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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梁罗锅过去也能吃两小碗米饭,可近来又累病了,一顿只吃半碗米饭、半碗萝卜丝汤。梁双牙发现,大哥的死让爹又老了十岁。事情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了,爹的食欲本来是在慢慢增长的,可是那天大嫂带着新夫和两个孩子来看他们;爹和娘又抹了眼泪。爹时不时地去大哥的老院子望望,有时还独自蹲在那堵墙下吸烟,一蹲就是半天。

梁双牙看见爹的眉眼已经走形,脸灰得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一样。老这样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实际上他的胃已经病得不轻了,却舍不得花钱去买药,胃疼的时候,就往嘴里扔一颗黄豆。黄豆刚咽进肚里的时候,感到肚皮发胀,吐酸水,得双手捂一会儿才会好受一些。娘就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守在爹的身边。

梁双牙把提包找出来,往里面装着牙膏、毛巾和水杯。他一边装着东西一边说,我发工资了,这次上城我给爹带些儿胃药来!爹说,我不吃药。

梁双牙说,你又不是法轮功,凭啥不吃药?娘想把话引开,说,又要出差啊?梁双牙嗯了一声,说要到省城买种子,买化肥。

爹叼着枣木烟斗,沉着脸说,麦子刚一筷子高,秋庄稼的种子着哪门子急?梁双牙辩解道,这次是到金种子公司去预订稻米种,叫吨米一号,植株矮壮,穗梗适中能让稻谷健壮生长、增穗壮粒,这也就能抗倒防病,增产增收啦!爹细味缝着的眼睛忽然悄悄睁大了,问,谁找的卖家?梁双牙说是东家。

[这是村庄中黑恶势力的恶霸行为。围绕土地、粮食、生存的权利等几千年逋留下来的问题,农民为此所付出的努力和斗争是无休无止的。

爹把老烟斗往桌上狠狠一摔,说,你小子说人话!玉环说,东家就是你未来的亲家荣汉林!

爹顿时沉了脸说,我原以为荣汉林比他哥荣汉俊强些儿,谁知这狗东西比他哥还黑呢!

梁双牙说,你种地可是又借了人家的高利贷哪!爹说,他放贷是为赚钱哩,就冲这我才骂他狗东西!

梁双牙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没说荣汉林是啥好人,我娶的是他闺女。他是他,咱还是咱!再说了,那个协会是人家出资聘的咱,咱又不坑谁害谁,凭本事吃饭!

爹盯着梁双牙的脸说,你还说没坑谁害谁?你小子让人家当枪使唤啦,还美滋滋地跟我吆唤个啥?你就给咱祖宗积点儿德吧!梁双牙蒙了。爹说,你真想听?梁双牙说,想听!

梁罗锅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把荣汉林强行销售假化肥的事情说了。他喝了一口水,眼睛里满是怒气,又把荣汉林克扣农民卖粮回款的事也说了。

上个月底,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了过来,协会的账目都由荣汉林亲自掌管,梁双牙从不过问。而荣汉林并没把粮款发给农户,先是扣留了属于他的借贷款,又将各户余下的钱用来买了协会提供的化肥和种子。梁双牙知道,协会的化肥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他和荣荣一直没有插手。梁罗锅说,这些假化肥是现任村长荣立伟和荣汉林合伙干的,荣立伟在喇叭里不停地广播,说买农民经纪人协会的化肥有奖励。有人不满,说参加这么个协会还得买他们的化肥呀!有人想告状,却敢怒不敢言。梁罗锅说老孙头儿没向荣汉林借过高利贷,荣立伟却利用审批宅基地来强迫他买,老孙头儿知道是上当,就给荣立伟跪下了。跪也不管用,听说还是买了两袋,买了就扔进村头大坑里了。粱罗锅讲到这里身体开始战栗,一脸的无助却又情不自禁。

老爹讲的和自己知道的情况一碰,梁双牙的心着实疼了一下。看来由于与荣汉林的特殊关系,他的耳朵聋了,没有人敢跟他议论荣汉林了。如果不是爹给他戳穿,他恐怕会一直糊涂着。实际上,梁双牙对荣汉林是有警惕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朝协会下手了。

梁双牙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啥东家?毁了,这样下去这个协会非毁了!他说他找荣汉林交涉去,非把这老东西骂个狗血喷头!他说得很痛快,这话好像在肚里准备了好些日子了。

爹眨了眨眼,说,行,我儿子还是条汉子!

娘却惴瑞不安了,说,你可别惹荣荣她爹,那老家伙是好惹的吗?

梁双牙说,咱不是惹他,是想堂堂正正活个人!

娘担心他的婚事又黄了,就让他看在荣荣的分上别惹荣汉林生气。梁双牙说荣荣跟他们不一样,如果她跟她爹一样坑人,这样的媳妇要不要也不吃劲啦!说着就伶上提包,悻悻地走出小院。

走在街上,梁双牙感觉自己的脚步虚了,觉得自己筋疲力尽。村民们跟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亲了,有人甚至像躲避瘟神似的躲着他。碰上了抱柴草的田凤兰,他又和她核实了一番。他的懊恼还不仅仅在于自己被恶人利用,而在另外的方面。事实上,他最初操办这个协会的时候便有一种预感,随着业务的扩大,他心里一直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协会的业务日渐增多,忧的是村民们异样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疏远和冷漠。

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荣荣正对着镜子梳头。梁双牙使劲喊了一声,荣荣,你爹干的好事儿!我被你们当猴儿耍啊?然后就把爹说给他的丑闻说给荣荣。

荣荣呆呆地望着满脸涨红、愤怒不已的梁双牙,她不承认这是事实,更不相信爹、哥哥和荣立伟村长进了假化肥,她觉得那是看着协会发了财的农民得了红眼病。131梁双牙说,你不信,我可以拿到县城化验。荣荣说回去问问爹。梁双牙说你去问,我等着你!荣荣跑出去了。荣荣刚跑到门口,几个农民就把协会围了。立本老汉、田凤兰、周五婶、四喜等一些农民堵在门口。荣荣抵挡着,惊慌地说,大爷大婶们,你们要干啥?

兔子还不吃窝边儿草哪!立本老汉嚷着,你们竟然坑害我们,我不踉你说,你把梁双牙给我叫出来!

立本老汉嚷着,叫梁双牙出来!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田凤兰喊。

梁双牙,你狗日的出来!再不出来我就砸牌子啦!一个小伙子摘下那块牌子就要往地上摔。

你给我放下!梁双牙一声吼,急急地往人群里挤。荣荣眼睛亮了焦急地喊,双牙,他们乱来啦!

梁双牙夺过小伙子手里的牌子,说咱们有事儿说事儿,砸牌子算啥本事?双牙啊,我二憨叔没坑你害你吧?立本老汉眼睛红了,你变了,变得不是过去的梁双牙啦!

梁双牙知道是为假化肥的事,就说,说吧,到底咋啦?

立本老汉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老脸,气愤地说,你们这个他妈的协会扣粮款和兜售假化肥的事,你真的一点儿不知?梁双牙说他真的不知道。周五婶说,别听他的,他是荣汉林的姑爷,能不知道?梁双牙催促立本老汉:您接着说!

立本老汉咳了一声说,上个月的二十七号,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过来了,荣汉林这狗东西没有把粮款发给农户,扣留了借贷款,又把钱用来买了化肥和种子!老人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说化肥和种子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荣汉俊还舰着脸在喇叭里广播,说买协会的化肥有奖励。呸!荣家人合伙儿骗人,化肥是他娘假的!粮款不给我们,还逼我们使你们的假化肥,你们的良心让狗吃啦?他们的良心还抵不上一截儿狗杂碎!有人骂着。荣荣急了,喊道,你们造谣,你们血口喷人!

忽然,荣汉林的几个打手过来了。他们横冲直撞地挤过来喊着,都他妈滚蛋!我们协会给你们干了那么多的好事儿,你们的良心呢?

立本老汉气愤地骂,我倒要看看他荣汉林的良心!他的良心是黑的!田凤兰喊。打手们要动手,农民们朝他们逼来。梁双牙大声喊,别骂啦!

人群里静了一些,梁双牙动情地说,立本叔,乡亲们,你们刚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当初,我们干这个协会,目的不是赚钱,是想给乡亲们干点儿好事儿啊!要不是这样,我梁双牙早就上城打工去了。他看着乡亲们的脸,自己的眼睛红了,他接着说,我们都是农民,过去我看过农民给人下跪,看过农民被人欺负,知道咱农民的难处。正是因为这个,我发过誓,办这个农民经纪人协会,就是要让我们的父老乡亲永不再跪!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知道,这粮食是怎么卖出去的吗?荣荣动情地说,只有我和双牙知道,卖粮有多难!她把卖粮时碰的钉子、吃的苦处全说了一遍。乡亲们惊讶了。

荣荣,别说这个了。梁双牙抬起头来,说,乡亲们,保护咱农民自己的权益是对的!容我査查,如果你们说的属实,我当然站在你们这边儿,我就在这儿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果还解决不了,你们就拿起法律武器,上告!人们渐渐散去了。

只剩下荣荣和梁双牙。梁双牙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在黑灰色的墙壁前站住了,看着墙上的血画久久不说话。

双牙,你别往心里去啊!荣荣劝道。

梁双牙像是自语地说,我说过了,你这次信了吧?乡亲们指到我脑门儿上了,我能不往心里去吗?你知道吗?要是大哥不死,他也会在这儿,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荣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一步步逼近荣荣,把她逼到了墙角。荣荣委屈地望着他,慌了,说,我也不知道啊!郑州的粮款是不是打过来了?梁双牙问。荣荣还是说她不知道。

你知道啥?你就知道搞对象吗?梁双牙的眼睛冷气逼人。荣荣瞪着眼睛说,我去问问爹!

梁双牙没吭声,急忙给郑州打电话:郑厂长吗?什么?粮款早打过来了?谢啊!他放下电话死盯着荣荣的脸。荣荣惊讶了:爹咋没说?梁双牙气愤地喊,我被你爹当猴儿耍啦!

荣荣哭着跑了。跑到家里,看见老爹荣汉林正躺在藤椅上悠着身子听评书连播,她一把关了收音机,气得变了声:这有啥好听的?爹,我问你,你是不是把粮款给扣了?发给乡亲们的,是不是假化肥?

荣汉林不以为然地说,别听他们瞎戗戗,双牙呢?他给气坏啦!还骂我!荣荣委屈地哭了。

啊?这小子!翅膀硬了,要翻天啦?荣汉林激灵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说,别哭,有你爹怕啥?去把双牙给我叫来!我给你收拾他!荣荣任性地说,要去你去,我不去!她在心里说,爹呀,你真不给女儿作脸!

呆坐了一会儿荣荣又跑回协会办公室,对梁双牙说,化验就化验!梁双牙很感动,荣荣的身上还有正义感呢!两个人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