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外看。这才发现,外边院子里的篱色墙根、土房檐下、窗户根部,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不少沙漠里的飞禽走兽。有狐狸、野兔、沙斑鸡、鹰雀……沙井周围生存的沙漠生灵中,幸存者此刻都跑到这儿来了。这些生灵,在狂暴的风沙里一个个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可怜巴巴地向土房门口集中张望,向比它们较强大的人类靠拢,求助于人类。
看来那面沙井被流沙埋了,不埋也保护不了它们呀。它们不得已才向人类靠拢,唉,生存本能啊,我们怎能拒绝它们!老喇嘛说。
啥时候了还管它们死活!我们人是重要的!铁巴忍不住嚷道。
人重要?那是你自个儿觉得。由狐狸看呢,你重要吗?所有的生灵在地球上都是平等的,沙漠里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一样可贵,不分高低贵贱。云灯平视着前方,喘了口气,我们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比它们高明的人,更应该带领它们一块儿躲过这个共同的灾难。停止仇恨和杀斗,找出一条一块儿活下去的出路。这是佛的旨意啊!云灯喇嘛的目光炯炯有神,脸色安详而充满慈悲,显示出一种超然的贤哲的智慧。
原卉听完这番话,内心评然而动,似乎感悟到一种宇宙的真谛。她怀着极为尊敬的目光望着云灯,诚挚地说:大师,我虽然不信佛教,但我衷心祝愿这一佛的旨意、佛教的理想、能够得以实现。
谢谢。云灯喇嘛感激地对她说。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一直望着门外的云灯喇嘛突然兴奋地惊呼:你们看!白孩儿!我的白孩儿回来了!白孩儿,白孩儿!
果然,一只白色的闪电闯过狂风恶沙,劈风斩浪,像支利箭从远处直向这土房射来。四腿如飞,身影矫健,霎时间来到门口,汪汪两声吠叫。
云灯不顾病弱身体,开门迎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白孩儿。
我的白孩儿,我的白孩儿,我的孩儿……你可回来了,回来得好,好,好……云灯不停地喃喃自语,像是盼来了出门很久的游子,脸贴在白孩儿的头上,双手哆唆噪嗦地抚摸着白孩儿的脖子和脊背。
白孩儿摇头摆尾,伸脖张嘴,一会儿用头蹭蹭云灯的手脚,一会儿立在后腿上扑进云灯的怀里,嗓子眼里直哼哼叽叽地低吟,像呢喃低语,像激动的哭泣。只碍于不会人类的语言表达,神情则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此情此景,令原卉、奥娅、铁巴都无不心动,也无法想象人和狗之间居然还能建立如此纯真质朴、忠诚牢固的友情、经历多年波折始终不渝,依然如旧。这点人跟人是很难做到的,很难沟通的。
白孩儿突然发现了站在角落的铁巴。呼儿!它一声吼叫,猛扑过去。救命啊!铁巴魂不附体地大叫一声,往旁躲去。可是白孩儿的进攻是迅雷不及掩耳,凶猛之极,当别人还没有回过味来,它已经扑到铁巴身上,撕裂了衣服,抓破了他大腿上的一块肉,鲜血直流。
叔叔,快救救我!它咬死我了!铁巴杀猪般地喊叫着,举起胳膊肘挡着头脸。
白孩儿,回来!云灯喝狗,饶过他吧,你还没有忘掉旧账,算了吧,你看他没魂的样子,多可怜!
白孩儿果然听话,松开了铁巴,摇着尾巴回来了。但它仍旧余怒未息地冲铁巴呼儿呼儿发出威胁的低哮。铁巴抱着腿缩在墙角,不敢望一眼白孩儿。
外边的热沙暴愈加狂烈起来。成吨成吨的黄沙被抛到空中,浑黄无际,肆虐无度。诺干苏模庙这块儿沙海小绿洲,此刻完全变成了狂海怒涛中的一叶小舟,成为热沙暴进攻的目标,显得孤弱无助,瑟瑟发抖。聚集在院子里的那些可怜的生灵们更加恐慌了,来回奔蹿,躲闪着风沙袭击。它们饥渴了,疲乏了,在干热的风沙中伸出舌头艰难地呼吸。慢慢都挤到土屋门口,用头拱门,用爪子抓门。
云灯喇嘛从水缸里出一瓦盆水来,颤巍巍地端着,在原卉的帮助下把门挤开点,把水盆放到外边。动物们争抢着饮水,一盆水很快就被饮光,虽然不够解渴,但是以维持它们的生命了。接着屋里的人也每人分喝了一杯水。谁也没有说话,内心里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恐惧。在这可怕而神秘的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太脆弱了。人平时以万物之灵自居,不可一世,狂妄自大,似乎世间的一切不在话下,说胜天就胜天,说胜地就胜地。而此刻,显得如此单薄无力,无可依托,无可奈何,可怜巴巴,不比那些小动物高明多少。
狂野的风沙猛烈地摇撼着云灯喇嘛的土房。压在房屋顶上的泥土纷纷掉落,压房箔的秫秸草被吹得沙沙作响。咔嚓一声,院门口的一棵杨树拦腰刮断,残枝败叶随风卷走。接着,呼啦啦一声,他们寄身的土房房盖突然被强风掀开了!沙土轰然而落,全压在屋里几个人的身上。房盖上的篱笆和秫秸草全被风卷到高空,很快散失,不见踪影。没有了房顶,就没有了遮盖,风沙开始一个劲儿地往下灌,徒立四周的墙也开始摇晃了。
我们完啦!我们完啦!铁巴发出绝望的哀叫。跟我来,到房后去!云灯喇嘛毅然说。
到房后干啥?那儿死得更快!铁巴嚎叫。房后沙丘根,我有个地窨子!云灯说着,在原卉的搀扶下决然地跨出倒塌的土房门槛。后边跟着白孩儿。奥娅也跟过去了。铁巴见只剩下自己,恐惧地喊:等等我,别撇下我!一瘸一拐地跟过去了。
走到外边,原卉突然感到窒息,热风沙像滚烫的棉花堵住了她的嘴和鼻孔。她急忙低着头,回避着这可怕的干热的风沙。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裹挟着红黄色沙尘的旋风沙暴,给了诺干苏模庙一带的绿色植物最残忍最致命的打击。低矮的丛生蒿草类全被滚烫的热沙流掩埋住,沙柳条、沙榆、沙枣之类则都被强烈地摇曳着,枝叶已全被吹蔫吹干巴了,低垂下来,那些叶子很快被狂风卷得如吹散了的肥皂泡似的,纷纷从树上刮下来,随风飞舞,消失在望不见的黄沙天际。热沙暴,使水分的蒸发如此之快,使象征生命的绿色消失得如此无情而迅疾,真是人所不能料及的。生命力较强的榆树叶子,刚刚还是有些绿色,可一阵热沙风席卷而过,顷刻间全枯焦了,发干发黑了,转眼间又被刮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黑黝黝的树干和枝杈,裸露僵立在风沙中,呜呜作响。
原卉不忍目睹,恐惧地闭上双眼。她感到空气中的热度不断增高,越来越炙烤起来,皮肤上有针扎般的灼烫感觉。她脑子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荒唐而可怖的幻觉:要是在这个干热沙暴中待上一会儿,自己也会被烧成灰烬了。热沙暴会像摧毁那些树木草物一样摧毁了他们的。她和云灯喇嘛艰难地一步步向房后移动。她们的嘴渐渐干燥焦渴起来。一团团浑黄发红的烟尘在使人晕眩的高空中沸腾着,那轮燃烧着的太阳此刻也成了热沙暴中的一根陀螺,被任意地鞭打着,吹卷着,滚动着。一会儿被吞没,一会儿又被吐出。在狂暴的气流中毫无抵抗能力地遭受肆意戏弄。
他们终于走到了。云灯喇嘛气喘吁吁地站在高沙丘下,伸手摸索着,打开了地窨子的门。这是一个挨着沙丘根,往地下挖进去的地窨式的仓屋。一走进这地下的房屋,他们立刻感到舒服起来,有一股阴凉的潮气。白孩儿、奥娅、铁巴相继也走进了地窨子。原丼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也跟着那些稀稀拉拉的幸存的沙漠生灵。只有大些的动物活下来了,稚弱些的早已被风沙吹散或倒毙在流沙中了。走在前边的是一只黑狼。不知何时这只凶恶的野兽也参加了向人类靠近的动物群里,一扫往日的凶残威风,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伸出红红的舌头,呼嘛呼味艰难地喘着气,早没了原先的攻击性。大自然给了它力量,又收回了这个力量。白孩儿发现黑狼要冲过去,被云灯喇嘛唤住了。走在最后边的铁巴见那些动物尾随而来,急忙关住地窨子的板门。
把门打开吧,让它们也进来,这地窨子能容纳得下。你也不必害怕,它们不会伤着你的。云灯对铁巴说。铁巴放开门急忙往里跑。那些动物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地窨子里来,不过他们却只在门口附近蹲卧着,不敢往里走,不敢太靠近。它们也害怕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