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真抱住了荣汉俊,感到他身子在发抖。屋里静极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门打开,梁双牙扑了进来,他一直在窗外听着。他说,荣支书,别吵了,别打了祸是我双牙一人闯下的,我是男人,就该敢作敢当……
鲍真瞪着刘主任,说,亏得你也是乡下人!说完一甩手,转身走出屋来。刘主任抹了把鼻血,扑扑跌跌追下楼去。荣汉俊和梁双牙怔怔地站着。
秋天的清晨,日头还没有露脸,鸟儿的叫声就飘了过来。梁双牙牵着老牛去田里,最后看一眼庄稼。鸟儿的叫声很好听,与蝙蝠河汩汩流动的声音杂糅在一起,有一种悠远甜润的味道。快挨近庄稼地的时候,他瞅见谷子地里耀起一片光晕,像铺着一片漾动着黄光的古铜钱。
他把老牛领到地头,说,你进去吃吧,让你他妈的吃个够!老牛瞪大酱麻色的跟睛瞅他,一动不动,鼻孔里喷出长长的热气。梁双牙气恼地骂,窝囊,跟我梁双牙一样窝囊!吃,不吃白不吃!他弓腿使劲,将老牛推进谷田里。老牛嗅嗅谷禾的清香,打个转儿又慢慢走出谷田。梁双牙心腔一热,再也无力推牛了。他瞅见,牛是挺着宽阔坚实的胸膛,迈着柔韧有力的步子走出谷田的。老牛默默地啃着地头上的青草。他狠狠地踢了老牛一脚,独自朝玉米地走去。
咋天上午,他就将青青的玉米棒子卖了卖给小贩煮熟玉米城里人喜欢吃。棉花和谷子不行,棉桃还没绽开,一摁是嫩嫩的白水儿。谷子倒是结穗了,可里边瘪瘪的没啥东西。再有个把月,就可以圆满收获了。
梁双牙情不自禁地蹲在地里看见地垄里有他的身坯印子,那是他在田里睡觉时留下的。他听到持续不断的小鸟叫,这里拔地而起的将是高楼、厂房和花园,也不会是鸟儿们的领地了。他抬头看见高高的城市电线横过天空,鸟儿们整整齐齐地卧在上面。它们知道这是最后的聚会吗?鸟叫使昏暝的青纱帐显得更加空阔寂寥。
梁双牙蹲着,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盖。直到看见一辆白色宝马汽车驶过来,他才挺着胸膛走过去。
金老板跟梁双牙握了握手说,怎么样?今天可是总部给我的最后期限啦!梁双牙不卑不亢地说,我是个粗人,讨从来不做软骨头的事儿。你别走,过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会开过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这庄稼人的人格怎么样?
金老板尴尬地摇摇头:哎呀,你就别提这个啦!其实呀,我也为你着急,替你痛心啊!农民种些庄稼也不容易啊!
梁双牙竭力抑制着自己,抬眼望着那座孤零零的高楼。这时的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蓝色玻璃幕照花了眼睛。金老板背着手,沿地头走了几步说,梁双牙先生我很敬佩你这个人,我想雇你到华夏工业城里来。
梁双牙笑笑,拉着长腔说,谢谢金老板的好意,我是农民,天生一副土命!金老板,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求你。
金老板微笑着点点头。梁双牙说,他想到楼顶看看这片庄稼。金老板愣愣神儿,还是让司机陪着他上了楼。梁双牙看出来,金老板是怕他想不开寻短见,不禁意味涂长地笑了。
登在高处俯视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梁双牙呆傻了似的朝下望着庄稼。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平缓坦荡的地头凝固了,远远近近的玉米、棉花和谷禾叠成模糊不清的屏障。低头吃草的枣红马,像一尊褐色泥塑。汽车和人,蚂蚁一样地小。这片地是怎么种下来的?从什么时候起?这是我梁双牙侍弄的庄稼吗?这样好的庄稼一会儿就要倒下了,一卷一卷地碾进泥土,他顿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眶子一抖,甩出几滴泪珠子。他伸着滚烫的手臂,觉得喉咙一阵灼热,冲着田野大喊,我操你个姥姥!一一
梁双牙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再也看不真切了。他瞅见天空有一只盘旋的绿蝙蝠定住了一样,张着双翅纹丝不动。待他的目光盯住绿蝙蝠的时候绿蝙蝠尖叫一声眨眼之间钻进云层里去了。
推土机来了,他大步下楼。司机接过梁双牙递过来的烟,两眼发直,叹道,多好的庄稼,说推就推啦?
狗剩儿紧紧拽着梁双牙说,大哥,答应我,不推,我还给这片庄稼放过水哪!梁双牙眼直着,一把推开狗剩儿,吼,动手吧!
狗剩儿退身的时候险些把梁双牙带倒。梁双牙趔趄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见司机们还呆愣着,又吼了句,动手哇!
三辆推土机平排着开进谷地里。谷秆被铲折,碾碎了,摸糊不清地卷进泥土里……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谷子被夜风吹倒了。梁双牙眼神跳荡了一下,扑扑跌跌奔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谷禾扶起来。他默默凝视着挺起的谷禾,轻轻叹一口气,心里说,这还像个样儿!我梁双牙的庄稼,不能趴着倒下,对吗?说着说着,不禁泪水纵横……
人们傻傻地看着,一片青纱帐齐刷刷地倒下去了。秋风硬硬地吹过来,几片钻出地皮的谷叶打着旋儿卷过来,有一片贴在了梁双牙的脸上……
此时,梁双牙的家里,梁罗锅听见铲庄稼的消息,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老大梁大立两口子急忙把老爹送进乡医院……
天说凉就凉了。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间腰带山便裹上了冬装。梁双牙和鲍真从山上回到村里,赶上今冬的首场小雪,蝙蝠河结冰了,河床上铺着一层白雪。雪片并不轻浮,
深沉而绵厚,梁双牙心里发酵出一种空旷的感觉。好久不回村了,他想到村外转转。他踩着积雪走出村巷,忽听村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声,扭头见是荣汉俊支书的凌志停下了。
荣汉俊焦急地下了车急急巴巴地说,双牙啊,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一结束,县里就急着落实了。我刚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你可回村了,我正要派人到山上叫你哪!鲍真呢?
梁双牙说,她回家了,咋着,出啥事儿了吗?荣汉俊说,没啥事儿,我是说,腰带山上没啥油水,让鲍三爷自个儿折腾去吧,你和鲍真赶快撤回来!大伙儿都惦记你们哪!梁双牙感激地说谢谢您啦!
其实他心里是恨荣汉俊的。当初选定开发区的时候,荣汉俊只要说上一句话,梁家的承包地也不会全军覆没呀!看着鲍真跟他又好上了,荣汉俊又来买好儿。这个人真让他捉摸不透,他为啥那么关心鲍真?像个影子似的跟着鲍真?见了鲍真就眉开眼笑,难道他对鲍真有啥歹念吗?梁双牙的眼睛很忧郁,嘴里喷着哈气。
荣汉俊看着梁双牙的复杂表情,吸着烟说告诉你两个好消息吧,第一个是马上就要开始第二轮土地承包了,就是说耕者有其田啦!是不是喜事儿?第二个呢,是马上推行农村税费改革了,理顺各层关系,政府收费有章可循,也就能真正减轻农民负担啦!这是不是第二个喜事儿?
梁双牙笑着说,是喜事儿,可落到我头上就未必啦!
荣汉俊不错眼珠儿地瞧着梁双牙,觉得他消瘦得厉害,颧骨都凸出来了,脸上的皮肤变成了黑灰色。看来,毁掉开发区的庄稼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还有,自己呢?自己对梁家的手段呢?荣汉俊想到这儿,立马打住,决不再往下想,匆匆地说,未必?哪儿能啊,你,你就等着分地吧!
梁双牙大声憨气地说,那我和鲍真就不上山啦?
荣汉俊说,别上山啦!晚上你和鲍真到我家去细说!说完钻进汽车走了。回到家里,梁双牙把两个好消息都跟爹说了。梁罗锅让玉环给他烫了一壶酒,十分美气地喝了起来。
梁双牙没有吃饱饭就到鲍真家去了,把荣汉俊带来的好消息跟鲍家人一说,鲍三爷、鲍月芝和鲍真都很兴奋。庄稼人盼个啥?不就是盼着有地种,盼着上头给个好政策吗?鲍三爷和鲍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有了大面积承包土地的念头。
鲍真跟鲍三爷说着话,梁双牙径自走出鲍家。他到开发区看了看,那里只堆着一些砖和石,并没有像金老板吹呼的那样立马开工。狗杂种!欺负老实人哩!他顿觉一阵恶血撞头。
雪扯絮般地落着,地气有些热,地上的雪一疙瘩一疙瘩的,模模糊糊,像白膏药贴在那里。他双腿发软,风将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旷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梁双牙又想起了初秋的庄稼毁得多可惜啊!他扑扑跌跌地奔过去,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急急地扒着雪粉,扒着铺上去的碎石,嘴里不住地叫着,地,地……他终于瞅见久违的湿土了。那是原先地里的泥土啊!他将脸探下去,埋在热热的虚土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呜呜地哭了……
鲍真来找他了。他远远地站着,把脸扭向远山。
起风了,风卷起雪粒,发出硬生生的碎音。
雪花大如席,将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的世界。
这个时刻,蝙蝠村与全国一道,第二轮土地承包开始了。荣汉俊这次分地跟上次不一样,搞得非常利落。梁双牙家跟鲍真家一样,得到了应得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