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时才发现那头驴已经自个儿跑回来了。午后的斜阳,热辣辣地照射着空旷的坨子。大肚子蝈蝈此起彼伏唱得更欢了,晒得越猛,它们叫得越响,进入生命的鼎盛期。可人就不同了,恨不得钻进井底趴一会儿。
村西轮子根的一个篱色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年轻人的光头窥视了一眼院子,然后缩回去悄声说广在家。于是,老贫协为首,尾随一帮庄稼汉,迟迟疑疑,推推搡搡走进了这个院子里。这是个挺宽敞的院落,窗前有一口压水井,周围开出了几畦菜地,茄子嫩紫,辣椒红红。东边顺墙根一溜种植了沙地黄烟,如同芭蕉叶子大的烟叶依次支楞着,淡绿淡绿,似乎准备着秋后更有效地刺激人的肺叶。
主人正在东山墙下的荫凉处编花筐。他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是把旁边的碍事的老三踢走了。他屁股下垫着一块旧毯子片,汗溻湿了,右手边摞着一大捆细长黄嫩的沙柳条子。
编筐呐?二哥?那个愣头青土根冒冒失失地开口,当即被后边的老贫协掐了一把。
编筐呐,铁柱侄儿?老贫协斟酌着重新问候。嗯。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手没停下活儿,把一根柳条子巧妙地穿在筐梁上。这不,县土产公司定的货,说拿去装苹果装梨,一个一元五。
老贫协知道,他这手艺是那些年他一个人在坨子里看青闲时多,从县里要来了一个样品,自己瞎鼓捣学会的,今天用得着了。老贫协有些后悔,那些年他在村里当贫协主席,只顾忙着背老三篇,当积极分子,出席大小讲用会。当然那也不易,一个沙窝子里的老汉,一个大字儿不认识,当着那么多黑压压的人,硬是一口气把老三篇背诵完,后来又背熟了那么多首毛主席诗词,这也是一绝,他把全县都震了。一招鲜,吃遍天,他很是吃了一个时期,走县城、赴省会,胸前挂着镶在方框里的大像章,前呼后拥,至今回想起来脸上都发光。惟一的缺陷是那不能挣钱,不能当饭吃,若是那一招像二哥的编筐手艺一样挣钱,老汉豁出来不干别的了。
老贫协咽了一下口水,抽动着塌陷的腮帮,又开口了广他侄儿,是这么回事,我们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西边坨子地闹獾子了。一个矮小汉子抢着补了一句。他没有言语,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实在忙得很。眉棱上挂着两滴汗珠。抽出一根细柳条子,放在手掌上从一头往下捋,嫩叶全挂掉在地上,然后插进半截筐里,又麻利地编织起来。他心里嘀咕,分地时坨子里的好地块都叫你们这些头头脑脑和三亲六故分去了,现在吵吵闹獾子了。哼,闹獾子,那跟我的老碱滩换,怎么样?但他没有说,说那些干啥呢,已经过去了。他只是挥手赶了赶蚊子。
老妈妈从碾道房里走出来,拍打着满身的玉米面粉,一边埋怨小爸爸不叫乡亲们进屋坐一坐,像木头人,一边从里屋搬出个长条凳子,招呼着大伙儿坐。老贫协他们谦让着,坐的坐,蹲的蹲,都围在编筐人的周围。
帮个忙吧,村里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呢,你是高手喽。老贫协重新提起话头,认认真真。
对对,你是捕獾专家嘛……众人忙附和。半响,他默默无语,手里的活儿停下了,眼睛望着远处寥廓莽苍的坨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他从地上拿起一个短棒,啪啪地打在编完的花筐架上,使得更紧凑些。
老贫协掏出烟口袋递过去。他放下短棒,接过烟口袋,掏出自己那个没有咬嘴的光杆烟袋锅,慢慢装了一锅子。这边,火柴唾地给划着了。
闹獾子啦?他淡淡地一问。
闹獾子啦。邪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个三花脸!
对,三花脸!你是知道,这玩艺邪乎着呐!昨儿黑夜把坨子地里的苞米毁了多半!说着满脸惊恐地强调着。
唔,三花脸多年不见了,我寻思着都绝种了,没想到后代又起来了。
他又缄默了。咬着烟袋,默默地望着坨子深处浮动的热气,想着心事。
帮个忙吧,看在乡亲们的份上。
你们知道,我的地不在坨子里。他却说。我们会给你辛苦费的……辛苦费?
他盯一眼说这话的人,慢慢拍了拍那捆沙柳条子,坨子里这玩艺有的是,凑和着能挣些了。
其实他还很穷,这一点大伙儿是有数的。在这人人能致富的年月,就是他富不起来。不知是他那老妈妈不会过日子,还是他太窝囊,不会算计,反正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好在这两口都一样心宽,并不为发财的事苦恼上火,穷日子过得倒挺和气。
你这二哥到底肯不肯帮忙?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愣头青土根憋不住了,不顾老贫协扯衣角,嚷了起来。
这个忙不好帮呵。我老了,不中了。他并没有生气,看一眼血气方刚的土根,咧嘴笑了笑,你年纪轻轻的,浑身是劲,有种,自己去呀?来求我这个二哥。脸不红呵?我这外号也该让给你了,嗬嗬嗬……
土根被哈住了,脸红脖子粗地转身就走出院子去。有几个人看出不会有啥希望,也觉得无聊,无趣地退出这个很少来的院子。
只剩下老贫协。因为他的庄稼地几乎全在坨子里。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的下巴。他侄子,你真……
不是哄你老,我真的不能去,这不是推辞。气力不中了,老了,多年没摸枪。又没有一条好狗,你叫我咋去对付那群野物?你呐!
他挑出十几根粗细一样的柳条子,分开来,用脚尖踩压着,开始起另一个花筐底子。他躬着腰,裸露的黑脊背隆成一个弓形,汗珠在上边密集。他再也没开口。
老贫协抽动着两腮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对方漠然的冰冷的脸,只好把话跟口水一起咽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还坐着干什么呢?他懒懒地站起来,歪歪趔趔地向篱笆门走去,委实有些可怜。
熊货。老妈妈把毛驴从碾道卸下来,牵到井沿饮水,这叫报应!天不转地转,该轮到低声下气求人了!
一边呆着去!你懂啥,老娘们儿。他突然冲老伴吼了一声。
你咋了,吃炸药子儿啦?老妈妈心虚地瞪了他一眼,不吱声了。平时虽然她吓唬他,但也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怕他。
爸爸,我要獾子拐骨,你去打獾子吧,西坨子来獾子啦他十二岁的宝贝儿子放学回来了,拉着他路膊嚷嚷。獾子拐骨……他喃喃低语。
儿子,走,不许缠爸爸。哪儿来的獾子,现在没有獾子了。老妈妈看一眼丈夫可怕的脸,牵着儿子进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
他咬着烟袋,又向那寥廓虚空的坨子深处凝望起来。久久地,不知想着什么心事。
下夜起雾了。
迷蒙的潮润的雾气,像一层层源源不断的柔曼的轻纱,飘浮着,蒸腾着,渐渐罩住了远近的坨子、树木、庄稼,也罩住了这个静温的夜。溶溶月色变得模糊,一切进入了神秘的莫测的朦胧中。世界成了虚无。但只要你往脸上一抹,湿漉漉的,登时就感到实实在在的麻酥酥的清凉和爽气。
他轻轻压着水井。噗哧噗哧,缓慢而有节奏的低压声音,悄悄消散在浓雾里。他动作极轻而谨慎。惟恐惊醒了屋里酣睡的老妈妈和儿子,也惟恐惊醒了这沉浸在润爽的雾气中酣睡的夜。水汩汩地流迸前边的菜畦,滋润着干渴的土地,很快水满了,溢出来了。被水灌出来的蝼蝼蛄和小甲虫漂在水面上紧张地游动,企图靠近干地。他把水管子移到门边的大水缸上。水缸里压满了水。接着,他摘收烟叶子。这是头一茬烟叶,正好有雾气,吃了露水,摘下来用坨子里香蒿子一熏,那就是沙坨子里的上等好烟,市场上的价格一斤不下三块。还能干什么呢?他望着那雾蒙蒙的坨子。小爸爸,折腾够了?快回来睡吧。从窗户里传出老妈妈清醒的呼叫。
你还没睡?我当是……他搔了搔头。你抽风,我还能睡?深更半夜到院子里瞎折腾!嘿嘿嘿,我睡不着,真格的睡不着,就想找活儿干干。干完啦?
干完啦。又没事儿干了,活儿真不经干。
处有一本。
哈?睡觉。好吧,睡吧。
他很听话地回屋睡去了。把一束目光留在坨子深处。他脱了鞋,两只光脚相互蹭蹭,蹭掉了上边沾着的泥沙、粪渣、草屑。他挨着老妈妈的一侧躺下来,从脚边拉过线毯子,盖在肚皮上。
唉。老妈妈叹口气。你在想那个鬼东西?嗯。
你的手在发痒?嗯。
你忘了自己多大年纪了?兴许我还行呢!
行个屁,我放个屁,都能把你刮倒。嘿嘿嘿,老娘们儿。他翻过身睡去了。睡吧。他说。睡吧!她说。
可是过不一会儿,他又说:它们是过去那只老三花脸的后代……
那又怎么样?
我恨它。再说,人不该怕它的,一个没有狗大的东西,闹得全村的男人都害怕,不敢去碰……男人们都怕丢掉自己的宝贝……其实,现在这样丢掉的更多。真是怪事,多简单的道理。过了片刻,他又自言自语:人这玩艺真怪,他怕过啥呀?老虎大豹都敢打,还怕这小动物?说到底,现在的人变得都只顾自己了,变得人身上都有了一种兽性……
兽性?咳,你都胡说些啥呀!老妈妈不解地说,是的,兽性。村小学的老杨老师那年在坨子里对我讲过,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有的人身上是狼性:自私;有的人身上是狐性:奸诈;有的人身上是兔性:胆小……杨老师说这是写在什么书上的话。我看,咱村人现在都害着兔性。那你身上是啥性儿?老妈妈逗他。嗬嗬嗬,我身上差不离也是兔性儿。一个小小的动物让我们这些堂堂男人都变成了兔性儿,心里真不服气。
得了,这跟你没关系,咱们家的地不在坨子里。当年你又不是没打过!老妈妈赶紧说。
是呵,咱们家的地不在坊子里。可总得有人去呀……
爱谁去就去,我不许你去。你已经老了。
是呵,我是老了,唉。
他们沉默了。
睡吧。她说。
睡吧。他说。
于是,他发出了鼾声。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丈夫的均匀的呼吸声,也放心地睡过去了。但睡得很不安稳,老做梦。
快天亮时,她被恶梦惊醒了。伸手一摸,旁边是空的。她一激灵爬起来,吓出了汗,心里想他真的去了,她知道晚饭后他在放杂物的下屋里鼓捣了半天。她扑进下屋,挂在墙上的那杆老砂枪不见了,而且下屋里充斥着刺鼻子的火药味。她一下子瘫了,浑身发软。
她猛地醒悟,像一只母老虎冲出下屋。老三!老三!她喊狗,狗窝那儿毫无动静。她顾不得许多了,光着脚,疯疯癫癫地向西坨子跑过去。风吹动着她花白的披散的头发,吹拂着她敞开的怀。两只干瘪的奶子,贴着她瘦胸,往下搭拉着,随着跑动来回甩荡。她一边跑一边系着扣儿。她害怕。那个下午突然感到的莫名的恐惧,此刻整个地搜住了她的心,牙齿相撞,身上发抖。
她跑上了坨子,很快发现了丈夫的脚印。走到哪儿,她也认得他的大脚印,何况右脚的大拇趾从鞋壳的前洞里探露出来,沙地上留下了奇特的印迹。她很内疚,白天怎么不想着给他补一下鞋呢。
脚印,左拐右绕,从轮子里向前穿过去。她发现,丈夫是跟着一串杂乱的野迹走的,小心翼翼,躲躲闪闪,似乎担心跟丢了目标。
夜雾因黎明的来临而消散了,空气像过滤了一样,湿润凉爽。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也不知祈祷些什么,只是有一股想祈祷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终于跑到了。脚印把她引到了坨子深处的一棵老弯巴树跟前。这颗怪样老树长在一座高陡的坨上,远远看去,像一位豁牙露齿的老人狗偻着身子蹲在那里。树下边的坨根有一个黑呼呼的洞穴。脚印到这里有些乱。乱得认不出是兽迹还是人踪。地上踩得乱七八糟。
这是什么?她看见沙地上一片黑褐色板结块。她用手捏了一点,放在掌心抿了一下。掌心被染红了。血?天呵,是獾子的,还是丈夫的?
她的心陡地抽紧,狂跳不止。她在周围团团转,找人找兽。一杆砂枪,折断了,半埋在被采烂的软沙土里。接着看见了四五只用棒子打死的獾子崽,乱扔在一边坑洼里。错了,你错了,小爸爸哪能先打死崽子!老糊涂了!老妈妈不由得埋怨起来。她发现了新的痕迹。两只大獾子的足印向坨子深处窜过去了,后边是她丈夫的大脚印,旁边还有老狗老三的脚印,紧追不舍。而人和兽走得都很艰难,留下的脚印附近都有血迹。走出五十米远,草丛里躺着一只公獾子,黑色的肚皮被砍刀豁开了半尺长的口子,肠子肚子都淌了出来,堆在沙地上。而那只仍往前窜去的母獾子踪迹,也只剩三条腿了,沙地上拉出了一条沟,沟里沟外都是血。
可是丈夫的脚印不见了。只留着凭两只手向前爬去的痕迹,抓住沙蒿子和草丛极困难地向前爬去的痕迹。笨重的身体把沙地宽宽地拉出了豁沟。老三似乎是紧咬着目标不放松,但脚印也歪歪扭扭,看样子是受伤后撕咬着猎物。这是一场多么艰难而又残忍的拼搏、追逐!
小爸爸倒下了,受伤了……她捂住了嘴,免得自己呕吐出来,心扑腾扑腾地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头有些晕旋。
小爸爸!
她喊叫着向前猛跑过去。其实就是几步远。她先看见那只老大的母獾子,倒在地上,她们家的那把砍柴刀整个儿地砍进了獾子的胸膛里,只露出一截短柄。血顺着短柄往外流。母獾子嘴里咬着一个血糊糊的肉块。老三倒毙在旁边,喉咙被咬断了。接着,她很快看见了丈夫。他依着一个小土包半躺着,裸露的胸部没有一块好肉,都被撕烂了。下身子的裤裆那儿,裤子都被扯坏,大腿根血肉模糊,他拔了几把沙蒿子遮在上边。沙蒿子被血浸透了,下边的沙土被浸透了,凝固了。
她离几步远呆呆地站着,不敢靠近。浑身发摆子似地哆嗦。喉咙里堵着一块滚烫的火球。
你来啦,老妈妈。这回是真的了……他冲她说,被抓伤的脸上挤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还好吧?我的亲人……她这才跪坐在丈夫的前边,脱下外衣盖在他的身上,抑制着哽咽。她预感到了什么,但冷静地扶住丈夫。
我还好。总算干完了一件事,心里踏实了,还不算兔性儿……
你真傻,我的亲人。你也不是愣头青,哪有这样打獾子的?
不是我。不知谁先动手宰了他们的崽子,惹怒了它们。呸!没见过这么熊货。
啊,难怪……她惊悸地看一眼那两只凶残的獾子。咱们回家吧,该看看大夫。
我哪」[也不去了。也去不了。我背着你。那好吧。
她试着背他。结果疼得他噢噢叫起来,差点昏过去,脸刷白刷白。
还是不动的好。他挤出笑说。
是的,不动的好。她眼里涌出泪水。她朝坨子边求救地张望。
东边坨子的拐弯处,冒出一个人头,接着又拥出一伙人。土根打头,手里拎着棒子,后边还有老贫协等人。她感到有救了,向他们招手。
人们跑过来,默然了。眼前的场面,使他们心惊肉跳。还能说什么,七手八脚砍来了两根细杨树,又用柳条子扎连上,做成简易的担架。人们你呀我呀,轻呵重呵地把他们的二哥挪放到担架上,躺下了。几乎人人都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
四个汉子抬起了担架。数土根最卖力气,不时愧疚地揪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那里烧得厉害。
他们出发了。不是回村,而是奔向县城的方向,要赶三十里坨子路才能上公路等班车。有人跑去打电话。老妈妈,不是兔性儿……他昏迷中说。小爸爸……她哽咽。
脚步沙沙。惟有清晨的雾,又扑上来了。坨子里好清冷。老妈妈……,小爸爸……半天没有声息。小爸爸!她突然尖叫,撕裂心肺。
可谁也没有停下步。本来是应该停下了,但他们没有停下。都觉得不抬到医院,那算怎么回事呢?他们的脚步更为庄重地迈动,静默的脸色更加显得严肃而凝重。
当然,他们都知道被抬着的人已经死了。清晨的雾又扑上来了。坨子里好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