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脚踩在被热风吹暖了的沙土上,粗糙而伸开的脚趾有力地扣住柔软的沙粒,脚下扬起的沙土犹如一层薄薄的细雾,将他们隐隐约约地遮起来。他们是沿着一条坡度平缓的褐黄色的坨子犁沙种树。风不停地在这片坨子上吹。这是从西边莽古斯沙漠深处吹出来的热风,沙粒在他们身边、在伸脖拉犁的黑犍牛的腿间飞旋。汗水,在他们脸上、胳膊上、大腿间缓缓地流淌。
热风,热风,这鬼坨子老是刮热风!一个往木犁翻出来的沙垄里埋树栽子的瘦脸男人,呻吟般地叫起来。他直起身,从腰带上拿起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擦着脖子,回头咆哮:小崽子,你快溜点呵!没见我手里没有树栽子啦!
沙坨子下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黄毛往坡上扛运成捆的树栽子。他走到半坡,脚底一滑,连人带树栽子又滚落到沙坡下边,重新站起来时,成了一只小泥猴。
妈的,扛不动两捆树栽子,还想跑这儿来混钱花!呸!瘦脸粗野地叫喊着,埋怨着,真他妈的窝火,要不是为了那三百块,老子死也不进这鬼坨子了!
唷一前边扶犁的黑汉子吆喝住黑犍牛,慢慢回过头来,瞅一眼瘦脸,没有说话,把牛鞭子挂在木犁把上,朝坡下走去。他步子很稳健,光着膀子,黑得冒油的脊背上渗着细细的汗珠。他扛来了四大捆树栽子,扔在瘦脸脚下。小黄毛跟在后边,不断地吐着嘴里的沙子,汗水在他那沾满黄沙子的小脸上淌出了一道道黑印子。
瘦脸一把揪住这个小黄毛的脖领,摇晃着:小兔崽子,你还能不能干得动?快说这五千棵树栽子七天里种不完,三百块就泡汤了!懂吗?混蛋!
黑汉子默默地走过去,扭开了瘦脸的手腕,用大手护着小黄毛走到一边。小柱子,你在这儿歇一歇吧,别理他。
你老护着这个兔崽子!你欠他啥?不就是他老子叫沙子埋了,你良心上过不去!瘦脸的嘴歪向一边,形成一副挖苦人的笑纹。
黑汉子的身子猛地一颤,回过身来,攥紧了铁疙瘩般的拳头,朝瘦脸走过去。
瘦脸胆怯了,往后闪着,瘦脸上挤出笑容,求饶说:路驼,哦哦,不不,铁根哥,我是说着玩的,我被这热风刮晕了,嘿嘿嘿。
叫铁根的这个黑汉子,眼睛盯着瘦脸,那目光冰冷得令人心寒,当他的目光落在瘦脸后边待他们去犁耕的大片沙挖子时,才强咽下怒气,松开攥紧的拳头。
歇一会儿吧。他吐出这么一句。
他自个儿走到插进沙土里的犁杖旁,坐下来,卷起了大烟泡。辛辣的烟呛得他嗓子更加焦渴起来,摸一下铁水壶,水壶空了,从住地带来的水早已被他们喝干了。他烦躁地把水壶扔在一边,眼睛注视起眼前这片海浪般起伏的沙挖来。
给你。小黄毛走过来,把一根蔫巴的水萝卜递给铁根,同时又偷看一眼躺在那边的瘦脸。别看蔫了,吃了还能解渴。前儿个从家出来,妈妈往包里塞了不少,杜发昨天要去了好几坦很。
铁根接过水萝卜往裤子上蹭了蹭,塞进嘴里咬起来,果真嘴里好受多了。他脚下踩倒了一株苦艾草,立刻伸手把草扶起来,培上土。
铁根哥,我,我是不是影响了你们进度?你可别赶我走啊!小柱子怯生生地望着铁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说得可怜巴巴。
不,这个迸度,本来就不该快。说完,他又沉默了。
热风仍然挟带着细沙吹着,太阳高高地悬在被它烤热的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块凉荫,这里的一切生命似乎都被窒息了。这片坨子三面被茫茫沙漠包围着,幸存下来,没有被沙漠吞掉,成了一块瀚海中的小绿洲。坨子上稀稀落落长些苦艾和骆驼剌,现在也被热风吹皱了叶子,耷拉着脑袋,灰不溜秋,显示出生命的艰难。唤,真是个鬼不进的苦沙哟!铁根心里咒骂。可他执拗得像头犟骆驼,死不肯放弃这片被称之为苦沙的坨子。他明白,杨头儿这次开绿灯准许他进苦沙,并不是他相信什么奇迹,而是为了凑数,才把这鬼坨子依允铁根的申请承包给了他,若在七天里种完五千棵树完成指标,三个人就获利三百元,要是完不成任务影响全场向县局报捷,那就罚他们,扣奖金。
五千棵,妈的,只要活了十棵,我就拉着杨头儿到局里讲理!铁根折一枝路驼刺叶子放进嘴里嚼着,吸着那苦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焦虑地看着埋进沙土里的一垄垄树栽子,嚯地站起来,走过去,用手扒开埋住树栽子的沙土,挖到底部一看,下边的土也是干的。牛犁翻出来时还有点湿的沙土,经热风一吹,仅有的一点湿气被吹干了。显然,照这样干,五千棵树栽子连一棵也活不成!他用沾满沙子的手背擦了一下顺下巴淌下来的汗珠,被酷曰晒成紫铜色的脸,绷紧了。
喂,骆驼,你在干啥?杜发侧过脸喊。下边的土都干了,我们这是白费劲儿!嗨,管它球!把树栽子七天里埋完,是咱们的事,活不活那是老天的事!杜发又翻过身去了,拿起破草帽盖在脸上。
铁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在场部搞承包分作业组时,没有人跟着他进苦沙,这两位一个太嫩,一个太刺儿,别的组都不要,他只好拣漏儿。而这两个主,一个为娶媳妇,一个为妈妈治病,都急需钱,倒不在乎地方。带着这样的两员大兵来征服苦沙,他是有些太傻太痴。
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坨子东头的住地走去。正躺着的杜发,还有那个用棍掘沙鼠洞的小柱子,都不解地望着他那宽厚得像门板式的后背。喂!骆驼,你干啥去?你们在这儿等着!
他回来了。肩上扛着两把铁锹。沙坨上留下了一行大而清晰的脚印。
喂,你们俩过来。他站在垅头招呼。扛来铁锹干啥?挖沙鼠吗?杜发懒洋洋地走过去。伙计们,我们得改用铁锹种树!用锹?那牛犁杖呢?杜发预感到什么,声音变了。牛犁吃土太浅,树栽子都埋在干土层里,活不成。用锹可以挖得深,挖出湿土层再下树栽子,这样成活率就高了。
可牛犁杖七天能种完五千棵!全场都是用牛犁杖种树!杜发提高了嗓门。
那是在别处,土质好,不是沙坨。咱们不能光图快。可你算过吗?用锹挖坑,这五千棵树得种到猴年马月!大概二十天,最长也不过一个月,我算过。那三百块呢?你算过吗?泡汤了!我们是来种树的。不,我是来挣钱的!可也不能挣这昧心的钱,糊弄这沙坨!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是干一天活儿挣一天钱的小职工!连场长大人都为了凑数才把我们打发到这儿来的,你还瞎起劲,犯傻气!牵涉到钱的事,杜发天不怕地不怕。
好吧,谁不愿意干,可以走,找别的挣钱的地方去。糊弄沙坨挣一座金山也扎我的心。铁根平静地说完,再也不理睬喘着粗气的杜发,自顾挥动铁锹挖起坑来。很快挖出一个二三尺深的坑,喊:小柱子,下树栽子!
杜发犹豫了。他真想走。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了,好容易经人介绍成了一个小寡妇,急等着款子,哪能不焦心。可又担心抬腿一走,拆了铁根的台,结成仇不好。他原地转了几个磨磨,还是咬咬牙拿起了铁锹,挖起坑来。他挖得飞快,心中的怨怒都倾泄到铁锹上,恨不得一锹挖出五千个树坑来。坨子上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深坑。小柱子往两个人的坑里下树栽子,又跟不上了,杜发挥着锹威胁:笨蛋,熊货,裤裆里生的孬种……
小柱子学乖了,不理睬杜发的叫喊。他知道,杜发的满肚子火气,只得向他身上撒,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三个人中数他最小最弱,只好忍气吞声,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朝别人吼叫的。
铁根沉着脸不再言语。他迅速地挖着坑,挥汗如雨,手臂上的肌肉像铁块般拧着。偶尔当他的锹下出现一两株苦艾时,他的紧绷着的脸稍稍缓和下来,小心翼翼地提起锹换个地方再挖,并伸手弹掉草尖上的沙土,在根部培上土。小柱子每当看到这种情况就心里想笑,挺大一个男子汉,还像女孩子般喜欢花草……他不懂,就像铁根为何在这鬼坨子里拼命,为何还处处保护自己一样。自从接替死去的父亲的班进林场以来,好多事情他不大懂。
傍晚,当那个燃烧了一天显得疲累了的红火球,落进西边沙漠深处时,他们踏着发烫的沙丘回住地了。这时,风停了,沙漠上出现了一天里少有的宁静。这沙漠的宁静,简直有些迷人。紫红紫红的晚霞给沙海披上了一层迷离奇幻的衣衫,那活动的沙粒凝固了,那摇曳的苦艾挺起来了,凸凸凹凹的坨子威严地沉默着,越往沙漠深处眺望,越显得神秘而宁静,似乎那里掩藏着无数个人类不知晓的奥秘,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掩藏,只是光秃秃的一片死沙。再等到四周轮廓不清的时候,这沙漠的宁静便含有一种威严可怕的气氛了,迫使活动在沙漠上的所有生灵缄默起来,不想贸然打破这寂静。连那爬动在沙坡上的褐色的金龟子、鹿角锹甲虫,还有那迟钝的娱松都钻进软沙深处藏起来。于是这宁静,这神秘莫测的。宁静,渐渐潜人你的身上和心底,不由得使人变得胆怯、惆怅、悒郁,奇怪的念头不期而至,莫名地产生一股对沙漠、对生活、对宇宙的恐惧。
小柱子依着篱笆站着,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在等候去沙洼地放牛吃草的铁根回来。月亮进了云朵之后,铁根才从黑暗中牵着牛走出来。
铁根哥一小柱子迎着他跑过去。怎么了?
杜发走了!
哦,到底走了。铁根把牛拴在门口桩子上。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走子多久?月亮爬上坨子的时候。
唉,这浑小子,到底走了。这么黑的夜晚,去赶五六十里沙坨子路,蠢透了……铁根淡漠地说着,走进屋里,但脸上有一种潜在的冲动,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黑黝黝的沙漠不知想着什么。他卷了一支烟,然后不慌不忙地从墙上拿下那盏老马灯。这盏马灯好久没用了,玻璃罩被油烟熏得漆黑漆黑。他取下玻璃罩,往里哈着气,用布擦净,点燃上捻。然后提着马灯走出屋去。别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小柱子从后边说。我哪儿也不去,上房顶把这马灯挂上去。铁根回过头冲小柱子挤了挤眼。挂马灯干啥?
这沙坨子有很多冤死鬼,挂上马灯给他们指指路,叫他们也有个亮光!铁根怪声怪调地说着往外走。好黑的夜哟,连星星月亮都叫鬼舔了!
小柱子头发根簌簌的。远处传出饿狼的嚎叫声。他蜷曲着躺在土炕上,谛听着铁根从山墙爬上房顶,沙沙地采着柳条笆的房盖。渐渐,他疲倦地睡过去了。梦中他见到爸爸正往沙漠里陷下去,一边也像杜发一样吹胡子瞪眼,骂他是窝囊废、笨蛋,正当他扑过去救时爸爸不见了,那沙漠又变成了一条恶龙向他扑过来,他大喊一声惊醒了,浑身冷汗淋淋。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铁根还没睡,靠门墙静静地坐着,一颗接一颗地抽烟。鞋没脱,衣服没脱,似乎要出门,又像是等待着什么。铁根哥,你还没睡?啥时候啦?快鸡叫了,你睡吧,我不困。铁根嗡声嗡气地说。小柱子摸不着头脑。正这时,外屋门咚咚地敲响了。喂,伙计们,快开门!我是杜发!小柱子吃了一惊。可铁根到这儿会似乎坐累了,轻轻嘘了一口气,没理睬外边的敲门,歪倒在炕上睡过去了。杜发哥,你回来了?小柱子下地开门。他娘的,老子迷路了!第一次来这鬼坨子,夜里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鬼牵着魂似地围着一座沙包转了一夜,就是走不出去。后来才看到这边有个亮光,奔过来一看,才发现又走回来了,真他妈的见鬼!,多亏了这马灯,要不两只饿狼一直跟到门口!晦气透了!
小柱子明白了,那马灯,那一夜未睡的怪人的用意。他的心弦一颤,回头看睡过去的铁根,那张令人畏惧的黑脸,似乎一下子和善了许多。
等天亮我再走,白天不会迷路。反正,这鬼地方我是不呆了!杜发恶声恶气地咒骂着,可语气有些颤抖,脸上仍然留有恐怖的痕迹。谁挂的马灯?不是这马灯,我说不准走出这鬼坨子了!这个招魂的灯,神差鬼使又把我给招回来了!呸!不是这盏灯,你可能喂狼了。小柱顶他。闭上你的臭嘴,小崽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小柱子不服气地瞪他一眼,翻过身睡去了。杜发斜睨一眼背冲着他睡的铁根。
杜发,明天你别走了。我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一声未吭的铁根突然开口,可仍然背冲着杜发。做啥交易?
你要是留下来,那我把我那份钱给你。你别信杨头儿吵吵,不管种多少天,只要我们种完五千办,他就得给钱。要是我们种的树,活了,他还得加倍哩!这是真的?杨头儿能点头?没问题。
你说的话也能算数?
当然算数,我是个男子汉,要是食言,跟你一样转沙坨叫饿狼盯上!
好,我干,我不走了!杜发不计较对方的奚落,答应下来。只要能挣钱,他舍得一切。转而又不大放心了,伸出小拇指说:哎,骆驼,咱们还是拉拉钩吧!
铁根伸出粗树枝般的小姆指,钩住对方的小拇指,两个人默默地来回拉了两下。
小柱子哧哧地笑了。有时,大人也用小孩的方式表白自己的为人可信,大概大人们不大相信自己的方式。可是,铁根哥为啥对这片沙坨这样下本钱呢?
他们三个人又出现在那片沙坨上,像三只执拗的驼鸟。沙面上反射着旭日的光芒,天空呈现出异样的灰蓝色,又显示出这一天的酷热无比的迹象。
他们已经干了三四天,却只种下了一千来棵,用锹挖坑实在太缓慢。而天不下雨,沙漠里蒸发量猛增,储存的树栽子也面临着干枯的危险。
晚上回来,铁根蹲在房子后边的沙坑边,望着坑里的树栽子发愣。手里的玉米面饼子只咬了一口。
铁根哥,天会下雨的,别发愁了。小柱子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安慰他。
树栽子再放两三天,就完了。铁根叹了一口气,抬头扫视着天际,连块云都没有!用锹挖坑,保了质量,却失掉了时间,唉,在这鬼苦沙坨子里种活一棵树,真难呵!
天不下雨,我们从场部拉来的饮用水,也挺不到最后。小柱子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