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雾的早晨,梁双牙和荣荣搭乘一辆马车去了县城他们从县里转车到郑州卖粮。小提琴让荣荣背着,梁双牙的提包里背的都是各家粮食的样品,有玉米、小麦、大豆和大米,这些粮食质量不同,将来的售价也不同。昨天晚上荣汉林和荣汉俊给他们送行。荣汉俊觉得他们外出卖粮很辛苦,说了好多鼓励的话才走。梁双牙跟荣汉林掐算生意的时候,对这位未来的岳父有些刮目相看了,与上一次和他交谈相比,老头儿对粮食生产销售各个环节的价格已经十分精通了。他一笔笔地问账、算账、收账,处理各种因借贷产生的纠纷,软硬兼施地把钱收回来。所以这次外出卖粮,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在老头儿面前蒙混过关。梁双牙很谨慎,看得出来,老头儿在考验他的经商能力。墚双牙把装满粮食的提包放稳,又随意用手拍了拍琴盒,然后扭头望了望路边的麦田。
麦苗有半筷子高了,升腾着虚幻的水汽梁双牙心里空空旷旷,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马车悠闲地走着,胶皮轴辘碾过煤砟铺成的路面,发出一种噗噗的响声。梁双牙对荣荣说,我去过郑州,要是还像上次那样空手而归呢?荣荣的脸上漾着首次出差的兴奋,说那就再闯!梁双牙说,你当做生意是吹糖人儿啊?荣荣说郑州不行就去武汉,市场那么大,能没有我们一个站脚儿的地方?再说,实在卖不动粮就当自费旅游了算我们旅行结婚!
梁双牙对荣荣的回答十分满意,她跟了他一段时间,说话和心劲儿都像他的风格了。早晨的风很硬,梁双牙特别耐寒,把自己身上的风衣披到荣荣的身上。荣荣望着眼前碧绿的田野,深深地呼吸着从麦田里散发出来的清香,脸颠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到了郑州,走遍了那里的几家粮站,梁双牙和荣荣都碰了钉子。自一月份起,国外的粮食真的进来了,粮食价格跟股票一样三起三落,起的幅度有限,跌的落差却惊人,谁也吃不准粮价啥时候才能大幅度回升。
卖不动粮食,梁双牙却很想去捡到小提琴的路口再看看,说不定能看到个寻物启事呢?这是郊外的一个路口,高速公路开通了,平时人烟稀少,梁双牙和荣荣抱着小提琴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梁双牙知道彳赚找到失主,可是如果不带着来一趟,心里就像做了贼似的不安生。他想着,这是最后一回,如果还找不到失主,就自己留下这把提琴。梁双牙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把小提琴竟然给他带来了一回好运气。找了一圈,也没见什么寻物启事,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梁双牙没精打采地拨弄着小提琴。忽然有一辆轿车停在他身边,走下来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盯着这把小提琴问,你们是卖小提琴的吗?梁双牙把捡琴的事情如实说了,巧就巧在丢琴的人是这个男人的女儿,这个男人是附近淀粉厂厂长。淀粉厂厂长被他们感动了,答应收下他们手中的部分粮食,还把那小提琴送给他们做纪念。这家淀粉厂规模很大,是专门给火腿肠厂提供淀粉的。厂长说,以后条件好了,就跟他们签订一些供粮合同。可梁双牙和荣荣知道,这只是一锤子的买卖。
真是可怜。
梁双牙烧幸卖了一些粮食而且价钱不差,轰动了整个儿蝙蝠乡。梁双牙和荣荣就成了乡里村里的能人,人人见了都是笑脸,村里人背地里叫梁双牙二能人。村里的大能人荣汉林,花血本给他们买了一辆摩托车,说是联系业务方便。梁双牙背着那把小提琴回乡后,就把它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他要把它永久留在身边了,它也许是他命中的救星。
听说梁双牙找到了卖粮的路子,嫁到邻村赵家庄的大嫂也来了,求双牙把她拉走的那些粮食卖了。梁双牙有些犹豫,大嫂泪眼汪汪地说,看在你哥的面儿上帮帮嫂子吧!梁双牙只好答应了。
梁双牙卖粮的传奇经历被荣汉俊吹乎到乡里,惊动了乡领导,乡党委宋书记要到蝙蝠村来看他,说要总结蝙蝠村农民经纪人协会闯市场的经验。当着宋书记的面,梁双牙脸色红红的,说这不叫闯市场,这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市场离我们还远着呢!
荣汉俊在一旁搭腔说,这就是闯市场,把死在家里的粮食变成了票子,不是闯市场是啥?
梁双牙说出自己新的想法,他要把乡粮站跟郑州那边挂上钩,将来乡粮站就能够多收粮食了,协会和农民都受益。
宋书记很赏识梁双牙的设想,当场表扬了一番,然后回到村委会跟荣汉俊商量说,你们蝙蝠村有新闻啦!一个是鲍家的生态规模农业,一个是梁双牙的农民经纪人协会。你看看能不能把两个事情合起来搞个材料给我,论证一下大农业结构调整以及农业产业化的依据和前景?这可是现在上头特别关心的问题呀!
荣汉俊高兴地答应了,说要积极配合。宋书记走后不久,就派来了乡政府办公室信息组的小田到蝙蝠村写调查报告,准备向全乡推广。
梁双牙急于与乡粮站建立联系,没有心思接待乡里的干部。而鲍真听说要让她跟梁双牙和荣荣合起来座谈,心里也极为不悦,推托说田里正浇水,出不来。这就等于把小田给晾起来了弄得小伙子左右为难。小田只好用手机给宋书记打电话,宋书记骂小田傻到家了,你让荣汉俊给你招集人啊!
小田找到荣汉俊,荣汉俊到地头找回了正在饶地的鲍真,来到协会办公室门前,却没有找到梁双牙和荣荣。荣汉俊只好又把小田带到村委会,用大喇叭喊了几声,也不见他俩的踪影,荣汉林倒颠儿颠儿地跑来了。荣汉俊当场把荣汉林骂了一顿,说,我给你们脸啦?刚卖了点儿粮食就翘尾巴啦?
荣汉林点着头说,两个孩子可能去联系业务了,他们愿意配合!
荣汉俊命令荣汉林立马把梁双牙给他找来开会。荣汉林急忙回家跟荣荣说了。
梁双牙以为躲过去了,从家里来到协会办公室,把摩托车推出来要去车站发粮。正要锁门的时候,荣荣从家里匆匆赶来,焦急地说乡里来人了,我大伯把我爹叫去骂了一顿,让你务必在办公室等着座谈,说把鲍真都从地里喊回来了!
梁双牙叹息一声,说我真不明白,这有啥好写的呢?
荣荣也说,这有啥好写的呢?
这两个年轻人哪里知道几个老一辈儿的用意?在这件事上,老谋深算的荣汉俊并不是想巴结宋书记,现在的荣汉俊已经把县里的主要头头儿摆平了。但是这次行动,荣家人跟宋书记是共同利益集团。老二荣汉林放高利贷,也有他这大哥的份儿,而宋书记的胖媳妇,也悄悄放着高利贷。梁恩华乡长却不是这利益集团的人,有人把乡里放高利贷的事情捅到他那里,他正想趁着上头大抓减轻农民负担的时机,把蝙蝠乡放高利贷的毒瘤彻底铲除,乡信用社小额放贷的改革,就是他一手抓起来的。荣汉俊知道,尽管有宋书记撑着腰,可放高利贷是涉及宋书记自己老婆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他也不好出面,为了保护这些一根绳上的蚂蚱,借社会大势,把放高利贷转轨成经纪人协会,看来是再适时不过的了。
梁双牙当然不知道幕后老板的用意,没好气地对荣荣说,要等你等吧,反正我不等了。荣荣说我也不想等,是爹让咱等。你翅膀硬了,连我爹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梁双牙对荣荣说话的态度很不满,两人正争吵着,荣汉俊领着鲍真和小田两个人走过来。荣汉俊近来对梁双牙的态度又有变,对梁双牙爹娘也和善了许多,这不成了儿女亲家了嘛!荣汉俊把乡政府办公室的小田介绍给梁双牙,梁双牙跟小田握手的时候,眼睛瞟了一眼鲍真。
鲍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笑了笑说,祝贺你们!
梁双牙显得很尴尬急忙支吾着说鲍真,你好,该祝贺你呢!你们鲍家的经营模式才是最值得总结的,小田你说呢?
小田说,你们都不错。
鲍真眼睛亮了,身子向前倾斜着,笑着问,你们要出去啊?
梁双牙说,是,有点儿业务。
荣汉俊大咧咧地说,啥业务?今天的座谈就是最大的业务!走,给我回去!
荣荣拉了拉梁双牙的胳膊说,快回吧!
看见鲍真,梁双牙的心仍然怦评跳,脑袋里也嗡嗡响,刚才的话都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多少个日夜,他思念鲍真也恨鲍真,眼下真跟鲍真坐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粱双牙火一样的目光猛地冰凉了,说,荣荣是我们协会办公室的,她负责接待工作,我还要去镇粮站谈业务,你们谈吧!说完骑上摩托就走了,气得荣汉俊直嚷嚷,啊?好你个梁双牙啊!天阴着,隐隐滚着雷声。荣荣生气地喊,你回来,要下雨啦!荣汉俊使劲跺了跺脚:你小子无法无天啦?梁双牙头也没回,摩托车带着一股子怨气,突突突地消失了。鲍真有点不相信地眯了眼,望了望远去的梁双牙,身上的热情也一下子冷了下来。荣荣把他们迎进屋里的时候,鲍真心中都在疑惑,梁双牙怎么这样对待她?难道还记着过去的恩恩怨怨,还是又有了新的怨结?
荣荣没有心思介绍经纪人协会了,其实,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对这个协会的事情还一窍不通,这个枯燥的小院之所以能拴住她,完全是由于梁双牙的存在。荣汉俊坐在一旁看着办公室的环境,荣荣紧张了,她虽说对鲍真有敌视情绪,可是鲍真并没有直接伤害过她,倒是自己夺了鲍真的梁双牙。可荣荣傻就傻在上来就问鲍真的婚姻可好。鲍真眼睛一垂,显然对她的问话不以为然,淡淡地嗯了一声。
荣汉俊看着形势不对头,瞪了荣荣一眼,说你给小田找点儿资料啊!荣荣急忙翻资料。小田转身向鲍真提问,鲍真,先说说你们承包土地的情况吧。鲍真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我、我姥爷和娘承包了乡亲们的土地,前几年收益好,这两年我们受到不小冲击,所以就动用资金搞了产业结构调整,把一部分转包的土地还给了乡亲们,在我们自家地里,留下一部分稻田,其余种上了蔬菜、水果。可是,我觉得农民卖粮真难啊!梁双牙和荣荣创立的这个协会挺不错,帮助农民卖粮食,还能提供各种信息。
荣荣见鲍真夸奖他们,对鲍真的情绪就扭转了许多,她有些歉疚地说,嗨,协会刚刚开张,双牙忙得脚后跟儿打脑勺子,你们都别介意啊,等他回来我和爹批评他!鲍真的眼光异常纯净,说没啥。小田说,咱们谈谈农民经纪人协会的事儿吧!
荣荣吭哧了一会儿,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大伯荣汉俊。鲍真也很想听听协会的具体操作方式,她也动心了,她在网上看见过国外有这种协会。
荣汉俊见自己插不上嘴,就说,给乡镇领导叫几个人会的农民来。说完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了。
农民们一来,气氛就热烈了许多。田凤兰也被叫来了,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荣荣的眼睛,为了讨好荣荣,她主动把协会给她家卖粮的经过说了,就是老走嘴,竟把荣汉林放高利贷的行为也当好事夸耀了一番。荣荣截断了田凤兰的话,她觉得无论田凤兰说好话还是坏话,在她耳朵里都是那么难听。鲍真端庄地坐在那里,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窗外落雨了,她走神儿的时候竟然想到,梁双牙是不是被雨淋着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把鲍真和荣荣扔在村里,梁双牙骑着摩托出了村,心里并没有平静,他简直把摩托骑飞了。这个时候,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了下来。路过一个给小麦浇水的沟坎子,嗖的一声,摩托和人都没影儿了。
梁双牙从沟里爬起来,雨更大了。他推着摩托进了路边的一个祠堂避雨。祠堂黑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里面破烂不堪。村里都修了柏油路,过去的蝙蝠村草房连成片,现在荣汉俊要给乡亲们操持着建楼了。
梁双牙打量着祠堂里面。这祠堂从他小时候就有,听爹讲那是荣家的祠堂,后来被恶霸地主用来关押百姓。好多缴不起地租和丁捐的农民被传到这里,用绳子捆绑在那棵柱子上拷打。解放后这里成了荣爷痛说革命家史的地方,可是穷庄稼人路过这里,还是连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些年村委会又把它派上了用场,缴不上提留款的、计划生育超标的,都要拉到这里办学习班。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杨广田当村长的时候,梁双牙的大哥和老爹种粮赔了钱,没有按期缴上村提留,荣汉俊就派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还是娘让荣荣给他打电话,他回家带来了打工挣的钱,爹和他们才被放出来,那时他们都被冻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如今他和爹在村里活得硬气些了,不是因为他有才干而是他傍上了荣汉林这个村级大款,当时若有荣汉俊做后台,连杨广田也得憷他三分。可不是嘛,现任村长荣立伟见了梁双牙总是客客气气的。不过这么一来,新的烦恼也来了,在村人眼里他和荣荣的爱情也变了味儿,他在荣汉林控制下的经纪人协会干得越出色,他在这个畸形的环境里陷得就越深。看来这种痛苦是无法摆脱的,谁让他家穷呢?诚实和勤劳的人要想发财,真是太难啦!爹说过,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可是他觉得往后自己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联合荣荣来影响改变荣汉林。他有这个能力吗?
在祠堂里躲雨的时候,梁双牙探头往西边的麦地看去,那里的云最黑,雨最大的地方可能就是他梁家的麦田了,爹不浇地是对的。心里宽慰的时候,他眼前又闪出了鲍真的身影。他恨鲍真,而且他知道,鲍真也明白自己为啥恨她。这种恨隐隐约约、飘飘忽忽,更难以言说。
鲍真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头黑黑的长发和一张能说而又刻薄的嘴。她今天咋跟着荣汉俊到协会办公室里来了?是要看他和荣荣的热阑,还是有啥别的目的?鲍真跟荣荣可不一样,她对哈都能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来,对于他的这个协会,鲍真是咋看的呢?她肯定有看法。他很想知道鲍真的看法,可是见到她心中又憋着一团怒火。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梁双牙早就踏实了,也像大哥一样随便找个女人过日子了,说不定儿女都会跑了。可是……今天怎么又碰上了她?是命里就离不开她吗?她现在是谁的媳妇?是崔振广的媳妇!
梁双牙越想心越乱。雨中的水汽增多了,看不见爹的麦田,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种睡梦般的阴郁。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平原上的雨雾。不断有人从祠堂前的泥泞里走过,不知谁家的牛懒懒地吆喝了一声,听上去感觉乡下的日子缓缓的,温馨而悠长。「可跟城市相比,还是显得那般寂寞,只有雨停了,眼前才变得明亮起来。
想不到这顿午饭竟是这般丰盛。炖牛肉、炒花生、拍黄瓜、白菜炖粉条,娘说今天是双牙的生日,还煮了几个鸡蛋滚在桌上。梁双牙最爱吃娘做的炖牛肉,吃到最后把剩下的油汤都倒进碗里,与米饭搅在一起吃下去,他能一气吃两小碗牛肉。虽说干上了协会的事情,梁双牙回到家里仍旧像过去那样勤快,除了清扫院子,还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爹对他这点很满意,说他没养娇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