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吧--
你迷途的灵魂,
啊哈咴,啊哈咴--
从那茫茫的漠野,
从那黑黑的森林,
从那迷人的神兽旁,
归来吧,归来吧--
你那无主的灵魂!
--引自科尔沁草原古老的《招魂歌》
铁家坟地,在那棵老树上空,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怪现象。
大白天,从老树黑洞中,飞蹿出无数只黑蝙蝠,形成一根黑色的烟柱飘飘悠悠直上云霄!那些蝙蝠一个个肥硕肉乎乎,疾速扇动肉翅,显得惊恐慌乱,顾不上白天的日光照射,只顾逃命地拥出树洞飞向天空。
这是百年罕见的景象。千万只蝙蝠,这些只在黑夜里出没、长一双肉翅会飞的哺乳类动物,突然从一棵多年老树洞中飞蹿而出,而且依附攀飞相互不离散,密密麻麻,形成黑色的活动飘浮的长筒形立体,直矗在晴空中,这是个多么可怖的现象!令人费解的是,那棵老树洞怎么会栖息着这么多蝙蝠?平时有些淘气的小孩儿爬进那树洞玩过,根本没见着过有蝙蝠,只是些糟软的树心和鸟虫粪便而已。如今怎么会冒出了那么多黑压压遮天蔽日的蝙蝠来?
有两个赶牛的村童和拣柴的老人,发现了这一奇景,心惊肉跳,不安地议论。
“闹鬼了!闹鬼了!”
“铁家坟地的老树成精了!”
“去叫人拿枪扫它们!”
“动不得,招灾呀!那是黑精灵,鬼魂啊!”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可谁也不敢靠近过去,更无人动心思敢去射打那些蝙蝠。一个不祥的念头正攫住人们的心,惟恐亵渎了什么神灵,降祸于自己头上。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那个黑色立体烟柱逐渐消散,大部分则消失在天空中不知去向,一小部分却重新飞落进那老树洞后不见。人们更是视老树为鬼精附体的邪树,都认为那蝙蝠不是“蝙蝠”,是铁姓家族已故先人的鬼魂,如今显现绝不是什么好事,全村要倒霉。人们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黄昏时分,那只老银狐--姹干·乌妮格便从老树洞里伸着懒腰,跳下来了。美丽得迷人,白得晃眼。带领儿女捕猎蝙蝠,致使那些蝙蝠不得已仓皇逃出树洞,引出村人各种猜测的这只老狐,此刻它安闲地踱步,嗅嗅走走,伸舌头舔舔地上的白雪,以解过多食用蝙蝠后造成的焦渴。
四周静悄悄,坟地没有人。它便仰起尖嘴低吠了两声。于是,五只半搭儿狐崽从树洞里鱼贯而出,落在地上,向母狐靠拢。它们在雪地上嬉戏玩耍,打滚追逐,外边毕竟比地下墓穴舒畅多了。过了一会儿,老银狐领着孩儿们,向坟地西南方向走去。那边是村南那条沙漠小河的上游,在一座高沙坨根的向阳处,有一小块儿冬天总不封冻的活水口子。老银狐一家,每过几天就去那里饮一次水。
有一位头上扎红布条的老女人,一直观察着铁家坟地老树周围的动静。她大概因白天的蝙蝠飞蹿引起她的好奇心,想探明白老树之谜,便躲在暗处远远等候。刚才一见跳出那只雪银色的银狐,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正想逃走,又见跳下来四五只小狐崽,她被好奇心拖住,壮着胆子继续看下去,没想到老银狐带着群狐直奔她这方向而来。她躲闪不及,吓得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不停地往雪地上磕头,嘴里颤颤抖抖地直求饶:“狐大仙,别怪罪小民冲撞了仙体!请饶恕我,小人回家好好烧香祭拜您老的大仙堂……”
老女人跪伏在地一动不动,更没有抬头看一眼。那银狐先是一愣,撞见两条腿的人它也惊了一下,但见这两条腿的人跪在地上并没有恶意,它也放心了许多,带领狐儿们大摇大摆地从其旁小跑过去,不再理睬此人。不远处,也有几个傍晚从野外干活儿回来的村人,见着老女人和银狐狸的情景,又想起白天老树闹鬼和几天来村里闹狐仙的事,更以为这便是狐大仙显灵,于是也都学着老女人的样子跪在小路旁,磕头如捣蒜,胆战心惊地送狐大仙们堂而皇之地走过去。
从这天起,老银狐和它的孩儿们变得胆大起来,不再昼伏夜出,回避两条腿的村里人了。它们见人类不再像过去那样伤害自己,而且一见它们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立刻下跪伏地,恭恭敬敬,狐狸们更是狂野起来,有时饿了还敢溜进村中偷偷鸡吃。这个村的人们,也似乎有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声张这一现象,也不惊动政府,而且有人还索性把家里的鸡鸭,主动送到老树下边去。
狐狸们何时受过这等宠敬爱戴!
老银狐变得更为大胆了。不知何时,从哪儿招来了更多的沙漠中的其他狐狸,成群结队地出入老树洞,一起穴居在地下墓室,把这里当成了丰衣足食、没有任何危险的安乐窝。
“喇嘛爷爷,我们来看您老人家。”古桦说。
“……”土炕西头正襟危坐一老翁,闭目念经,前边炕桌上摆一卷厚厚的藏文经,嘴里哼哼叨叨,并不搭理进屋之人。
“喇嘛爷爷……”古桦还想提嗓音叫,被白尔泰制止住了。
他们两个人坐在东边的炕沿上,静静等候,吉戈斯老喇嘛的侄儿媳妇,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从东屋出来,向他们轻轻摇手示意,低声告诉老爷子念经时一般不能打断。她给他们倒了两杯茶后,又出去了。
低沉而悠扬的诵经声,在这两间老旧的土房中传荡着。念的是藏文经,白尔泰和古桦一句也听不懂,偶尔不知念到何章节时,老喇嘛突然晃荡一下放在桌上的小铜铃,使他们心里猛地激灵一下,有些肃然起敬地注视起他那张微红而褶皱纵横的老脸。如此怠慢来访者,这老翁是故意炫弄呢,还是念经开始后真不能中间打断?白尔泰默默观察老翁那不动声色的脸,耐下心等待着。
吉戈斯老喇嘛终于喘口气,“丁零丁零”摇动两声小铜铃,便停止了念经,他微睁开双眼,打量一下来者,问:“二位是……”
“喇嘛爷爷,您老不认识我了?我是古桦,村东老古家的闺女。”古桦有些不高兴地说。
这回老喇嘛的脸色变了,态度也放轻了许多,口气和蔼起来:“喂哟哟,贵客,贵客,老眼太拙,竟没认出来,你不是在旗里上班吗?啥时候回村来的?”
“回来两天了。这位是我们旗志办白主任,白尔泰老师。今天特意来找您,我们想跟您聊一聊早年的事儿……”古桦直说来意。接着白尔泰把编写旗志,需要了解库伦旗历史上一些宗教情况的要求,简单介绍了一下。为了避免老人反感,没有一开始就提萨满教“孛”的事,主要请他介绍一些库伦旗喇嘛教的变革发展,还有他自己的一些经历。老喇嘛很高兴,干脆把桌上的经文收起来,用一块退色的旧黄布包起来放一边,然后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聊起来。他大概以为自己能编入旗志里,是个很荣耀的难得之事。其实,库伦旗喇嘛教的情况,白尔泰掌握得不比他少,只是出于尊重,很细心地听着。
“我是‘土改’那年,被赶出库伦大庙还俗的。八岁入庙到三十二岁还俗,整整当了二十五年的喇嘛。刚离庙那会儿真是心里不好受,没着没落的,感到不当喇嘛这辈子算完啦,那种心情可能跟你们干部‘文革’中上‘五七’干校和下放改造的感觉差不多,可‘文革’后,干部们可以平反回城啊,我们这些被赶出的喇嘛们就没有人管了,‘土改’时候挨斗,‘文革’中也挨斗,罪可没少受,到头儿来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坐在自家土炕上念旧经,唉。”老喇嘛满腹牢骚地唠唠叨叨,停了一会儿,拍了拍桌上的那包儿经书,又说起来,“就为了保存下这部《祝词避邪经》,我把它东藏西掖,‘文革’中把它埋在柴禾垛下,又怕被挖出来,把它装进陶罐中埋到我家坟地里,你说说容易嘛。这不,我已经写了状子了,也找过你哥哥古治安,我联系了几十名还活着的喇嘛们,准备进京找佛教协会找班禅大师,说说理。”
“喇嘛爷爷,你们想干什么?”古桦问。
“要求恢复库伦旗喇嘛教的宗教活动,重修库伦旗的福源寺,让我们这些还在世的喇嘛们,有个念经的地方,有个归宿。”老喇嘛把厚厚一沓儿诉状子,递给白尔泰、古桦看。
“我大哥怎么说?”
“他支持,当然支持,你哥可是个很开明的‘王爷’。他计划着恢复库伦旗过去那种办庙会的传统活动,开发旅游业,发展全旗经济。我们从民间角度向上反映,他从旗政府的角度打报告,准备申请上边的专款。我现在是等着开春呢,只要天一暖和我就带几个人进北京,住雍和宫,那儿我有好多教友,他们也会帮助我去见班禅大师的,听说他很关心咱们蒙古地的喇嘛教状况。”老喇嘛信心十足,跃跃欲试。
白尔泰心中感慨。宗教这东西可真有些神奇的动力,它让这位年已古稀,行将就木的老人焕发出如此活力,不辞辛苦,联络众人,还要进京活动游说。人类只要有了信仰,凝聚力就增加,民族的生存发展能力也会变得强大,甚至无可阻挡。
“老喇嘛师傅,”白尔泰把那卷诉状子还给老喇嘛,斟酌着词句,“除了喇嘛教,您老还了解咱们库伦旗萨满‘孛’的情况吗?能不能给咱们说一说?”
“‘孛’?萨满‘孛’?”吉戈斯老喇嘛那双昏花的老眼顿时警惕起来,“你问它干啥?‘孛’还能编进旗志里吗?”
“不不不,随便问问,我只是听说过去咱们库伦旗当‘孛’和‘列钦’的人也不少,随便想了解了解。”白尔泰为打消老喇嘛戒备心理,如此解释。
“早年,在库伦旗,喇嘛教才是正经,受朝廷和皇上保护。萨满‘孛’、‘列钦’都是不入流的,属于野的,一般都在民间活动,后来也都入了喇嘛教了,可能也有些少数的‘白孛’归顺喇嘛庙后,暗中活动,可是后来也听不见他们什么消息了。”老喇嘛显然不愿谈此话题,态度变得冷淡。
“听说‘土改’后,有一位‘黑孛’传人,从奈曼、达尔罕旗那边逃过来,进入咱们库伦北部沙坨子屯落后没有消息了,老师傅,您听说过此人吗?”白尔泰壮着胆子,终于这么问。
吉戈斯老喇嘛的那双变得冷峻的眼睛,怪怪地盯视半天白尔泰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答案,弄得白尔泰都不好意思了,有一种被冰冷的杀猪千刀在自己脸上划来划去的感觉。
“早年间,我也好像听说过这样的谎信儿,都不可信,无凭无据的……”老喇嘛轻轻松松否决掉了白尔泰抱有极大希冀的这个疑案,而且老脸上显现出,拒绝再说此类话题的断然神色。不过,白尔泰从他那眼神和脸色瞬间变化上,明显感觉到此老翁肯定知道点什么,隐瞒着什么秘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再缠着打听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他这种经历过人间各种风霜的人,不会轻易吐露自己心中秘密的。
正这时,从外边跑进一个小男孩儿,告诉了他们铁家坟地老树闹鬼,飞出蝙蝠的消息。
于是,吉戈斯老喇嘛、白尔泰和古桦等人一同出屋,也去遥看那奇异景象。
“邪魔哟邪魔,老铁家的坟地肯定有什么不祥的邪魔在闹腾呢!”吉戈斯老喇嘛合掌念咒。
“当年,库伦旗的那条大沟里,曾经也住着一个九头恶魔莽古斯,弄得生灵涂炭,人畜不宁,后来从西天来的喇嘛大师迪安奇,把它打进地底千丈深穴,又在上边盖上贴符咒的铸铁重盖子,让其永世不得逃出来。”
“我见过那铸铁盖子,‘文革’中红卫兵把它给掀开了,下边什么洞穴也没有,就是黄土嘛,哪有被打进千丈深穴的九头恶魔呀?”古桦笑说。
“孩子,凡人的肉眼哪能看得见呢?神物就是神物,那恶魔莽古斯肯定早跑出来,在人间为害了,你看看现在人间乱成了什么样子!阿弥陀佛!佛爷保佑!”
白尔泰和古桦辞别老喇嘛往村部走。半路上碰见了村长胡大伦,他也是闻讯而来,想看个究竟。自打前两天全村党员干部会上,古治安狠“克”他一顿,批评他抓工作不利,全村闹“狐仙堂”,不闻不问自己还带头搞,让他做出深刻检查,之后,胡大伦的情绪有些提不上来,感到自己冤枉,心里暗暗移恨于事情发源地铁家坟地和老铁家儿媳珊梅。古治安等旗里来的人,当晚开完会就回去了,临走时向刘苏和乡长还交待下来,让哈尔沙乡准备召开全乡村干部以上人员的会议,专门研究哈尔沙乡治理沙坨子的大事,并重点谈了一下老铁子黑沙窝棚治沙经验。当时胡大伦以为自己听错了,老铁子搞的那玩艺叫治沙经验?全是自私自利为个人谋利的表现,还能当经验推广?但他学乖没敢冒炮,反正到时开现场会,去老铁子的黑沙窝棚实地参观,看情况再说。那一晚由于老铁子去野外窝棚不在家,古治安旗长没见着他本人,但留下话,让老铁子有个准备,到开会时介绍经验。旗长的话,当然得由他村长胡大伦去传达,这两天他正琢磨着如何去找老铁子,主要是还欠着那老小子的两瓶酒一车柴禾,一见面肯定张口要东西,没东西那老倔驴又要犯倔撂挑子,他得先备好东西才成。刚才听人说铁家坟地出怪事,心里暗暗高兴,怀着几分幸灾乐祸奔铁家坟地。
“你来晚了,村长大人。”古桦笑着说。
“咋了?没了?那些蝙蝠呢?”胡大伦不甘心。
“蝙蝠?飞了,散了,该上哪儿就上哪儿了。”
“那老树呢?闹鬼的那老树呢?”
“老树倒在,还是棵老树,原地没动。村长,你也认为是闹鬼吗?”古桦问。
“不是闹鬼是啥?弄得全村鸡犬不宁,怪事全出在那棵老树上!我非叫人砍了它不可!”胡大伦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咬牙切齿。
“砍老铁家坟地老树?格格格,那老铁大叔不跟你拼命才怪哩!”
“他敢!我这是为了全村百姓的利益,为了消灭封建迷信的根源,是为公家的公益大事!”胡大伦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胡大伦迈着疾步走了,昂首挺胸,心中暗暗盘算:这回终于找到了出击点,找到了一个破铁家坟地“风水”的借口或者充足理由。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完成祖宗遗训的时机。他这内心的隐秘用心,只有他和老对头老铁子心如明镜,妙就妙在这次他得把事做得有理有节,让那老倔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嘿嘿嘿”乐出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吓走了路边寻食的狗。
九头狼名叫陶克龙,五十多岁,长得虎背熊腰,很是威猛。
他并未食言,果真在黑风口路旁沙地上,置了一桌酒席,等候铁喜老“孛”一行人。而且,为免起疑,他把手下人全部遣回老营,只留下两三个拜把子亲信接待客人。
上了黑风口,人们的眼前豁然开朗,两边则是远近闻名的八仙筒老树林,里边狼豹横行,无人居住的原始森林密不透风,九头狼的老营就扎在八仙筒里边某一处隐秘地方。
寒暄过毕,九头狼从火堆上提起一铁壶热烫酒,往桌上的两个大碗里“哗啦哗啦”一倒,拿一碗捧给铁喜老“孛”,自己端上另一碗,豪爽地说:“为老哥送行,没啥玩艺,浊酒一碗,本应请老哥哥到寒舍宽待,可老哥哥急着赶路只好这样简便了,一是讨个交情,二是为夜里的冒犯请罪,哈哈哈,来,小弟我先干为敬!”
说完,九头狼一仰脖儿,“咕嘟咕嘟”,喝凉水般饮干了那满满一碗六十五度“烧刀子”老白干。
铁喜老“孛”毫不迟疑,也捧着那一碗酒,慷慨而言:“承蒙老弟抬爱,我铁喜‘孛’一行逃难之人,平安度过‘黑风口’,又结交你这样豪爽好汉,真是三生有幸!两座山不会碰头,可两个人总有相见的时候,他日要是我铁喜翻身得意之时,我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绝不忘了老弟这碗‘烧刀子’!干!”
铁喜老“孛”也豪情大发,痛饮那碗老白干。看得诺民等人心惊肉跳,不知九头狼是真情还是假意,酒里有毒还是无毒,都捏着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