我把鲍真叫来,她要跟您谈谈老宅的事情。玉环一听,眼睛都亮了,忙说,鲍真要来啊,好,好!然后赶紧扭身忙饭去了。梁双牙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又将毛巾一拧,汗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土里。谷禾有一尺高了,六片叶子,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想起记忆里那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青瓦顶。
月牙的光亮洒进来,沐浴着这株谷禾,梁双牙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梁双牙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这天,无疑将存入蝙蝠村每个人的记忆。
梁双牙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喇叭喊上了,荣汉俊支书和杨广田村长都说了几句,他们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上级号召清理空心村……
梁双牙独自在院子里转了转,忽然看见了几只黑蝙蝠。过去,蝙蝠村人常常拿黑蝙蝠给人治病,特别是治眼病,主治目眩痒痛,可明目,夜视有精光。听说荣爷就给姚来香吃了好多黑蝙蝠。老人们都说,黑蝙蝠的五脏是危险的东西,哪个男人吃了,就会丧失性功能。跟鲍真分手那阵儿,梁双牙真想逮只黑蝙蝠,把它的五脏吃了,让自己成个废人。
梁双牙洗了手和脸,就到娘屋里喊爹和娘,却发现爹和娘不见了。他知道老人对老宅的依恋,爹心里装着爷爷的牌位。前几天,梁双牙害怕爹娘这儿有阻力,京忙将鲍真领进家,反反复复地劝说。爹和娘见到鲍真就蔫了,他们老觉得梁家欠着这个姑娘什么所以都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老爹却未必想得通。现在爹和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去了老宅?
梁双牙赶到老宅时,发现娘正在祠堂敬香。老爹蹲在祠堂门口吸着烟,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说,爹娘,你儿早不是村民组长了,如今我是村土地员了,你们可得帮我,村里人也盯着咱哩!
梁罗锅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一脸的愤怒。娘无数继褶的老脸一动不动。梁双牙的心悬着,见到满院子的乡亲也不知说阴好。后来梁罗锅把他叫到墙根儿,狠狠熊了他一顿,说村里卖了那么多好地现在又要拆老屋乡亲们都一肚子气,你小子别跟着鲍真瞎吆喝,听见啦?
梁双牙说,空心村已经没用了,不拆干啥?猛一抬头,他瞅见爹的方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一个个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荣汉俊支书和杨广田村长陪着乡土地管理员鲍真赶来。
鲍真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鹅蛋脸显得光洁生动。咋天下午,鲍真跟娘一商量,就让人先将姥爷的老宅拆了。鲍三爷还在山上,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迷迷糊糊地赶着枣红马往山上背土。荣汉俊挺服气鲍真这一手儿,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的必要性,就让鲍真讲讲上面的精神。
鲍真知道跟群众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还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并且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儿来这么多地?谁给我们土地?只有靠我们自己挖潜。我们不能只顾自家小日子,要是每家能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说我们的小日子吧,村里不少耕地被各种开茇区、工厂占了,可路边小店、砖厂,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地方,闲置多年不用,白白地在那儿晒太阳,而有些务工返乡的乡亲们却无地可种,生活无着无落。像梁双牙和他爹这样的好庄稼人,也做上了小买卖。俗话说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让这样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们吗?他们想种田,又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冒着风险撒进种子,这多不容易呀!为这,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梁双牙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说,老少爷们儿,生我是爹娘,养我是耕地哩。咱吃祖宗饭,不能硒子孙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双牙,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我这老宅还要给孙子盖房呢,拆光喽,孙子住哪儿去?
梁双牙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榆木疙瘩不开窍儿!狗剩儿喊,地是我祖宗传下来的,是我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鲍真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周五婶说,我们就是不拆!就是拆我也要收钱,许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我卖房?荣爷摇着轮椅过来了。荣汉俊家的老宅原本给了弟弟荣汉林,荣汉林在村西头又盖起了红砖瓦房,这老宅早就卖了,荣爷过来纯属瞧热闹。他歪着脑袋静静地瞧着,觉得这场面颇有点文革破四旧的意思。
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喊了几年没地种,地到底跑哪儿去了?还不是让村官儿们给卖啦!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荣汉俊。有人嚷,应该把卖地的钱公开!荣汉俊绷着脸,不吭声。
鲍真瞟了荣汉俊一眼。她自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款挥霍的人。她也听说荣汉俊和管开发区的刘主任一伙儿没少发卖地的财,甚至还拿村里的卖地款出国旅游。可她也知道,自己能够当上土地管理员,是荣汉俊推荐的,能够留下来则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在村里盖了别墅式小楼,可是小楼有鬼了,刚刚搬进没几天妻子就暴病而亡,他一直在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财的女人巴结他,他还通通瞧不上眼,觉着鲍真倒是挺合心意一见到鲍真,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
鲍真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荣汉俊和刘主任,可一想起娘的话,她还真不想领这份情了。至于刘主任,与梁双牙的分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再不敢轻易对谁谈感情,好在有荣汉俊的面子罩着,刘主任也得让她三分。但刘主任不晓得荣汉俊为啥处处护着鲍真,有时甚至怀疑,这荣汉俊和鲍真是不是有事儿啊?此时,鲍真感到大伙儿的怨气明显冲着荣汉俊,她该怎么办?
看见场面很乱,鲍真就扭脸对荣汉俊严肃地说,荣支书,大伙儿还问卖地款呢,你还不趁这个机会,给乡亲们一个说法儿?
荣汉俊深不可测地笑笑,说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可乡亲们别老瞪着两眼翻小肠一盯着以前的旧账!
鲍真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怎么翻也不怕!
荣汉俊无可奈何的可怜相让梁罗锅感到解气。梁双牙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就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远处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上前堵住。荣汉俊大喊,让开!让开!
人群乱了,鲍真也有些发慌,梁双牙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儿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子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又有人喊,双牙,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梁双牙敞敞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我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到了他家至斜的门楼前,梁双牙绝对想不到老爹正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梁罗锅骇然尖叫一声,双牙,你给我下来,给你爷爷磕头!这祖宅是你爷爷建的!
人们呆住了。梁双牙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声声哀求道,爹,爹呀,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梁罗锅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他手里举着根木棒,吼,双牙,你敢推老宅,就是不肖子孙,看你爹手里的棍子答应不答应!
人们拥上来附和着:老梁头儿说得对,不能推房子!
梁罗锅憋了一肚子气,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儿事儿。你爷、你爹和鲍三爷这帮老人儿,干了一辈子,拼了老命开出来的地,都让人糟蹋光啦!如今又来推祠堂,这不是败家不等天亮吗?啊?
鲍真明白梁罗锅话里的话老人是对村里的做法有气,对荣汉俊有气,她就轻轻捅了梁双牙一下。
梁双牙的脸剧烈地抽动着,看了看身边的娘。娘扑过去夺梁罗锅手里的木棒,说你个老糊涂,你顶得住吗?净给梁家丢人现眼啊!
梁罗锅使劲一抡玉环:你捣啥乱,一边儿待着去!
梁双牙低声说,爹,我记着爷爷,村里人也都记着爷爷的恩德哩!可就是爷爷在,他老人家也得听国家的呀!
狗剩儿挤进来说,梁家是鼓王世家,梁老爷子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把我家那几间破房铲喽,也不能动梁家的祠堂!
几个人跟着叫嚷,对,不能动梁家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儿狗杂碎!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世界末日到了。鲍真看见梁双牙不安地望了她一眼,知道梁双牙没辙了。梁罗锅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梁家老爷子?完完全全是打着这个幌子不拆自家房啊!
梁双牙挤到鲍真跟前跺了跺脚,叹道,我爹好糊涂哇!鲍真,我把他带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
鲍真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