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站立在一座陡立狰狞的高沙丘顶上。这是科尔沁沙地北部奈曼旗境内的一片沙包区。这些固定或半固定沙丘,被季风冲刷后怪态百出,犹如群兽奔舞,又似万顷波谷浪峰,显得奇异诡谲,危机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里半露半埋,不见一棵绿草。在沙包区的东边,长着几十棵老榆树。奇怪的是这些榆树全部干死,枯枝干杈七曲八拐地扭结伸展,一个个张牙舞爪,神态各异。似乎是正当这些树正随意生长时,大自然的突变刹那间把它们统统干死枯僵在这儿,脱落去所有装饰的绿叶青皮,唯保留或凝固住了这一个个怪态百出的死枝枯干。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这是被称为黄色恶魔的大漠干热风沙暴造就的杰作,是一种百年不遇的沙漠里奇异的气象现象。只要经它冲卷过的地方,所有植物转眼间全部蒸发干水分,晒焦了绿叶,枯干了枝杆。就是百年大树也很快干枯而死,无一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里遇到这种干热风沙暴,也无法逃脱死难,很快变成一具木乃伊。这是可怕而残忍的大自然惩戒手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称这些干死的老树为奈曼仙树。不知仙在哪里?仙在生命的扭曲和死亡的怪态?仙在刹那间失去生命的华彩?无从思索,又让人追思不已?
白狼在不停地嗥叫。
它高昂着头,两眼恐惧地盯着西天呈现的奇异气象。不安地躁动着,甩动尾巴,一会儿匍匐,一会儿跃起,龇牙咧嘴地长嗥短吠,不停地表达着一种动物的本能所预感到的危险和恐怖信息。它身后不远处就是那片干枯的仙树。它的嗥叫,一声比一声瘆人,含着绝望的哀鸣,又显得愤怒和不平。
哮天无奈。奇象依然。白狼又纵身跳下高沙丘,奔进那片干枯的老仙树。在一棵粗大的老树下,密藏着它们母子安身的洞穴。小白狼正在洞里酣睡,等候母狼衔来猎物喂它。可白狼钻进洞里,一口叼住狼崽,走出洞穴。在外边,它把狼崽放下,然后拼命地把狼崽往东方赶去。小狼崽虽然已经很大,但还不愿意离开母狼,来回躲闪着不肯往东跑。它跟母狼往东跑过几次,那里是两条腿的人狼的世界,它害怕。母狼自己都轻易不去那里,今天为何把它独自往那边赶呢?而且母狼的眼睛那么恐怖,凶狠,毫不留情,绝不许它反抗,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小狼崽迷惑又害怕。见小狼不肯离去,白狼愤怒了,呼儿呼儿地发出咆哮,张开大嘴狠狠追咬起狼崽,疼得它呜呜呜地乱叫乱哭。那也没用,母狼的追咬一口比一口凶狠。小狼崽绝望了,害怕了,感到不往东跑别无它路了,不然,母狼会活活咬死它。
小白狼呜呜呜悲泣着,终于撒开腿,向东方诀别而去。怀着一腔的怨哀。
白狼怕它回头,继续不停地从后边追咬着,让它断去重新返回的念头。
一大一小两只白狼,就这样追逐着,犹如两道白色的闪电,向东方划去。有时,爱就是仇恨,有情就是绝情。被爱一方不一定明白此理,甚至至死不明白。
白狼赶走了小狼崽,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嗥一声。然后,像一支离弦的箭般向诺干苏模庙方向飞射而去。身后留下一溜白烟。
月不像月,浑黄,暗淡,无神,周围套了一层又一层的环形光晕;星不像星,苍白,无光,模糊,上边抹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没有眨眼般的闪动,全是瞎了似的一片模糊;夜不像夜,失去了往常睡眠的静谧、安稳,处处隐伏着浮躁,不安,纷乱和危机。
这是个燥热的万物不眠之夜。似乎都在期待着发生什么,焦灼难耐。
原丼迷迷糊糊躺在行军床上,似睡非睡,头隐隐作痛。睡不着,她干脆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村妇联主任奥桠的床是空的。她初以为可能是出去方便了,可久久不见回来。
她起疑,披衣向帐篷门口走去。于是听见了那场正在帐篷外进行的小声对话。
快拿个主意,这天气说变就变,你是走还是不走?这是铁巴连长压低的声音。
让我想想嘛。你就那么肯定变天?这是奥娅的反问。
你没见落日时候的那个奇象?这天儿准有大事,还犹豫啥呀,快溜儿离开这儿吧!
那也得跟原卉大姐商量商量呵。商量个球!人家要查清丈夫的死因,你还跟着她死耗在这儿呀?
奥娅一时无话。片刻之后又说:走也得等天亮了再走,跟原卉大姐说清楚,她走一块儿走,愿留就自个儿留下,我再跟你回去。还等天亮呵!
你想赶夜路啊?我可不干,想走你自个儿走吧。大野坨子里黑灯瞎火地赶沙路,不迷路才怪呢,黑狼会掏了你肚子。
铁巴显然不敢一个人赶夜路回去,无奈地说:好吧,明儿一早动身。
你睡哪儿啊?睡在车上吗?不,我去沙井边蹲蹲,这一夜不睡了。怎么,你又打坏主意,想枪杀那些生灵?不不,这回不用枪,省得惊动了那个老不死的。这回用炸子儿,先把香喷喷的炸子儿丢放在沙井边上,明早去拣野物就成。铁巴嘿嘿笑着走了。
奥娅骂一句:你这该死的家伙,早晚会栽在这上头的!
原卉赶紧躺在床上。心想,这个奥娅心眼儿还不坏,就是有些稀里糊涂,分不清好歹。她等奥娅睡着后,悄悄穿衣走出帐篷。她要去找云灯喇嘛。她乘着黯淡的月光,顺沙路向老喇嘛的房子走去。这一夜真是邪门儿了,树上的鸟儿飞起飞落,路边的跳鼠马蛇子也不得安宁蹿来蹄去,整个像地震前感觉。看来真的有一场异常天气了,她心想。
走到云灯喇嘛的门口,她又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情景。朦胧的月光下,她见病歪歪的老喇嘛从房里走出来,转到房后牛圏旁的一座高沙丘下就不见了,突然消失了。
原卉大为疑惑,也悄悄走到牛圈旁举目搜索。没有任何痕迹,老喇嘛似乎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难道老喇嘛有隐身术不成?她站在那里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从她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使她吓了一跳。
你到这儿来干啥?偷偷跟踪别人不大好吧?云灯喇嘛不知何时出现在原卉背后的暗影里。
我……我……并没有跟踪你,我是有事来找你的。原卉有些结结巴巴地解释说。
有事找我?那好,请讲吧。云灯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去,步履困难,原卉从后边跟着。
你那位侄儿没走,还在沙井边上狩猎。我知道他不会走。他孽根未净,不会轻易住手的。老喇嘛叹口气。
那你不去阻止他了?
阻止?他这样的人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云灯咳嗽起来,片刻后,缓缓说道,地狱里有好多恶鬼冤魂喊叫救离。佛用慧眼观察其中一个大恶鬼生前之事,发现这恶鬼尽管平时作恶多端,可有一次走路正要踩到一只蜘蛛时,却突生慈悲,抬脚迈过了蜘蛛。于是佛就把这只小蜘蛛的吐丝放下去救他脱离苦海。恶鬼高兴地抓着蛛丝往上爬,而其它恶鬼冤魂也都跟着爬上来。恶鬼嚷叫着这是我的,你们别爬,蜘蛛经不住的。他拔刀愣把下边的蛛丝给砍断了。可是他再往上爬时,那只蜘蛛再也拽不动他了,一下子断了,恶鬼又掉进地狱苦海里。佛尊摇头感叹,拂袖而去。云灯喇嘛讲到这儿,深叹一口气,我侄子就像那个恶鬼,斩断别鬼的生路,结果连自己的生路也给斩断了。善恶都在一念之差,我侄子定要把那蛛丝砍断,这是注定的事情,别人是没有办法的,我已经尽力了。原卉深受震动,默默感悟着其中的禅机。你要是明天不离开这里,就搬过来在我这土房里躲躲吧,帐篷里不保险。云灯遥望藏着无限玄机的神秘天地,喃哺说。
谢谢你老大哥,不过我还想问躲什么呢?躲应该躲的东西。我们能躲得过吗?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一场灾难吗?你真够笨的,连动物都感知到了,你还提这愚蠢的问题。当然是指一场空前的天灾了。
老哥哥……原丼见云灯要回屋里去,欲言又止。啥事?
你该告诉我白海的事了吧……啊啊,是啊,明天,明天……一切都会明白的。云灯迈进门槛,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原卉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下忙,替我挑几担水把屋里的两个水缸都装满?
可以,明天我和奥娅一起过来帮你挑。不,现在就挑。
原卉无奈,苦笑一下:好吧,现在就挑,我去叫奥碰,反正这一夜是睡不成觉了。
奥娅揉着惺忪的睡眼说:老喇嘛准是疯了,别信他疯疯癫癫的话,先睡,明早再给他挑水。
不行,我答应了人家,哪能食言。求求你奥娅,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害怕去沙井那里。
你这人也不正常,五迷三道的。好吧,咱们就深更半夜挑水抽疯吧!奥娅拗不过原卉,嘟嚷起来了。
她们走到傍晚去过的沙井边上,立刻感觉到一种异样飞。
救命啊救命啊一一从沙井水面上传出一个傲弱的求救声。
她们俩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只见沙井水面上伸出一个人的脑袋,水快淹过脖子了。
咦?这不是铁连长吗,怎么掉到井里了?原卉问。快救救我……我快不行了,我陷进沙井里的泥潭里了……铁巴见她们来,真是见了救星一般,呼哧带喘,用尽气力说着。他一只手正抓着从岸边伸到水面上的一根细柳条子,全仗着这根柳条子才没有下沉到泥水里。奥姬哈哈笑着把挑水的扁担伸过去。
抓好扁担的链钩,我拉你上来。你这家伙,得到报应了吧!奥娅力气挺大,没几下就把铁巴连泥带水拖到了岸上。
铁巴连滚带爬上了岸,浑身污泥,成了落汤鸡,一上岸就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边嘴里还骂着:操你妈的臭狐狸,吃了炸子儿,还扑到水里去死!原来你是下去捞狐狸陷进泥潭的?可不,害得老子差点丧了命,多亏了那根柳条子。太险了,吓死我了……谁能想到看得见底的井水,下边却是无底的泥潭呢。真是邪门儿,都叫我赶上了。
原卉突然想起云灯喇嘛讲的那个恶鬼和蜘蛛丝。她感到那个故事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似乎有着某种联系。难道老喇嘛真有预见,所以才坚持让她半夜挑水的?原卉大惑不解。
你们怎么半夜三更来挑水?铁巴缓过劲儿来,奇怪地问。
还不是你那位疯子叔叔,非让原大姐半夜挑水。奥娅说。
是他?他怎么知道我陷在泥潭里出不来?你偷猎人家沙井水喂养的生灵,人家能不知道吗?你那位叔叔可不是一般人物。你拣一条命,还真亏了他呐。奥娅数落着铁巴。
真可惜,那只狐狸沉到泥潭里去了。铁巴望着幽幽的井水,仍不无遗憾地念叨。
原卉心凉半截说:那根蛛丝肯定是要断了。听得对面二人莫名其妙。
太阳模模糊糊地从东南沙堆子上拱出来了。遮着厚厚一层风尘。渐渐这层风尘变得紫红,犹如一卷儿包裹布把那轮不安分的血球紧紧包起来,结果包不成功,反而全被染透,整个东南天际洒抹了半空血红。没过多久,这轮血球扯动着半天白色帷幕,开始升高。像是襁褓里的婴儿,挣扎着,滚动着,想摆脱那可恶的被自己染红又来束缚自己的白色襁褓。它们之间的争扯越激烈,空气就愈变得干燥、闷热、火辣辣。
原卉站在门口送走了奥娅和铁巴。当奥娅不好意思地说出她要跟铁巴一起回去时,原卉微笑着答应了她。奥娅想到自己来此的责任,极力劝原卉跟她们一道撤离时,原卉坚决地拒绝。奥娅没想到这个瘦小的知识分子,看不出多大年纪,像四十多又像五十多岁的城里女人,居然胆子这么大,脾性又这样固执。她抱着几分惋惜,几分不解坐上勒勒车走了。
原卉望着东南半边天的血红,不由得说:真美。她进屋去,熬了一碗粥吃了。然后收拾东西,她要搬到老喇嘛土屋去。
当她走出帐篷时,就发现了那道不祥的波浪。从西方的大漠深处,徐徐滚出一道长长的混沌不清的浪潮,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飞速地贴着地面向诺干!苏模一带卷过来。她一下子恐慌了,撒腿就向老喇嘛的土房跑去,嘴里喊出:救救我,云灯大哥!
那道浑黄的浪潮半道赶上了她。这是个由铺天盖地的狂风恶沙组成的浪潮。旋风打着转,把沙子吹得沙沙作响,树叶草屑羽毛都卷上了天,四周一下子变得混沌起来。接近中午的太阳立刻变得毛茸茸的,成了暗红色,像烤红变紫的圆盘。沙柳条子猛烈地摇曳,甩打,发出呼晡声。从她的背后喷卷过来一股强烈的热气,烫得就好像后背上的贴身衬衣烧着了火,火烧火燎般的灼疼。嘴里灌满了沙子,眼睛也被沙粒迷得睁不开了。一些鸟雀像子弹似的,从她头顶向东方射去。她一下子摔倒了。离云灯的土房还有十几米,可她感到那是万里之遥,永远也爬不到那儿了。黄沙也噎住了她的嗓眼,呼吸困难,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正这时,有人把她扶起来了。连滚带爬地把她拽进屋里去。她发现自己的行李、书包、脸盆等物随着狂风飞卷,有的像球一样滚过去,有的被刮到天空打着旋转,忽上忽下。
谢谢你,老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原卉大口大口喘着气,惊恐地望着门外的世界。这是怎么了?天是怎么了?地是怎么了?这就是你说的灾难吗?
热沙暴!可怕的上天下降的灾难!沙坨子里所有生灵的死神!云灯喇嘛阴沉着脸,孱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由于刚才的一阵搏斗,他几乎耗尽了气力,蹲坐在地上。
太吓人了,以前我只是在有关资料上读到过这热沙暴的事儿,可没想到这么吓人。原卉摇着头,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这还是刚开始,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你快去把水缸盖好,再用大被子捂上,要不然很快就蒸发干了。没水你就完了。云灯喇嘛眼睛注视着门外,似乎等待着什么。怎么能只是我呢,不是还有你吗?没有我,没有了。我的终期已经到了,我是熬不过去了。云灯平静地说。似乎在说着睡觉吃饭之类的寻常事。平静,轻松,不动声色。
原卉听着一阵怆然。沉默片刻,她问:大师,你好像在等着什么?
是在等,等它它?它是谁?白孩儿。那条白狼?
它是当年老白我们俩一起喂养的一条狗,一条有灵性的狗。它该来了,应该来了。云灯很自信地叨咕着,眼睛搜索着外边风沙中的任何异物。
外边一阵骚动。不过不是白狼,而是铁巴和奥娅。他们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扑进土房子里来。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沙子灌满了嘴巴、眼睛和头发里,热风烧灼得脸上都燎起了水泡,皮肤变得黑红黑红,嘴唇干裂,滴出血丝。人没有人的样子,狼狈不堪。
经原卉喂水抢救,两个人才恢复了气力。你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咳,不用提了,我们没有走出多远就被这该死的热沙暴赶上了!他妈的,该死的热沙暴!铁巴抢着咒骂,吐着嘴里的沙子。
哼,都怪你这混蛋!在老村址那儿发现了狐狸,死活也不肯走,白白耽误了半天工夫,你这该死的混球,差点连老娘的命也搭上了!奥娅愤怒地责骂起铁巴。
铁巴哑口无言。他们失掉了趁热沙暴来临之前走出沙坨子的好时机,只好又返回来躲难了。
铁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水缸那儿,要薛水喝。不许动!云灯喝道。干啥呀?喝点水还不行?
从现在起,水缸里的水谁也不许随便喝。云灯喇嘛严正地宣布,又望着铁巴和奥娅,我这儿储存的水,原没有你们俩的份,你们俩一回来,多了两张嘴,现在起只好省着、匀着用水了。
这么一大缸水,还不够我们四个人用的?铁巴不服气地嘟囔。
不光是我们四个,还有它们老喇嘛指着门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