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那位医生也犹豫着,“民间是有这一说,尤其北方和东北地区,解放前非常盛行这些东西。至于,医学上嘛,我没看到过确切的科研资料,不过有一家读者文摘之类的报刊,转载过西方的一篇文章,说狐狸身上能放射出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对某些神经衰弱的女人产生紊乱神经作用,诱发歇斯底里病症。不知道这条消息可靠不可靠,有没有经过科学试验。”
“噢?有这事?”古治安觉得新奇,思索着说道,“先不管它了,我们先处理眼前的事儿。刚才杜其玛讲述的情况,我们再找老铁叔核实一下就清楚了,冒出了一只老银狐,把整个哈尔沙村给搅翻了天,加上‘杜大仙’的推波助澜,全村没有了人的浩然正气,都成了鬼狐天下!这成何体统!杜其玛,我在这儿严肃地告诉你,从现在起,不许你装神弄鬼当什么‘狐大仙’骗人了!听见没有?”古治安口气非常严厉。
“是,是,我再也不敢闹了,闹得我自个儿都沾上了……”
“也不许你向村里人再卖什么‘狐仙像’!如果我们发现你还在搞这些鬼名堂,毫不客气,先抓你坐大牢,押几年!”
“是,是,是……”
“你先养病吧,这事儿还没完,等你病好了,你再到政府那儿,说清楚装‘大仙’卖‘狐仙像’的全部经过。”古治安转过身,向刘苏和等人说,“咱们走,老胡,你去召集全村的党员和村干部到村办公室开会。老刘,你们乡党委也要来几位主要领导。另外,老胡,你派个人把老铁叔找来。”
胡大伦从古治安那张严肃而紧绷的脸上,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妖精!我是妖精!格格格……我是狐狸精!格格格……”
哈尔沙村的冒黄土的村街上,传出一串尖利刺耳的疯笑声。随着,在驴打滚的灰堆旁,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疯女人。她是珊梅。本是神经受刺激有些不正常,又遇众村妇嘲讽辱骂,她那脆弱的神经完全崩溃了,跑出村部办公室,经风一吹,她那颗迷乱的心更散了。诱发出更严重的神经错乱症。
“我是狐狸精!你知道不?格格格……”她揪住一个上学的女孩子书包不放,非让人家承认她是妖精。
“放开我的包!阿姨,快放开我的包,我要迟到了……”那女孩儿吓得快哭出来。
“我真是女妖精,狐狸精啊!你可要记住,黑夜里出来吸人血!格格格……”珊梅两眼贼亮,双颊通红,张牙舞爪地“吱吱”学兽叫。
“哇!”那女孩儿丢下书包就哭着跑。
正这时,白尔泰和古桦要去村里的老喇嘛吉戈斯家,路经这里看见了这一幕。
“珊梅!你怎么了?”白尔泰走过来。摇晃一下珊梅的手臂,“你镇静点,不要胡闹!”白尔泰昨夜见过她的疯态,见她现在又犯病,向古桦介绍她的情况,并说:“咱们先送她回家吧,改日再找吉戈斯老喇嘛。”
“好。”古桦也同情地说。
“小女孩儿,回来!把书包拿走,到学校告诉你们铁山老师,就说他老婆病了,叫他快回家!”白尔泰叫回那个哭跑的女学生。
“我是妖精!格格格……你们也是妖精吗?”珊梅乜斜着迷乱的目光,问白尔泰他们俩。她已认不出白尔泰。
“是,是,我们也是妖精,大家都是妖精,咱们先回家,好不好?妖精也有家,妖精也得回家哟……”白尔泰顺着她劝哄,显得很耐心。
“妖精有家,妖精回家喽……”珊梅倒是很听白尔泰的话,顺从着他的意思,被二人夹扶着往家走,不再争闹。
“她还真听你的话,这一转眼,我们都变成‘妖精’了。”古桦向白尔泰挤挤眼,嘿嘿乐。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病人不好跟她争的。当当‘妖精’也不坏嘛,人和妖,本来差别也不大,还可互相转换。”
“你这是典型的‘人妖不分’。”古桦笑。
“你们在说啥呢?啥人啊妖啊,现在妖精可比人好,人害人,妖精不害人。格格格……”珊梅疯言疯语插一句,弄得白尔泰和古桦赶紧缄口,同时琢磨着她的这句疯语,相互大眼瞪小眼。
冰冷的屋子,冰冷的炕。他们二人好歹扶着珊梅上炕,歪靠着被摞儿坐好。珊梅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时格格疯笑,二人又不好扔下她一人走开,于是三个人就这样干坐着,等候珊梅的男人铁山回来。
“珊梅!你怎么啦?出啥事啦?”铁山终于赶回来,跑得呼哧带喘,满头大汗。
“你是谁?你不是妖精,他们才是妖精,你出去!这儿是妖精的家!格格格……”珊梅全然不认识丈夫,胡言乱语。
“这是咋的了?她咋疯得这么厉害了?”铁山抓着珊梅的肩膀摇晃,掐她的人中穴,可现在他这一招儿也不管用了,珊梅挣扎着伸手就往他脸上抓。一下子,铁山的右脸上出现了三条半血迹。
“你抓破我的脸了!妈的,你敢抓我的脸!妈的……”铁山不知是急还是气,杀猪般地大叫起来,随着挥起右手“啪”一声扇在珊梅的脸上。珊梅犹如一捆稻草般,轻飘飘地倒向一边,仍然“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铁山,你干啥呢这是!她疯了,你也疯了?怎么跟她一般见识?你这人怎么这样!”白尔泰看不过去,大声训斥着,跳上炕,拉住铁山。
“我打我的老婆,关你啥事?都给我滚开!”铁山摸着渗血的脸颊,火气冲天地大叫。
“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好心好意把你疯老婆送回来,还挨你骂!你他妈的比她还疯!”旁边的古桦来火儿了,一拉白尔泰,“白老师,咱们走,这一家全是疯子,咱们别操这份闲心了!”
白尔泰想一想不好再待在这儿,跟着古桦往外走,到了门口回过头看一眼炕上傻笑的珊梅,又生出几丝恻隐,对气呼呼愣在那儿的铁山说:“你老婆病得不轻,村部来了旗医院的很多大夫,你快去请来一个给她瞧瞧吧,不能再耽误了!”
“妖精走了!妖精走了!他不是妖精,干吗留下呀?”珊梅瞪大眼睛指着丈夫铁山提问,她的左脸已红肿出五个指印,可见铁山下手够狠,她却没有疼痛感觉,仍旧傻笑着嚷嚷,“我这妖精也要走,妖精的窝儿留给这外来的傻小子吧,格格格……”
珊梅说着就溜下土炕,要跟着白尔泰他们往外走。
铁山一把薅住了她。“瞎跑啥呀?给我老实待着!”
“不,妖精跟妖精走,不跟人在一堆儿,格格格……你傻小子,一个人呆在这老窝儿吧,格格格。”珊梅斯斯文文地跟铁山挣脱,身上却软软绵绵毫无力气,被铁山重重掷回硬邦邦的土炕上,如一只空心皮球。但她显现出一个疯子的不屈不挠的固执,依旧“格格格”瘆人地痴笑着,抚摸着被掼痛的屁股爬起来,还要往外走,嘴里仍叨咕着:“妖精不跟人在一块儿,人老折腾着妖精下崽儿,烦死妖精了,格格格,妖精不下崽儿,格格格……”
珊梅疯疯癫癫,颠三倒四,像一个喝醉的酒鬼酒后吐真言。这倒让丈夫铁山愣了一下。瞅瞅老婆,瞅瞅白尔泰他们,打也不是,放也不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样吧,她待不住,我们帮你一块儿带她去村上看看医生,检查检查吧。你这样跟她折腾也不是办法,她脑子不清醒,听不懂人的话,不能跟她硬来。”白尔泰站在门口,向铁山说。
“那好吧。”铁山只好放开揪老婆的手。
“好喽!妖精自由了!”珊梅像小鸟般扑扇着双臂,往外跑。
“真可怜。”古桦嘀咕一句,扶着珊梅往外走,后边跟着铁山和白尔泰。
医生们重点“关照”珊梅,作为典型病例或病源,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查。当然,神经系统的疾病,很难在没有先进设备的情况下,做出更为精确的诊断,何况医生们也不是来自专科医院如精神病医院什么的,以往他们遇到个别这样的病例,都送往通辽市的精神病院了事。如今面对全村这么多妇女,不好把她们统统送到精神病院,把哈尔沙村搞成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那些男人们不活剥了他们才怪哩。现在只能稳住病情,观察几天再说。古治安旗长他们也过来瞧了瞧珊梅,问一些杜撇嘴儿说的那情况,可珊梅除了傻笑,一问三不知,一概不记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给别人看小腿的伤处时,还傻呵呵地问人,这伤是咋回事,古治安只摇头苦笑。白尔泰对这可怜女人的遭遇,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中萦绕着一些疑问:狐狸真能迷人吗?哈尔沙村的妇女们究竟怎么了?医学、科学如何解释哈尔沙村发生的这一奇怪现象?难道那莽莽的大漠、神秘的自然界真的有一种人的力量无法控制的神秘而不可测知的东西,在冥冥中向人类发难吗?宇宙、大自然太浩大宏伟,而依附其寄生的人类又太渺小,却又妄自尊大地向浩大的自然挑战,破坏其平衡,所以正在遇到某种惩戒吗?白尔泰遥望着远处茫茫大漠,默默地思索。
古治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白,你有何想法?你相信这是狐狸在作祟吗?”
“我?我的想法无关紧要。问题是事情本身,它的神秘性,隐其背后的内涵,人类现在掌握的科学如何解释?其实,人类是无法以自己的有限来测度宇宙自然的无限,甚至搞不清人类自己生命本身。一切无法逃脱大自然的法则,答案在大自然。”
“你这是高深莫测的抽象说法。我在找具体的答案。”
“那只好找你的医生们,或者找那只神秘的银狐了。”白尔泰笑了笑。
“是啊,医生和银狐,医生只管治病,银狐又不知在哪里。”古治安也无奈地摊手笑,“看来,你又想把此事,跟你那萨满教的崇拜大自然的信条联系起来诠释,哈哈哈……”
“万流归宗嘛,现在的人类,缺少的就是这种崇拜。缺少对大自然和宇宙的神秘感。”
“是不是让人类重回树上去?”
“森林正在从地球上消失,想回去也快没有树了。”
“不要太悲观,土地只要不消失……”
“土地?我的旗‘王爷’,你抬起眼睛往远处看,那就是‘土地’,沙化的‘土地’,寸草不长!不要多久,人类的‘聪明’将被这种各类‘沙漠’埋没得无影无踪,到那时也许人类悔恨自己是否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类一开始,变得聪明后就被这‘聪明’为代号的‘魔鬼’引导着,走向深渊,慢慢寻找着一种归宿,谁知这种终结点去哪里!”
白尔泰悲天悯人地发表高论,眼神幽深,神情庄重。
有人来叫古治安,说开会的人都到齐了。
“咱们以后再讨论你这玄奥的话题。”古治安笑着说完,去开会了。白尔泰也带着古桦去找吉戈斯老喇嘛,搞调查。
铁山的老婆珊梅经医生们治疗,打针吃药后,神情安稳了许多,不再胡说疯笑,称自己是“妖精”了。不过依旧痴痴呆呆,对周围很麻木。铁山领着媳妇回家。
黑夜又笼罩在哈尔沙村。经白天的一番折腾,似乎感到疲倦了,此刻的村庄显得宁静而有些死气沉沉。狗不叫,人不吵,连黑夜里的牛都停止了咀嚼进入昏睡,惟有村南那条小沙漠河的冰面,偶尔传出“噼啪”的冻裂声。
铁山被一种动静弄醒了。声音很奇特,似呻吟又似呼叫。
他伸手一摸,睡在旁边的珊梅的被窝是空的。他吃了一惊,坐了起来。屋里很暗,有稀疏月光落在窗户纸上。
这时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似乎来自近处又似乎很遥远,而且令他心惊的是那个声音,正在召唤他的那个声音,他感到很熟悉。
“铁山,铁山……我的儿……”低哑而稍苍老,柔和而又很空灵,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终于听出来了,这是他已故去多年的老母亲的呼叫声!铁山的心急速地跳起来,有些毛骨悚然。这时,只见有月光的窗户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她,赤身裸体,身上一丝不挂!长发披散到赤裸的肩背上,朦胧的月光依稀照出她鼓突的双乳、曲线的臀部,缓缓舒展着女性柔美的躯体,向傻愣愣坐在炕上的铁山俯下身来,嘴里发出低低的充满诱惑的声音:“铁山,铁山,我的孩儿……”
本来有些迷惑的铁山顿时清醒过来了,他认出声音极像他母亲的这个女人,就是自己老婆珊梅!
“珊梅!珊梅!你醒醒,你这婊子,咋学会我妈的说话声!快醒醒!”铁山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伸手扇两下珊梅的脸蛋,一下把她推倒在炕上。
“格格格……你这孩子……为啥打娘呢?娘给你吃奶……格格格。”珊梅依旧迷迷蒙蒙地发出铁山娘的苍老声音,那个样子全然不知自己在何处、在干什么、在说什么。
“别再闹了,再闹,我把你绑起来,送到村部打针!老实躺着!”铁山把她按进被窝里,厉声呵斥,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顿。
“别打!别把我绑起来!我不闹,不闹了……”珊梅可怜巴巴地求饶,但声音仍然是苍老而低喑的铁山妈的声音。
铁山心里一阵阵发毛,头发根直竖,莫名的恐怖感攫住他心灵。他感到自己的老婆珊梅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变成一个可怕而邪魔的躯体,如果过去自己还对这充满性感、让自己得到满足的女人,有些真爱的话,现在那种感觉正在消失,正由一种畏惧及内心的仇视所代替。
他点上灯,披衣下地,从柜子上拿出白天医生开的安神之类的药,给珊梅吃。不一会儿,珊梅渐渐睡去。他冷漠地看着已经不认识了的这个女人,叹一口气,然后抱起自己炕上的被子向外走去。他吹了灯,把这屋从外边锁上,一人去睡父亲的西屋。
他躺在西屋冰凉的土炕,无法入睡。假如珊梅的病始终不好……假如这个不会生孩子的疯女人,一生这样我咋办……假如……
天亮时,他刚要迷糊中入睡,就听见了东屋珊梅擂门的声音。
“开门啊!我要撒尿!”
“你妈的,就屋里撒!”他吼一句,就拿被子蒙上头,兀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