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旦坐在勒勒车的帐篷中,看了这一幕,从他娘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跳下车,跑到爷爷和九头狼跟前,大声嚷嚷:“我也要喝‘烧刀子’!我也要喝‘烧刀子’!”
“哈!这娃胆大,还真稀罕人!”九头狼陶克龙,一见这聪慧伶俐颇有胆识的小铁旦,高兴了,抱起他亲了亲,拍了拍。
“这是小孙子铁旦,才五岁,宠坏了,尽胡闹。小铁旦,快叫陶爷爷,不要胡闹!”铁喜笑着说,脸上不免有一丝担忧之色。
“我没有胡闹。陶爷爷,他们说你是大胡子叫九头狼,我没有见你有九个头啊?”小铁旦一点不惧长得凶煞般的九头狼,歪着头端详着九头狼的脑袋和脸,突然这么提问。
铁喜老“孛”和诺民等人一听这话,脸都变了。
“哇哈哈哈……”九头狼张开血盆大口爆发出粗犷的大笑,“你这小娃胆子够大,好,有种!不愧是名‘孛’铁喜老哥的后人!今天九头狼大胡子爷爷,就告诉你我九个头的秘密!小娃儿,你数数爷爷的脸上有几条长刀疤。”
小铁旦伸出小手指,果真一二三四地在九头狼那张粗野如沟壑、伤疤纵横似树皮的长脸上,数将起来。
“正好有九条大疤痢!”小铁旦拍掌乐道。
“那就对啦,每条大疤都是仇家或官兵留给我的,每条大疤长好后我等于又长出了一个头,所以别人说我长着九个头。每个‘头’里可有一段吓人的故事哟……”九头狼陶克龙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丝阴影,神色变得黯然和沉重,似乎回想起那刀头上舐血、枪弹中拣命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我要听故事,我要听长九头的故事!”小铁旦又嚷嚷。
“小铁旦,别再胡闹了,我们以后找个时间请陶爷爷过去做客,再让陶爷爷讲他那长九个头的故事,好不好?”铁喜老“孛”赶紧走过去,把小孙子铁旦从九头狼怀中抱过来,不能让这宠惯的小孙子惹出什么麻烦,节外生枝。
“等一等。”九头狼叫一声,走到铁喜老“孛”身旁,“我喜欢你的孙子,这小娃儿将来肯定有出息,我这九头狼爷爷要送他一件见面礼。”
只见九头狼陶克龙,从腰上解下一把银柄金鞘乌钢牛角刀,递给小铁旦说:“爷爷的这把保命的刀,伴随我半生,危难时救过我多次命,爷爷能长九个头跟它大有关系。今天,爷爷就把他送给你当见面礼!喜欢不喜欢?”
“喜欢喜欢,真好看!谢谢九头狼爷爷!”小铁旦银铃般喜叫。
“使不得!陶老弟,这礼太重了,这是你心爱之物,小孙子受之不当!”铁喜老“孛”赶紧婉拒。
“你老哥,是不是看不起我这当胡子的,要是真那样,今天就算啦。”九头狼不高兴了。
“哪里,哪里,老弟不要误会,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我替小孙子真心诚意感谢你!”铁喜老“孛”放下孙子铁旦,握着九头狼的手道谢,并转身对孙子铁旦说:“小铁旦,快给陶爷爷跪下磕头,感谢陶爷爷赏宝刀之恩!”
这时的小铁旦变得十分乖巧,规规矩矩地下跪磕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高兴得九头狼一个劲儿狂笑,拍着胸说:“好啦,你就是我的干孙子了,往后你小铁旦有啥事,九头狼爷爷全包了!”
就这一句话,把小铁旦的命运和九头狼的命运连结起来,在往后那波澜壮阔的风云岁月中,使得这两家人在血与火中铸成友情,在科尔沁大地上书写了一段惊人的历史篇章。
铁喜“孛”一行要启程了。九头狼陶克龙执意要亲自送行十里外,铁喜“孛”也不好拒绝。他们二人相互牵手,友情很浓地边走边聊天。
“陶老弟,也许我这老哥哥人老胆子也小了,说错了你别见怪。该收山就收山啊,这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总不是长久之计,不是我离间你,那个库伦马队的苏山老贼是个老狐狸,你得提防着点儿。”铁喜老“孛”见九头狼是个血性汉子,义气之士,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恶之徒,于是就这么直言不讳地提醒他。
“老哥哥说的是肺腑之言,我懂。苏山那儿我心里有数,应和他,我是为了生存啊,万一他跟我们奈曼旗这边的马队联手,两边夹击我,那我就完蛋啦。其实,我早就想收山隐名埋姓过太平日子了,不行啊!”九头狼叹口气说。
“咋不行?”
缄默片刻,九头狼抬头望着东边的远处,这么说起来:“这茫茫的科尔沁草原,哪有咱们落脚之地啊?我的老家原在东大荒,也就是科尔沁草原东南部的昌图、四平一带,那是多好的草牧场啊!可是自打达尔罕旗王爷出荒,移民如潮般过来开垦草场种农田,草地全完啦。我随父母赶着牛羊,逃到奈曼旗达钦塔拉草甸子,可没有几年,奈曼王爷也出了荒,把达钦塔拉草甸子卖了换银子,我爹反出当胡子,就是为了反对王爷卖草场啊。这出荒卖地开垦草原的事不停止,咱们牧民上哪儿落脚哟。你说说看,老哥哥,没招儿啊!”
“是啊,一旦种地,这草原就完啦。唉,这真是老天灭咱草原哟。”铁喜也长叹。二人相对无言,心情都很沉重,苍凉。
铁喜终于打破沉默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陶老弟就此别过吧,望老弟往后好自为之!”
九头狼握着铁喜的双手,半天才眼含泪水道别:“老哥哥保重,路途艰险,多加小心。咱们后会有期!”
然后,九头狼唤来二当家黑狐说:“你替我送老哥哥到目的地,一路小心保护,帮他们安顿好了,再回来见我!”
“是,大当家的放心吧,我会弄好一切的。”黑狐说。
铁喜老“孛”摇头苦笑,知道劝阻也没有用,只好听凭他安排。
相见不易,道别也不易。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铁喜和九头狼没顾上那么多,依旧泪洒胸襟,惜别于大漠。
“九头狼爷爷!我等着你来给我讲长九个头的故事!你可来呀!”
一个稚嫩细长、清脆如铜铃的声音,从那正在消失的勒勒车中传出,在漠野的空旷中回荡,好久好久不消散……
大漠的风又吹起来了。
先是树梢儿和草尖微动,然后平坦的沙地上细沙粒儿慢慢滚动起来。渐渐,风势增强,细沙被卷到半空中,于是眼前的景色模糊起来,空中的一片灰黄色愈来扩大,搅得天和地全昏黄起来,遮天蔽日,顷刻间世间惟剩下这漫无边际的黄沙狂风了。
哦,这大漠的风沙哟,从哪里吹来,向何处吹去?
胡大伦为了砍倒铁家坟地那棵老树,开始绞脑汁。
砍那么大一棵百年老树,自己光有理由不行,还得有人,最好是自己不出头,鼓动别人在前边冲锋陷阵,这才是最高明之策。要不然,老铁子那老倔驴会反踢着你的。
为此,他先去找在家养病的老书记齐林。
听完了他的一阵陈述,沉吟半晌,老书记齐林“咔儿咔儿”地咳嗽着,拖长声音说:“老胡啊,这事儿我不好说啥,我有病在身,村里的大小事我都交给你处理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老狐狸!胡大伦心里暗骂一句。
抽了一会儿烟,胡大伦说:“那我先召开支委和村干部会议,议议吧,这事儿,不解决是不行了,那老树怪事不断,老百姓天天吵吵老树闹鬼,人心不稳,谣言四起,影响咱村的安定团结啊。有人说,这几天,那老树洞里又蹿出好多好多狐狸,大摇大摆地出入,一点儿也不怕人。村里老头儿老太太一见那狐狸就下跪磕头,说是给‘狐大仙’请安祭拜,你说说,这成何体统!”
“有这等事?”齐林问。
“可不,人家都瞒着咱村干部,不让咱知道!有人还每天夜里,往那老树洞口送鸡送鸭哩!那些野狐比你我的日子过得还舒坦呢!”
“啧啧啧,还真有点邪门儿。老胡,你见过那些狐狸吗?真有那么多狐狸在铁家坟地出没?”老书记仍有疑问。
“我倒没有亲眼见过,听他们吵吵的。也好,这两天我带民兵去守守看。反正老树要砍,狐狸要灭!不然,咱村啊,没个整儿!没个安静!”临走时,胡大伦丢下这么一句硬邦邦的话。
老书记齐林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说一句:“别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哟……”老书记脸上,露出几丝不易叫人发觉的冷笑。这两年趁自己身体有病不过问村中事之机,胡大伦愈发目中无人大权独揽,这有些使他心中不快,现在正好借病回避大事,在一旁瞧热闹,看你老胡怎么捧这刺猬。
胡大伦岂有不知他这种心态之理。占着茅坑不拉屎,老而有病还不肯让出位子,这大概是我们有些地方的一个社会特色。胡大伦这么想着去找另一支委,副村长兼民兵连长的古顺商量。
古顺是个性格爽快之人,当过兵,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邪门歪道的事儿,他一听胡村长的鼓励,立马儿答应,并招呼上另一民兵排长,三个人背着从村民兵连部拿出的三支快枪,就去铁家坟地那边察看。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黄淡淡的日头只要一西斜,抽袋烟的工夫就出溜到西边大漠的后头,不见踪影。于是,漫长的黑夜就慢慢降临。先是远处的树啊、坨包啊、房屋啊朦胧起来,苍茫的暮色犹如一层黑纱缓缓罩住大地,倦鸟“啾啾”鸣着归林,农夫“哦哦”吆喝着回家,此时,树梢上和西天边那一抹最后的晚霞,则由黄变红由红变紫,最后彻底与长天一色,黑茫茫起来。夜,就这样来临了。
沙窝子哈尔沙村的百姓,天一黑就关门闭户,吹灯拔蜡,早早儿地钻被窝。前些日子“闹狐”,这两天“闹蝙蝠”,虽然旗里来一帮医生,打针吃药采取各种手段,稳住了全村女人们不再群体性发疯,但人们的精神上却垮了,时时提心吊胆,如惊弓之鸟,霜打的秋草,惟恐那可怕的“魔症”病又席卷全村。由于人变得萎缩,那狐们便野起来,不时地钻出那墓穴中的老窝,往村街上逛荡。农民的鸡们可遭殃了,明明知道鸡窝传出惊恐的“咕咕嘎嘎”乱叫声,主人也不敢出来哄赶或打杀那偷鸡的野狐,随那野畜生随心所欲逮住鸡后,气定神闲地叼走;更有甚者是那些拜祭“狐大仙”最为心诚的人们,他们一到黄昏,则把自己舍不得给老娘小儿吃的鸡炖烂后,香喷喷地放在自家鸡窝边,等候“狐大仙”临驾后享用,或者干脆悄悄送到那坟地老树那儿供奉。其实,不就是四条腿的狗般大小的见人就逃遁的野兽吗?如果大家齐心协力,乱棍粗棒地举着,勇敢些地哄打起来,那些放肆的野狐,不夹着尾巴远遁到大漠深处才怪哩!可谁敢啊,精神上萎缩的人们,被“狐大仙”迷住后犯过病的女人们和她们的看自己女人脸色行事的男爷们儿,哪有胆量去抗击那些披上神秘外衣,变得神圣而权威起来的小小野狐们!那可是“狐大仙”呀,别降祸给我个人就阿弥陀佛!让那些不怕邪门儿不怵妖狐的像老铁子那样傻大胆儿去赶狐吧,我可要蒙着被子睡大觉,外边的慌乱世界与我没多大关系。这就是村里多数人的内心想法。而“傻大胆儿”老铁子呢,他的确有杀狐之心和杀狐之勇,但是野狐出没在自家坟地中那棵百年老树洞,这牵涉到家族荣誉和祖坟风水及将来家族发达之事,于是又有些投鼠忌器,不敢捣其老窝,莫名其妙地去野外转悠或等待野狐出坟地之时机,行动上患得患失起来。现在,轮到手握哈尔沙村生杀大权的胡大伦村长等出场了。他们思考问题跟平头百姓又不一样,首先从自己在村中的权力和利益得失作为出发点,灭狐赶狐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而是通过灭狐我能达到什么或获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心态。他们甚至有些暗暗欢迎“闹狐”之类的乱事之出现,可以通过此类事,更能达到树自己权威,整治对手,以显出自己“英雄本色”的目的。乱世好投机,乱世出英雄啊。当然,他们也反感“狐大仙”的权威在村中超越了自己,反感无形中受到某种精神或其他的压力或者控制,所以觉得时机合适便也胆大起来,抱着赌徒般的冒险心理,出来逞逞英豪或表现一下救世枭雄之气概。眼下胡大伦就是这样的心理。
他们摸准野狐出没的时机,赶到铁家坟地时天已黑下来了。三个人悄悄趴在离老树不远的一座坟丘后边,端上枪等候着。墓地一片死静,笼罩着阴森森的气氛。树上的猫头鹰忽然怪唳一叫,吓得三个人一哆嗦,浑身起鸡皮疙瘩。
“怪吓人的,这么趴着可不是滋味儿……”那个民兵排长胆怯地说。
“咋还没有动静呢?不是说有好多野狐吗,都哪儿去了?”古顺也有些耐不住,问胡大伦。
“别吱声,再等一等,只要有总会出来的,村里见野狐的人多了,不会有假。”胡大伦安抚着两个人,再坚持一会儿。
他们三个人的眼睛,盯得那黑洞洞的老树顶部口子,都有些发酸了。那黑洞依旧静悄悄,淡淡的星光月色之下更显得神秘而可怖,老树的枝杈的处偶尔传出“吱嘎吱嘎”响,不知是老树因年老而禁不住自身重压后发出的叹息声呢,还是野鸟在上边的窝巢中骚动。
那只老银狐和它的同类们,还是没出现。充满灵性的老狐狸,是否闻出了怀有敌意者的气息?或者今日不在这边的洞穴中,为找食儿远走大漠荒野而未归?它们毕竟是来自荒野的兽类,不可能长久蛰伏在洞穴中。三个人有些失去耐心。趴卧在冰凉阴冷的雪地上,呼吸着几分腐朽阴森的坟冢气息,神经和肉体都得经受一种难以承受的煎熬,他们实在难以保持“英雄本色”。
“我可受不住了,咱们撤吧……”古顺说。
“嘘!别说话,来啦!”胡大伦赶紧示意。
“哪儿呢?哪儿呢?我咋看不见?”那位民兵排长紧张万分,握枪把的手在颤抖。
“大树下边,大树下边!没看见吗,大树下边的那个黑影?”胡大伦悄悄伸手指了指,紧张万分。
果然,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趴伏着出现在老树下边。四肢朝地,一拱一撅的,远远看去虽借黑夜的掩护其形不大清晰,那兽类好像在啃吃着什么食物,隐隐约约地在蠕动。
“是狐狸!是野兽……”那位紧张过分的民兵排长,不知是由于紧张而失去控制,还是想抢功,那哆哆嗦嗦的手指无意中扣动了快枪的扳机。
“砰--砰--”两声枪响,从黑夜的墓地中传出,震耳欲聋,树上的雪尘纷纷掉落,夜鸟惊慌失措地啁啾叫着飞走。
“呜哇--”一声兽不像兽人不像人的尖叫,从老树下传出。
“我打中了!我打中了!”那民兵排长从原地蹦跳而起,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地拖着枪,向老树下的猎物跑过去。
“他妈的,这么早开枪,这小子疯了……”胡大伦嘴里这样骂着,拉上古顺,从那民兵排长的后边追过去,并提醒他喊道,“等一等,先看清了死没死!小心它反扑!不行,再补它一枪!”
先跑到的那个傻乎乎的民兵排长,此时爆发出更为声嘶力竭的恐怖尖叫声:“不是狐狸!打中的不是狐狸!我的妈呀,我打中了一个人!一个人!”
随后赶到的胡大伦和古顺也吓傻了。地上躺着一个人,黑糊糊的血,正从那人的肩部上边往下流淌,洇湿了白白的雪地。那人动弹了一下,抽搐着四肢,低弱地呻吟起来:“‘狐大仙’救救我呀,我要死了……他们用枪打住我了……‘狐大仙’快来……救救我……”不一会儿,这人又昏迷过去了。胡大伦等三个人见状大眼瞪小眼,乱作一团,惊恐中那个民兵排长“哇哇”嚎哭起来:“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呜呜呜……”
“是杜撇嘴儿!”还是胡大伦先从惊呆中清醒过来,俯下去伸手翻过来那个趴伏者的身子,“嚎哭个啥!熊包儿窝囊废!她还有气,没死呢!”胡大伦不由得骂起来。
子弹从杜撇嘴儿肩胛那儿穿过去,伤势挺重。老巫婆的前边儿不远处,有一盆香喷喷的炖鸡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看来她是给“狐大仙”来上供,伏地磕头时,被那位冒冒愣愣的民兵打中的。唉,这好像都是天意,让这本来够乱乎的哈尔沙村不得安宁,继续乱乎下去。
“呜呜呜,我打死人了,呜呜呜,我打死人了……”那个民兵排长精神崩溃了,坐在地上嚎哭,捶胸顿足,把枪也扔在一边,涕泪俱下。